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拿了方帕子給她,讓她先擦擦這滿臉的汗,隻輕聲問道:“是什麽事,這麽著急過來稟報?”


    “是,是大公子。”喜兒終於喘勻了氣息,語聲裏卻愈見慌亂:“是大公子聽聞您回來了,便親自來了沉香院前,說要為上回的事親自和您賠罪——現在正被連翹姐姐攔在月洞門外等著。”


    “上回的事?”折枝重複一句,很快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什麽,麵上的笑意立時淡了下去,雙眉也隨之蹙起:“這事已過去許久。沒什麽好再說的。”


    她抿了抿唇,讓喜兒往牆角放著的椅子上坐著歇了會,這才道:“你去回了他,便說我身子抱恙,不便見人。”


    “若是他要強闖,那便去映山水榭裏報信,請哥哥過來主持公道。”


    喜兒得了準話,連連點頭,應聲往月洞門外去了。


    折枝被這一打岔,也沒了細看的心思,便將立櫃闔好,帶著半夏與紫珠出了廂房。


    待行至廊上,明燦的日光隨著熱意一同湧來。


    折枝遂抬起團扇,略遮了遮臉,一壁往上房處行去,一壁輕聲問道:“明日便是母親的忌日。一應的香火紙錢可都備好了?”


    “自是準備好了。昨日入夜後,奴婢還與紫珠清點過一次。”半夏與她一同下了遊廊,又打起一把素麵絹傘替她擋著天穹上傾瀉而下的日色:“等姑娘謄寫的佛經晾好了墨,便一同裝進包袱裏。”


    折枝輕輕‘嗯’了一聲,“你收拾完後,將包袱放在春凳上便好。我明日起身了自會拿去。”


    “明日您起身——姑娘,您打算自個去曇華寺,不要奴婢與紫珠跟著?”半夏訝然,忙又連聲勸道:“曇華寺雖是佛門聖地,可畢竟是在城郊。雖奴婢與紫珠都是女子,可勝在人多,多少也有個照應。”


    折枝輕輕搖頭。


    烏發間簪著的步搖輕顫,垂落的玉色流蘇隨之拂過她被暑氣蒸得緋紅的雙頰,漾出微弱流光。


    “我與哥哥同去。”


    *


    翌日清晨,一輛軒車自桑府中駛出。


    折枝端坐在車內,將一隻小包袱放在自己的膝麵上,用袖子輕輕壓住,這才低頭,小口小口地啜著一碗甜粥。


    謝鈺坐在小桌對側,神色冷淡。隻略用了一塊米糕,便將筷子擱下,皺眉抬目,看向眼前的折枝。


    大抵是因著今日是去廟中祭拜,小姑娘穿得格外素淨。


    月白色的雲紋上裳罩著玉色煙羅裙,裙上也未曾繡些鮮豔花木,隻在鎖邊處以淺色絲線淡淡描了一支清雅的白梅。


    便連那烏緞般的青絲間也未見步搖珠花掩鬢等華物,僅以一支烏木簪子輕巧挽起。


    謝鈺看了一陣,眸底暗色愈濃,長指無意識地叩在小桌上。


    桌上放著的甜粥隨著謝鈺的舉動輕輕蕩出漣漪,驚擾到了正想用木勺再添些的折枝。


    自清晨見到謝鈺後,他似是一直心緒不佳。而此刻也不知想起了什麽,眸底的神色晦暗得像是大雨中的夜色,絲毫不見光亮。


    折枝想起他衣袍遮掩下的那身傷痕,似是隱約猜到了什麽,輕輕打了個寒顫。


    遂放下碗來,將手裏的包袱解開,從裏頭拿了一小遝佛經過去,輕聲道:“這是這幾日折枝為母親謄寫的《金剛經》。哥哥看看,可有錯漏之處?”


    謝鈺的思緒被她打斷,輕皺了皺眉,眸底的黯色卻也隨之斂下。


    隻沉默著抬手接過,略翻了幾頁後,淡淡啟唇:“妹妹每年皆會謄寫?”


    “是。”折枝輕輕點頭,又小聲補充道:“是以前母親身邊的田嬤嬤告訴我的,隻要心誠,菩薩便能收到。隻是以前年歲小,不能出府的時候,折枝便在後院裏尋個清淨地燒給母親。”


    謝鈺又翻過一頁,指尖輕拂過小姑娘日漸雋秀的字跡,語聲依舊是淡漠,辨不出喜怒:“妹妹之前從未習過字?是如何謄寫?”他略微一停,又道:“是尋人代寫?”


