慧香與芸香一樣是桑煥的通房。隻是性子怯懦,平日裏總是低著頭走路,也不大出院子。因而折枝才一時沒能認出她來。


    “表,表姑娘。”慧香似也沒曾想在這樣偏僻的地方也會被人看見,慌亂地站起身來向她福身行禮。


    動作間,折枝眼尖地看到,她的手腕上似有一道深紅色的血痕,在青碧色的衣袖間一閃即逝,十分觸目。


    “你的手腕上是怎麽了?”折枝蹙眉。


    慧香聞言更是驚慌,忙將衣袖掩下,顫聲開口:“沒,沒什麽。是奴婢自己不小心,打翻了熱茶燙著了。”


    折枝秀眉微蹙,還未來得及說什麽,慧香卻又慌亂地截斷了話茬:“奴婢還有活計沒做完,得先回去了。”


    說罷,也不等折枝開口,便匆匆跑進了夜色中,轉瞬便不見了蹤影。


    折枝覺出不對,可慧香畢竟是蘅蕪苑裏的人,又是簽了賣身契的通房,旁人不好插手。便也隻得輕輕歎了一口氣,重新掌燈往沉香院的方向去了。


    耽誤了這一會兒,等她回到院子裏的時候,月已上中天。


    半夏與紫珠已在月洞門外等了她半晌,正是心焦的時候。見她終於過來,這才齊齊鬆了口氣。


    半夏迎上前來,接過了她手裏的食盒,將她往上房裏引,又撫著胸口道:“姑娘可算是回來了。奴婢還以為今日您也要宿在謝大人那。”


    紫珠拿著風燈與青竹傘,空不出手來,隻好用燈柄搗了搗半夏的手臂,皺眉道:“半夏!”


    “是奴婢口無遮攔。”半夏回過味來,慌忙伸手作勢要去打自己的嘴,頓了一頓,卻還是忍不住小聲道:“奴婢這不是擔心這麽熱的天氣,蕭先生送來的東西放不住,隔夜便壞了麽。”


    折枝方才被半夏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說的雪腮緋紅,此刻聽見她這般開口,倒也轉過眼去,連聲問道:“蕭先生托人送東西來了?什麽時候的事?”


    半夏答道:“晌午的事。您去謝大人那還沒有一盞茶的功夫,驛使便將東西送來了。”


    折枝心裏微微一跳,加快了步子往房內行去:“是什麽東西?”


    “包的嚴嚴實實的,奴婢也不知道是什麽。”半夏說著先一步進了上房,從裏頭拿出一個匣子遞到折枝手上:“姑娘您看看?”


    折枝應了一聲,打簾往玫瑰椅上坐落,將匣子放在膝頭,匆匆打開。


    這回裏頭裝得卻不是油紙包了,而是一隻繪著精巧花樣的小銅盒。四麵的空隙裏也同樣細心墊了棉絮以防途中車馬顛簸,將裏頭裝著的東西撞碎。


    是先生一貫的作風。


    折枝遲疑一下,將小銅盒取出,小心地擰開了盒蓋。


    十幾枚金黃色的糖塊整齊地碼放其中,一陣梨子與糖漿交匯後的清甜滋味隨之流瀉於靜夜之中,分外動人。


    折枝輕輕撚起一塊看了看,像是自語般地道:“是梨膏糖。”


    她閉了閉眼,驟然想起當初將‘玉樓錦’交給先生時,先生與她說過的話來——


    “若是此事有了結論,我會托驛使送一包梨膏糖來。”


    -完-


    第30章


    ◎謝鈺立在一間酒肆的露台上,冷眼看向遠處的庭院。◎


    盛京城裏的天氣變化得極快, 自立夏過後,便是一日熱過一日。


    隻是沒過夏至,再是炎熱, 府中也還未奢侈到用冰鑒的地步。隻能往每個院子裏分了些消暑用的烏梅湯與綠豆糕。


    折枝坐在妝奩前,輕輕往唇上抿了些口脂。


    紫珠替她打著團扇,半夏則拿起一支白玉鑲琺琅簪子替她戴在發上,將剛盤好的百合髻固住, 忍不住輕聲道:“姑娘,今日外頭熱得燙人, 您真要出去?”


