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周遭漸漸有了人聲,似是到了街麵上。


    折枝知道尋常百姓奈何不了謝鈺,也不想被人看了笑話去,這才忍著氣,暫且安靜下來。


    而隨著謝鈺向前,身畔的人聲愈發喧囂,混著些微的水波沉浮之聲。


    折枝自上次落水後,對水聲也分外敏銳些,指尖不由自主地收緊,攥住了謝鈺的袍袖。


    “隻是登船。”謝鈺低醇語聲隨之響在上首。


    繼而便是皂靴踏在船板上那特有的輕微聲響。


    折枝回過神來,立時便鬆開了他的袍袖。咬唇等了一陣,直至身畔的人聲盡數遠去,一直罩在她身上的鶴氅才終於掀開。


    折枝立時抬眼往周遭望去,卻見自己已在一艘畫舫的船艙內。


    隨著外頭傳來船工們一聲整齊的號子,係在碼頭的纖繩解開。


    畫舫離岸。


    四麵皆是瀲灩的江水,畫舫行在波濤之上,便似一座隔絕於世的孤島。


    折枝愣了一愣,漸漸明白過來謝鈺的用意。


    她不會水,走水路,她便逃不了了。


    謝鈺似並未察覺她心中所想,隻是抬手替她將縛在腕間的絲絛解開,動作輕柔地替她揉著有些酸麻的皓腕。


    折枝驟然將手腕抽回藏進袖中,闔眼道:“大人真是卑鄙。”


    謝鈺並未反駁,隻是沉默著自榻上起身。


    折枝聽見槅扇一啟又一闔的兩道聲響,還以為謝鈺是被她氣走,方睜開眼來,便見謝鈺已自槅扇前回返,將一隻白瓷小碗與一隻糖盒一並放在榻前的春凳上。


    藥材的苦香隨之溢滿鼻端。


    “喝藥。”他將藥碗遞至折枝手邊。


    折枝秀眉緊蹙,扭過頭去。


    “大人留著自己喝吧!”


    話音未落,便覺得小腹中一陣銳痛傳來,秀眉緊蹙,蓮臉上也漸漸褪去了血色。


    原本這些時日中,她堅持用著崔白開的方子,來月事時已好了許多。雖仍舊是疼,但終究是沒有往常那般厲害。


    可今日又是急又是氣的,再加之這一番折騰下來,即便是擁著錦被,仍舊是覺得身上既疼又冷。


    話已出口,折枝不想與謝鈺服軟,便索性將身子徹底埋進錦被裏,背對著他麵牆睡下。


    錦榻隨之陷下一處,是謝鈺握住了她的皓腕。那雙薄唇隨之遞上她的唇瓣,清苦的藥香自他唇齒間渡來。


    折枝抿唇在他的懷中掙紮,見推不開他,便張口重重咬在他的唇上。


    湯藥的清苦與鮮血的腥甜一同渡入口中,是世上最為苦澀的滋味。


    像是她第一次聽先生說起謝鈺的騙局。


    恍惚之間,一碗湯藥很快見底。


    謝鈺逝去唇上血跡,將一旁的糖盒遞到她的掌心中。


    盒中裝得是酸甜口味的山楂糖,放在淺灰色的小銀盒裏,紅得分外喜慶。


    像是她院子裏剛剛開始綻放的杜鵑花,也像是她難得的自由日子。


    還未來得及欣賞,便被踏碎。


    一滴珠淚自眼尾墜下,碎在紫紅色的山楂糖上,漸漸連綿成珠。


    折枝將臉埋在膝麵上,低聲哽咽。


    “大人要如何才肯放折枝走?”


    “折枝究竟還虧欠您什麽?”


    “您不是親口說過,‘之前種種,不再計較’,怎能出爾反爾?”


    謝鈺壓下心口處劇烈翻湧的氣血,終是退讓。


    “你將蕭霽徹底忘記,之前之事,我便當做不曾發生過。”他語聲低啞。


    折枝卻搖頭,哭得愈發傷心:“被騙的不是大人,大人自然可以輕易說出這樣的話來。”


    謝鈺斂眉低聲:“妹妹就不曾騙過我嗎?”


    “是,折枝騙過大人。但那也是大人騙折枝在先。”折枝抬起一雙淚眼看向他:“若是當初折枝沒有闖進您的官轎,如今是不是已身在相府,做了老丞相不知道多少房姨娘?”


