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白的動作停了一下,抬眼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像是疑心自己聽錯。直至謝鈺輕笑著重複了一次,麵上終是浮起訝然之色:“提親?你?向哪家的姑娘?”


    “桑家的表姑娘。”謝鈺的長指垂落,輕輕撫過袖袋裏放著的平安符:“你也曾見過。”


    “早不娶,晚不娶,現在才想起來提親?”崔白給他上完藥,又執筆開著方子,手上忙得不停,嘴上卻還不忘冷嘲道:“你可別是被麻沸散麻壞了腦子,一時興起耽誤了別人姑娘終身。”


    “是晚了些。”謝鈺頷首,平靜問道:“你當初迎娶夫人的時候準備了什麽?”


    “三書六禮,量鏡秤糖剪梳雁。”崔白迅速開好了方子丟給他,沒好氣道:“一副外敷,一副內服。”


    謝鈺信手接過,略作思量後,啟唇道:“明日接風洗塵宴後,我便與聖上求賜婚詔書。婚期定在三月之後的初春。”


    他笑道:“記得來喝喜酒。”


    這三月中,他會將所有事務擱下,去準備給穗穗的聘禮。


    好在穗穗的生辰之前,迎她過門。


    崔白整理著藥箱,有些得意地輕笑道:“我與我家夫人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婚事自然順遂,婚後亦是舉案齊眉,琴瑟相諧。”


    “你呢?你可問過桑家姑娘可願意嫁你?就這般自作主張求賜婚的聖旨,可別等著聖旨落下,姑娘悔婚,鬧得滿盛京城看你的笑話。”


    謝鈺輕輕垂眼,似是思量了一陣,終於是垂手將藥方疊好,收進袖袋中。


    冷白的長指隨之輕拂過袖袋中那枚曾經珍藏在心口的平安符。


    杏黃色的綢緞已被鮮血染透,小姑娘親手繡的平安二字,卻還曆曆如新。


    笑意侵上謝鈺疏離的清眸,似冰雪在日色下徐徐消融。


    “我現在便回府與她商量。”


    *


    在回府桑府見折枝之前,謝鈺先回了一趟別業,將身上染血的衣衫換下,換上晴山色的織金襴袍與藏藍色的氅衣。


    每一件衣衫都在熏籠放了良久,直至層層染上沉水香淡雅寧和的乳白色香霧。


    掩住他身上猶未散去的血腥氣。


    數月未見,桑府的門庭冷落許多,隻兩名小廝穿著蓑衣低頭掃著門前積雪,見謝鈺打玉骨傘至風雪中行來,皆是一愣,繼而快步上前躬身道:“謝大人——”


    謝鈺並未停留,大步繞過影壁,往沉香院的方向行去。


    一路上,他反複摩挲著袖袋中那枚折枝親手繡成的平安符,直至細膩的布料微微溫熱。


    他已將所有過往與順王一同葬在程門關外的大雪中。


    如今,已不會再有什麽會讓他與穗穗生出嫌隙。


    婚事——


    她應當會答應他的罷。


    小姑娘的脾氣溫軟,之前種種,無論是留宿抑或是旁的什麽為難的事,隻要他堅持,穗穗似乎最終都會答應。


    大雪紛飛間,謝鈺行至沉香院上房前。


    他將手中的玉骨傘擱在廊上,長指方抵在槅扇上,卻又生出幾分遲疑。


    像是近鄉情怯。


    良久,謝鈺終是輕輕收回長指,隻隔著雕花槅扇輕輕喚了一聲‘穗穗’。


    卻又像是怕她小跑過來迎門似地,又低聲道:“你在椅上聽我說完便好。”


    他輕輕垂眼,像是斟酌了一陣,方啟唇輕聲道:“今日我去了崔白府上。”


    “他說,他與自己的夫人是青梅竹馬,婚後也是舉案齊眉,琴瑟相諧。”


    “我便想著,像你這般幼時便在我夢境中恣意來去。高興時在我夢境裏歡笑,悲傷時在我的夢境中哭鬧,隔著一層夢境,讓我看見你的悲歡,知道你的一切好惡。遠比尋常青梅更親密許多。”


    “若是你我成婚,應當也會比崔白他們,更為恩愛繾綣。”


    謝鈺的薄唇輕輕抬起。


    庭院外仍在落雪,他眸底的冰淩卻已化盡。


    再啟唇時,語聲繾綣,笑意深濃。


    “穗穗,你可願與我成婚?”