    折枝輕輕搖頭:“折枝聽說,這佛經要親手謄寫才算功德。而折枝雖不識字,但跟著古籍上的模樣描過去,卻還是會的。隻是多花些功夫罷了。”


    謝鈺淡看著她。


    佛經上用字,比尋常行文中更為複雜晦澀,即便是識字之人想來謄寫亦有些艱難。更勿論是隻會寫工尺譜上那十個字的小姑娘了。


    “妹妹與我說這些,是在贖罪?”謝鈺低笑出聲。


    折枝捧著包袱的指尖顫了一顫,有幾分心思被窺破得慌亂。


    其實那日強求謝鈺一同來曇華寺祭拜,亦是動了私心,想著戚氏生前待她極好,可自己那時年幼,從未替她做過些什麽。


    可事已至此,至少要將她真正的子嗣帶到靈前,讓她看上一眼,也好讓她在九泉之下瞑目。


    當年之事已是無法追回,唯有盡力去彌補。


    如此,兩清之後,才好一別兩寬。


    “那哥哥能原諒折枝嗎?”折枝小心翼翼地道:“抑或是說,怎樣才願意原諒折枝?”


    謝鈺慢慢翻動著手裏的佛經,輕聲哂笑道:“妹妹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嗎?”


    折枝被他問住。


    若說有罪,當年之事,她全不知情。


    可若說無辜,卻也是她的生身父母因她而使謝鈺離散在外,受盡冷眼與磋磨。


    她垂眼想了良久,直至聽見了車簾外縹緲而起的佛音,方輕輕啟唇:“折枝是否有錯。全看哥哥如何去想。如果哥哥認為折枝有錯,那折枝便是有錯。”


    話音落下,車內便是良久的靜默。


    謝鈺翻動佛經的長指停住,繼而收緊,將那單薄的宣紙一寸寸握得發皺。


    折枝懸心屏息等了一陣,卻隻等到馬鞭一響,軒車停下。


    車簾外響起泠崖的聲音:“大人,曇華寺到了。”


    折枝愈發惴惴地望向謝鈺。


    謝鈺隨之抬眼,平靜地將手中發皺的佛經重新撫平,遞回她手上,繼而如常步下馬車。


    折枝忙也將那遝佛經放回包袱裏,匆匆跟著謝鈺步下車輦。


    足尖方觸及地麵,折枝略一抬眼,卻見謝鈺正執一柄玉骨傘,立在不遠處等她。


    麵上神容疏淡。


    仿佛方才車內的一番詰問,從未存在過。


    折枝抱著包袱小跑過去,躲進他的傘下,也並未提起方才不快之事,隻是輕輕說了聲‘謝謝哥哥’,便又帶著謝鈺入了山門,對一位迎客的小沙彌雙手合十道:“這位小師傅,我們是戶部侍郎府中前來掃靈之人。勞煩小師傅帶我們去戶部侍郎先夫人靈前。”


    “兩位施主,請隨我來。”那小沙彌也躬身回了個佛禮,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便抬步往寺廟內引路。


    兩人隨著小沙彌走了大抵一盞茶的功夫,方於一座半舊的偏殿前停下。


    戚氏的牌位便供在這座清淨的偏殿裏。上首的烏木牌位上,是一行肅穆的篆書‘愛妻戚氏之靈位’,這還是入京後,桑硯在曇華寺中親筆所寫。


    而那時,他早已迎娶了柳氏。這牌位立在曇華寺裏多年,除每年準時遣仆婦送香火錢過來之外,竟從未親自來過。


    如今想來也是諷刺。


    折枝輕輕歎了口氣,予了小沙彌些香火錢請他回山門前忙碌。


    又解開包袱,將裏頭的供果一一擺上,拿帕子細細將那略沾了些灰塵的靈位擦拭過,這才於蒲團上跪落。


    折枝方想闔目請香,餘光卻望見自己身側的蒲團上空無一人,這才回過神來,慌忙往左右望去。


    卻見謝鈺已行至了殿門處,將要邁過門檻。


    折枝不好起身,隻得遙遙喚住了他:“如今正要請香,哥哥這是要去哪?”


