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元旦聯誼會在淩雲誌的精心安排下分外精彩。學生會租了大學生俱樂部的禮堂,拉起彩帶和霓紅燈。


    芷陽仍然負責畫板報,海報欄上的題目是:年輕正飛揚。她站在凳子上,握著墨筆,三兩下就勾勒出一隻雄鷹的輪廓,她用水彩細細地描畫鷹腹上的絨毛,手伸向身後道:“黑色的。”另一隻水彩放置在她手心,她抿緊唇,神情專注,圈圈點點,炯炯有神的鷹眼現於筆下,栩栩如生。她將那黑眼珠點得發亮,像能穿透人的思想,就像——他的眼睛。不,她默然搖頭,他的眼神不會這樣凜冽,他一向溫和親切,但是當他專注於某件東西的時候,那勢在必得的決心就像現在的鷹眼。


    “墨汁滴到鞋上了。”-個溫和的聲音突然在她背後響起,她嚇了一跳,急轉身,忘了自己還站在凳子上,身子失去平衡,整個人往下栽倒,


    “啊!”芷陽的驚呼被一個寬厚的懷抱截斷,淩雲誌及時接住成了自由落體的她,同時她手中的墨筆在他臉上掠過。


    這本該是個尷尬又溫馨的場麵,按常規應該是男主角溫香軟玉抱滿懷,女主角倍感安全,然後兩人目光相對,霎那間擦出火花,一段曠古絕今的浪漫愛情就此產生。


    無奈芷陽還沒來得及品味他的胸膛是硬是軟,一群人已經圍上來,關切地問:“怎麽了?摔到沒有?”


    淩雲誌將她放穩便鬆開手。鍾岩指著淩雲誌的臉突然爆笑出聲,所有人隨著他的目光一看也都笑起來。芷陽這才發現他從左頰到鼻尖被黑色水彩劃了粗重的一道,將他那張俊臉破壞殆盡,雖然萬分不好意思,但也忍不住先笑了再說。


    淩雲誌困惑地抹了把臉,這下更好,成了標準的黑臉包公了,當時就有幾個人抱著肚子蹲下。葉欽蘭邊笑邊推著他去照鏡子,他自己見了也忍不住大笑。


    不知誰調侃一句:“英雄救美的下場就是這樣啊?”


    淩雲誌攤攤手,歎氣道:“這就叫做恩將仇報。”


    芷陽紅了臉,小聲道歉,“對不起,我……”


    “算了。”他像大哥哥一樣拍拍她的肩,“無心之過。”又開玩笑道:“不過說實話,你挺重的,砸得我胳膊現在還疼呢。”


    “你……”芷陽的愧疚感一掃而光,氣嘟嘟地轉身走開。


    鍾岩推他一把,“真沒風度,不知道女孩子對體重最敏感了?”


    他笑得很無辜,“開個玩笑嘛。”


    葉欽蘭遞過一條手絹,“快去洗洗吧,包公臉。”


    郭人傑和幾個部員起哄:“他自己洗不幹淨,得葉部長幫忙才行。”


    葉欽蘭叉腰瞪眼道:“很閑是不是?都去搬架子去。”


    “走了,走了,該幹什麽幹什麽去。”眾人哄散了,去做分內的工作。


    芷陽覺得眼睛辣辣的,鼻子酸酸的,肯定是剛才嚇到了。衣服和鞋上都是黑漬,她收好畫筆,回宿舍去換衣服,再返回的時候,校理事長的場麵話已經講完,將自由空間留給學生們。


    芷陽自動坐到大一同學那一群,一邊看演出一邊聊天。事先排練好的節目並不多,大部分都是即興表演,淩雲誌與葉欽蘭聯手主持,氣氛搞得十分活躍。幾個女同學圍成一圈,直誇淩雲誌和葉欽蘭速配。據說上一任的學生會會長與文藝部長就是一對兒,上上一任的也是,這仿佛已成了定理,同理可證下一任,下下一任……當然也是。