    上房內靜謐無聲。


    謝鈺便輕輕垂眼,立在槅扇外安靜地等候著。


    等著小姑娘首肯。


    等著她笑著過來將槅扇打開。


    遊廊外的大雪簌簌而落,漸漸將他來時的足跡掩蓋。


    天地一片茫茫。


    上房內靜得令人心顫。


    謝鈺長指收緊,攥緊了袖袋裏那枚平安符。


    簌簌的落雪聲中,他重新啟唇。


    “我還記得你當初在別業中許過的心願。”


    “若是你願意答允我,當初你許的願望,我也可實現。”


    “往後宅院清淨,唯你一人。若你願意管中饋,府中的一應物事便由你管轄。若你不願勞累,我便親自管著,賬本便放在書房裏,你隨時可以翻閱。若你喜歡泡湯泉,我們也可在府中後院另建一座湯池,府中的一應樓閣,也可依你的喜好重新修葺……”


    謝鈺本不是個多話的人,今日裏卻說了許多。


    將他能想到的,一一說盡。


    折枝卻仍舊沒有回應。


    謝鈺的羽睫徐徐垂落,立在廊上許久,直至鴉青長睫上凝了一層淡淡的霜花,卻始終不肯轉身離去。


    良久,他輕輕啟唇道。


    “若是你不回答,我便當你答應了。”


    他終是抬手,推開了眼前緊閉的槅扇。


    上房內一切如舊。


    臨窗的長案旁放著他送的綠綺琴。


    衣箱內在他別業中新裁的春衫夏裳整齊疊放著。


    連那些精致的耳墜也安靜地躺在妝奩之中。


    唯獨不見了他的小姑娘。


    ……大抵是出門去了。


    難怪不曾理會他。


    謝鈺這般想著,輕輕笑了一聲,平複了紊亂的心緒。


    他行至房內,於小姑娘的玫瑰椅上坐下,抬目望向窗外茫茫的雪色。


    這般寒冷的大雪天,小姑娘去了哪?


    難道是又獨自跑去泡湯泉了?


    ……也不怕著了風寒。


    謝鈺皺眉。


    他在沉香院上房內等了許久,直至暮色開始四合,更漏聲一聲連著一聲傳入耳中。


    宵禁將至。


    他終於是自椅上起身,大步行至月洞門前,冷聲問守在門外的菘藍:“你家姑娘呢?”


    菘藍剛過來接連翹的班,一抬眼見謝鈺麵色如霜,滿身滿發的大雪,駭得往後退了一步,眼淚卻也隨之落了下來:“大,大人,我家姑娘在秋節時的清晨出去踏青,便再沒回來過。”


    “府裏報了官,張貼了尋人告示,卻始終沒有半點音訊。”


    “他們都說,姑娘是被強人所擄,遭害了。奴婢不信,姑娘那麽好的人,怎麽會——”她說不下去,掩麵慟哭失聲。


    手裏的風燈墜在地上,在冰涼的雪地中漸漸熄滅。


    謝鈺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喚來了泠崖與計都,如何打馬入宮,問聖上借了皇城司的探子,不惜一切代價去尋人,又是如何走回了小姑娘房中,坐在黑暗中等她回來。


    時間似廊下化得緩慢的冰淩。


    過得慢如滴水,晝夜如年。


    他在小姑娘的房中等了三日。


    直至崔白得到消息後趕來,氣急敗壞地拍門大罵。


    “謝鈺,你若是想尋死,當初投河投江投你府裏的池塘都成,何必來我的府上耽擱我與夫人賞梅。”


    房內無人作答,一片死寂。


    崔白愈發惱怒,厲聲道:“桑家姑娘攤上你真是晦氣。你這要死不活的是想讓人守望門寡?”


    語聲落下,上房的槅扇驟然自內開啟。


    謝鈺邁過門檻,獨自將槅扇合攏,麻木地往雪中行去。


    “你一身的傷又要去哪?”崔白皺眉問道。


    “回水榭歇息。”


    沉香院中,盡是小姑娘生活過的痕跡。


    枕榻間,也盡是她未散的香氣。


    在這裏,他無法闔眼。


    *


    映山水榭中與他離開時並無什麽分別。


    小姑娘贈予的那盆芍藥,仍安靜地放在窗楣上。隻是那朵曾經嬌豔欲滴的重瓣芍藥早已凋謝,隆冬臘月裏,芍藥枝葉萎黃,像是隨時都會枯萎死去。


    謝鈺上前,自袖袋中取出帕子,一寸寸地拂去了花上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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