    謝鈺並未回首,隻語聲隨著周遭寧和的誦經聲一並傳來,辨不出其中喜怒:“我聞不慣殿中煙火氣,出去避上片刻。”


    說罷,便抬步邁出殿門,那頎長的身影轉瞬便消失在廟宇重疊處,任折枝如何喚他也再未回首。


    折枝跪在蒲團上,愣了稍頃,又抬眼去看上首戚氏的牌位。眼見著祭拜的時辰要過去,隻好請香闔目,輕聲將這一年來的變故,以及謝鈺的身份皆對著靈位毫無隱瞞地訴說了一遍。


    良久,方睜開眼來,恭敬地將清香送入香爐之中,又滿心愧疚地跪回蒲團上,將包袱裏剩餘的佛經與值錢拿出來,一一放到跟前的銅盆裏焚化。


    方燒至一半的時候,卻聽身後腳步聲微起。


    折枝以為是謝鈺回來了,忙回過臉去,方想喚一聲哥哥,卻見進來的是位四十餘歲的尋常婦人。


    那婦人看見折枝也是愣住,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半晌,遲疑道:“您是夫人的——”


    折枝垂落的羽睫輕輕一顫,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隻好輕聲反問道:“您是——”


    “我是曾經在桑府裏做過工的丫鬟,承過夫人恩惠。往年一直在荊縣裏給夫人請香,如今隨著家人進京,聽聞曇華寺裏有夫人的靈位,這才過來祭拜。”那婦人答道。


    折枝細細端詳了她良久,試探著道:“您是——秋草嬤嬤?”pao pao


    她依稀記得,母親身邊除了田嬤嬤外,最為得力的大丫鬟便喚作秋草,隻是許多年過去,早已經記不清模樣。


    “對!您是怎麽知道的?”秋草訝然。


    “秋草嬤嬤,我是折枝。”折枝輕聲。


    秋草愈發訝異,上上下下地將她打量了一通,眼裏竟滲出淚來:“大姑娘!不曾想奴婢還能遇見您!這許多年過去,真是認不出來了,認不出來了!”


    折枝愈發赧然,在戚氏的靈位前自不好與戚氏的舊人說謊,隻好低著嗓音將這一年裏的變故輕輕複述了一遍。


    又輕聲道:“折枝並非先夫人的親生女兒。她生下的公子等在殿外,您過來的時候,應當見著了。”


    她垂落的長睫顫了顫,語聲愈低:“他與母親生得相似,您若是見到了,定是能認出來的。”


    秋草還未從那驚天的變故裏回過神來,仍有些愣愣的,隻是下意識地搖頭道:“奴婢方才便是從殿外進來的。”


    “並未見著什麽與先夫人相似的公子。”


    -完-


    第51章


    ◎可為何謝鈺回府許久,卻一直用著外人的姓氏。◎


    “怎麽會?”折枝往火盆裏添紙錢的動作略微一停, 訝然轉過臉來:“哥哥他生得與桑侍郎並不相似,那應當是偏像母親才對。”


    秋草也有些懷疑起自己來,往回仔細想了一想, 終是遲疑道:“莫非是今日曇華寺的香客多些,奴婢看漏了?”


    折枝也覺得大抵如此,便輕聲安慰道:“嬤嬤先進香罷。待折枝將經文與紙錢焚完,帶嬤嬤過去見他便是, 不急著這一會。”


    秋草‘噯’了一聲,也恭敬地請了清香, 跪在折枝旁側的蒲團上,對著戚氏的牌位,低聲說起曾經在清台縣與荊縣中的一些往事。


    她初進京城,官話說得還不大流利,隱約間還混著些荊縣裏的口音。原本在這京城裏聽見鄉音, 應當很有親切之感, 可如今聽來, 卻隻令人覺得哀傷。


    她細細碎碎地說著——


    “夫人, 奴婢還是頭一回來京城裏看您。也不知道您能不能聽見。您離世兩年後,奴婢也在荊縣裏嫁了人, 跟著夫君住到了打鐵胡同裏,不在桑府裏做工了。”


    “後來又過了幾年, 聽說老爺也當了大官, 要進京去了。便將荊縣裏的舊宅賣了。接手的是一個商賈,隻做生意, 不懂風雅。宅子易主沒幾日, 便將您種在院子裏精心養了多年的木芙蓉給伐了, 說是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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