    “這都過了立夏了,再往後隻會一日熱過一日。”折枝隨手撚起兩串細銀絲珍珠耳墜戴上,站起身來理了理裙擺:“再者說,原本便是我有求於人,哪有再讓先生空等著我的道理。”


    且那張琴譜放在外頭, 對她對先生, 都終究是個隱患, 還是早些拿回來的好。


    半夏與紫珠見她打定了主意, 也是無法,隻得一路惴惴地將人送到了月洞門外。


    “姑娘可要早些回來。”半夏將幕離與竹骨傘遞與她, 連聲道:“奴婢新煮了綠豆湯,正拿井水冰著呢。時間一久, 渾湯了可就不好喝了。”


    折枝輕應了一聲, 接過竹骨傘撐開,擋住自天穹上潑墨般傾瀉而下的日色, 盈盈往角門的方向去了。


    *


    與此同時, 映山水榭的槅扇也被人叩響。


    “進。”謝鈺擱下朱筆, 自長案後起身。


    槅扇自外打開, 一名侍衛立在門上並未入內,隻對謝鈺抱拳行禮。


    而他身後,是一名三十餘歲的男子,容貌普通,穿一身府中小廝的褐色短打,看著極不起眼。


    “謝大人。順王殿下有請。”那小廝抱拳道。


    謝鈺神色平靜,似並不訝異,隻淡聲道:“引路吧。”


    那人亦不再多言,隻抬步往外行去。


    兩人方行至遊廊上,泠崖自暗處現身,卻像是自庭院外匆匆趕來,汗水滾滾順著鬢發落下。他看見那小廝,遲疑一下,抱拳喚了一聲:“大人。”


    謝鈺皺眉,撇開來人,往廊下行了數步,這才沉聲道:“何事?”


    泠崖將聲音壓得極低:“表姑娘出府了。”


    謝鈺抬眼,眸底似籠了一層冷霜。


    泠崖垂首,低聲道:“她雇了輛馬車,看方向是去京城的北巷。已讓計都一路跟著了。”


    謝鈺聞言,並未答話,隻大步往月洞門外行去。


    褐色短打的小廝疾步跟上,謝鈺步履不停,隻冷聲道:“勞煩回稟順王殿下,謝鈺今日俗務纏身,改日定當登門致歉。”


    *


    京城北巷中,折枝抬手輕叩了叩跟前的門扉,小聲喚了聲:“先生。”


    稍頃,桐木門自內打開。


    蕭霽立在門內,視線落在她的幕離上,溫聲道:“門口不是說話的地方,且隨我進來吧。”


    折枝點頭,輕提起裙裾,跟在蕭霽的身後邁過了門檻。


    因著夏日中的庭院實在是熱燙的坐不住人,蕭霽便將她帶到了花廳中。


    這間舊宅的花廳並不寬敞,便也未置屏風。槅扇敞開著,可見外間的庭院。


    折枝這一路戴著幕離又悶又熱,一進了花廳,折枝便將其取下,擱在自己的膝上,隻輕聲道:“先生,那張琴譜的事……可是有消息了?”


    蕭霽點頭,打開了一旁的屜子,將那張疊好的‘玉樓錦’交還與她。


    抬目見小姑娘熱的麵色緋紅,便又起身倒了一盞井水冰鎮過的牛乳,連同幾碟子精致的糕點一同放在她手邊的案幾上,這才輕聲開口:“這段時日裏,我查閱了不少典籍,又私下見過幾位前朝的樂師,終是弄清了這首曲子的來曆。”


    他頓了頓,輕歎道:“確是來源於前朝宮廷,隻是——”


    折枝正捧著那盞牛乳小口飲著,聞言一顫,險些嗆住,忙拿帕子掩口低低咳嗽了幾聲,這才放下杯盞,顫聲問道:“先生的意思是——”


    蕭霽長指微抬,似是想替她撫背,但也很快想起,以折枝如今的年紀已有些僭越,便又垂下手,繼續道:“隻是並非玉樓錦。”


    折枝一愣。


    蕭霽便兀自說了下去:“玉樓錦在前朝頗有名氣,曾被廢帝命樂師在宴席上反複彈奏。我便尋了幾位前朝的樂師,以切磋的名義,彈奏了半曲。他們的反應皆是平淡,似是從未聽過這首曲子。”


    折枝有些遲疑道:“那先生又如何確定這曲子是出自前朝宮廷?”