    “甚至,可能已經被虐打致死,拋屍在亂葬崗上——”


    謝鈺立時便想到她言語中的場景,長指驟然收緊。


    “不會。”他艱難啟唇:“一切是我授意,自不會出任何紕漏。若是妹妹不曾在那個巷口闖入我的官轎,下一個巷口,我仍會等著妹妹。”


    話音落下,謝鈺終是闔眼。


    身世是假,雙親遺留下的仇怨卻是真。


    可他當初來的本意,真的是為了報複這個毫不知情的小姑娘嗎——


    抑或是,真真假假間,他連自己也蒙蔽。


    他對折枝,本無多少怨恨。


    皆是惦念與覬覦。


    他想親眼看看,這個在他夢境中恣意來去的小姑娘,若是不隔著這一層縹緲的雲霧,又是如何歡笑與哭泣。


    如今他親眼看見,親手觸碰。嚐過兩情相許,繾綣情濃的滋味,便絕不會再放手讓她離開。


    即便一切皆是假。


    ……即便一切皆是假。


    謝鈺沉沉抬眸,微寒的長指輕撫上折枝柔軟的雪腮。


    “給我留下一個子嗣,我便放你離開。”


    他聽自己如此開口。


    -完-


    第97章


    ◎“穗穗,我們將此前之事忘記。重新相識可好?”◎


    “子嗣——”折枝驚愕地睜大了一雙杏花眸, 立時便蹙眉拂開他的手:“大人休想!”


    “妹妹不必急於答複。”謝鈺將手垂落,替她掖了掖錦被:“即便是走水路,離京城亦還有十數日的行程。妹妹可在入京之前再答複我。”


    他頓了頓, 又道:“入京後亦可。”


    說罷,謝鈺不再給她反駁的機會,起身行出了船艙。


    折枝待他的身影徹底消失於垂落的珠簾後,這才徐徐將身子往後倚靠在柔軟的大迎枕上, 有些疲倦地闔眼。


    大抵是崔白的方子的裏有助眠的藥材,加之折枝今日清晨時便已起身, 漸漸也覺困意上湧。


    畫舫行在江麵,隨水波而微微晃蕩,似在催人入夢。


    折枝團進錦被裏,徐徐睡去。


    良辰無夢。


    待折枝醒轉時,艙內已是光影晦暗。


    折枝趿鞋起身, 行至窗楣旁往外望去。


    時已入夜, 春雨停歇。天穹上升起一輪明月, 照得滿江清波瀲灩。


    折枝以手支頤, 半伏在窗楣上,垂眼看著江水中隨著波濤湧動不斷聚合又碎開的月影, 思緒有些飄遠。


    不知為何,她又想起了盛京城裏的明月江。


    想起了離別前夕, 江麵上的那場蘆花雪。


    也想起了當初在桑府落水之時, 死生一線時——


    是謝鈺喚她回頭。


    她垂眼,安靜地想了許久, 直至月色照進船艙, 門上懸著的珠簾輕微一響。


    是謝鈺打簾進來。


    他懷中抱著橘子, 單手拎著一隻紫檀木食盒。


    許是荊縣裏的事嚇到了橘子, 橘子伏在他的孔雀藍的衣袖上,連一雙橘黃色的貓耳都緊緊貼在長毛上,藍色的瞳孔縮成一線,像是隨時都要奪路而逃。


    隻是謝鈺的長指壓住了它柔軟的頸毛,這才沒能得逞。


    折枝看不過眼,抿唇上去將橘子接過來,抱在懷中。


    謝鈺隨之將食盒放在長案上,將裏頭的菜肴一一取出。


    雖是在畫舫上,今夜菜色依舊十分豐盛。


    珍珠團,蘑菇煨雞,燴羊羹,芙蓉豆腐,還有從江上新打上來的刀魚,以火腿湯、雞湯與筍湯三湯煨了,佐以清醬放在甜白釉製的荷葉盤中,俱是溫補落胃的菜色。


    折枝自玫瑰椅上坐下,將橘子放在自己的膝麵上,以溫水浣過手,執起銀箸。


    菜肴的味道極好,尤其是那道三湯刀魚,更是難得一見的鮮美。饞得橘子都在一旁‘喵喵’叫個不停,還是折枝另拿了小碗來勻了它一份,這才滿意地埋頭吃個不停。


    除了橘子外,兩人皆未開口,一場晚膳靜默得可以聽見江濤拍打在船舷上的輕微聲響。


    直至兩人擱筷,折枝將視線移落到謝鈺麵上,見他眉眼間有淡淡的倦色,謝鈺方輕聲解釋道:“京城送來不少奏章,日前一直壓著。今日挑出一些加急的批複了,好令泠崖趕在宵禁前快馬往京城送去。”


    ——想是尋她的時候耽擱了,一直拖到今日,才有時辰批複。


    看著,倒真不似有閑暇尋姬妾尋歡作樂的模樣。


    折枝這般想著,輕輕垂下眼簾,未再說什麽,隻將橘子放下,獨自去浴房裏洗沐後,便往榻上睡下。


    謝鈺並未立時上榻來,而是先將長案上剩餘的菜肴與碗筷收拾了,重新提著食盒行出了船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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