    “我從其中一位樂師手中購得了玉樓錦的殘譜,兩相對照,發覺其中行曲頗有相似之處。”蕭霽沉默稍頃,抬目看向她:“極可能是同出本源。”


    折枝的麵色白了一層,握著杯盞的手指隱隱有些發顫:“您的意思是,這首曲子也是前朝妃嬪所譜?”


    蕭霽並未作答,隻眸底籠上一層憂色:“你從何得來的這首曲子?”


    “是……”折枝的麵色愈白,視線卻不由得遊移開去:“是偶然得來的。”


    蕭霽似看出她有難言之隱,也並不逼迫,隻是讓她將那張琴譜收好,輕聲道:“若無事,不要在旁人跟前彈奏。”


    折枝惴惴點頭,遲疑一下,輕輕擱下杯盞,從袖袋裏拿出一疊曲譜遞過去,輕聲道“這些是折枝習琴時偶然所得的小調,近幾日得閑,便一同整理了出來。先生可否替折枝看看,該如何改進為好。”


    蕭霽溫聲應了,接過折枝遞來的琴譜,一張張細細看去,眉眼微舒:“從這些琴譜上可見這些年來你仍舊是勤學苦練,不曾落下分毫。”


    折枝有些赧然,隻輕聲道:“閨中無事,折枝又不能常常出府。自然不是繡花,便是練琴。先生謬讚了。”


    “你也不必太過自謙了。”


    蕭霽輕笑,又從房內拿了筆墨來,一行一行細細批注過去。


    折枝在旁側靜靜看著,直至硯台裏的墨漸漸有些發幹,便幫著往硯台裏添些清水,輕輕研開。


    見琴譜上的批注漸多,堆疊的已有些看不清楚。遂也拿過一張宣紙,取了兔毫,跟著謄寫改過的部分。


    蕭霽又改完一張琴譜,順勢放在折枝手邊,目光無意落在她握筆的右手上,略停了一停,溫聲道:“折枝是請過新的西席了?”


    折枝一愣,輕抬起眼來,下意識地道:“自來京城之後,夫人便為我重新請了一位女先生教我古琴——我以為您是知道的。”


    蕭霽輕應了一聲,又拿過一張新的琴譜,重新執筆:“她教你習字了?”


    “不是那位先生教的。”折枝輕聲開口,卻又不好與先生解釋她與謝鈺的關係,便隻是含糊道:“折枝想攢些本錢,自己做些小生意。不識字終歸是不方便的。”


    她頓了一頓,小聲問道:“先生知道盛京城中,哪家茶樓會收琴譜嗎?”


    蕭霽的筆勢微微一停。


    盛京城中達官貴人雲集,茶樓中自然也以雅字登先。除了時常行詩會,令文人墨客一展才學外,也是每日會請琴師去茶樓中彈奏。


    隻是世人喜新厭舊,這琴曲亦要時常更換。一名琴師能得的曲子有限,自然經不起這般消耗。故而往往是由茶樓提供琴譜,琴師彈奏。頻繁時一日一換,直至數月後,才會拿出舊琴譜使用。


    從未麵世過的新譜,自然是有人會感興趣的,隻是——


    蕭霽沉吟片刻,將手中的琴譜放下:“隻是你就這樣將琴譜賣出去,怕是得不了幾個銀子。”


    畢竟琴師不比文人,既不能科舉,亦不能為官。


    除卻寥寥幾個音律大家之外,大多清貧。


    落魄時賤賣自己的琴譜換取米糧的,更不知有多少。


    各茶樓中早已習以為常,對這樣送上門的琴譜,銀錢上自然是一壓再壓,到了琴師手裏,可謂是所剩無幾。


    折枝輕輕點頭:“折枝知道,茶樓主人多半不通音律,大抵是依照著琴師的名氣給價。寧肯出高價去購音律大家的琴譜,也不願多給求上門來的琴師一兩銀子。”


    蕭霽微訝,輕輕抬目看向她,繼而像是明白了什麽,又垂下視線,溫聲開口:“你是我的門生,琴藝是我教成。冠我之名也未嚐不可。”


    “先生——”折枝麵上微微一燙:“折枝是想存些銀子,卻也不會做這等欺世盜名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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