    晚會進行了大約一個小時,淩雲誌和葉欽蘭帶頭領舞,老生們大方地加入,新生們你看我,我看你,羞紅的臉上掩飾不住躍躍欲試的興奮。


    葉欽蘭跑過來拉她們,“來吧,一起跳,不要害羞嘛,不會可以學。”她拉起芷陽,“來,芷陽,帶個頭。”


    芷陽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大聲道:“好。”


    欽蘭道:“這才對,就應該開放一點兒。”然後又喊:“哪位男士自願來教我們的最佳辯手跳舞?”一群男生舉手,芷陽不免漲紅了臉。


    梁蕾道:“好了,別逗人家了。石磊,你跳得最好,你來帶芷陽。”


    “ok。”石磊拍拍胸脯,又耍寶地鞠個九十度的躬,單手伸出拉長聲:“何小姐,請——”


    欽蘭笑吟吟地將芷陽交到他手上,還威脅:“教不好,你這交誼舞王子的頭銜就別要了。”


    石磊裝模作樣地苦起一張臉,口氣哀懇:“芷陽,我的命運就掌握在你手中了。”弄得芷陽更加尷尬。


    淩雲誌拉起另一個女生,新生在老生的帶領下融入霓紅燈閃爍的舞池中。


    石磊人長得瘦瘦小小,芷陽換了高跟鞋正好與他同高,他雖然技術高超,帶起芷陽來卻甚為吃力,穩不住她的身子。一場跳下來,兩個人不斷地重複踩腳和互道對不起,急得石磊滿頭大汗。他掃了一圈,看到淩雲誌和學習部一個矮矮胖胖的女孩子一起跳,由於落差太大,也顯得極不搭配。


    他拉著芷陽過去道:“雲誌,幫幫忙。”


    “怎麽了?”淩雲誌和那女孩停下來。


    石磊不好意思地抹了把頭上的汗珠:“咱們換換舞伴吧,我這海拔……”他誇張地歎口大氣,“誰讓我媽把我生得先天不足。”


    “你呀,”淩雲誌笑著將那女孩送到他身邊,“總喜歡把麻煩塞給別人。”


    “你是會長嘛!總該多點互助友愛精神。而且我是照顧你的海拔,不忍心見你彎斷了腰。”石磊猛然打住,對那矮胖女孩心虛地笑,“對不起,對不起,為了本人的自私冒犯了這位小姐。”逗得本要生氣的郭倩倩“噗哧”一笑,大方地拉著他的手說:“來吧,讓我見識一下你這個先天不足的交誼舞王子的本事。”


    淩雲誌轉身望向芷陽,她繃著一張俏臉,心中不快,什麽“把麻煩塞給別人”,當她是個大麻煩嗎?今天也不知跟他犯什麽衝,總是惹毛她。


    淩雲誌依然是那一百零一號的微笑,芷陽狠狠瞪了他一眼,轉身找了個座位坐下。他摸摸鼻子,跟過去笑問:“瞪一眼就算了?我以為你要疾言厲色地轟我一頓呢。”


    她不接話,也不睬他。


    他等了一會兒又說:“還在生氣啊?”


    “我為什麽要生氣?”芷陽嘴硬。


    “為了我說你‘挺重’,又說你‘麻煩’,心裏不高興啊!”


    “我才沒有。”芷陽大聲辯駁,說完才發覺上當了,幸虧音樂聲很響沒人聽到,否則就糗大了,看到他眼中戲謔的光芒,原認為他會繼續嘲弄她,沒想到他突然正了神色,誠懇地說:“我唱首歌向你道歉好不好?”


    也沒等芷陽回應,他就徑自走到前麵,插好電吉它,等一首舞曲放完,便拿起麥克風道:“我彈首曲子給大家聽。”他的手指靈活地撥起琴弦,自彈自唱,是伍佰的《挪威森林》。他學伍佰沙啞的聲音學得不太像,卻特有一種磁性的魔力。芷陽在下麵望著他,所有的人都靜靜地聽他的歌,她知道自己不過是他的一名觀眾而已,是眾多受他吸引的女孩子之一。


    歌聲停了,吉它的旋律還在縈繞,淩雲誌遞個眼神,葉欽蘭便會意地選放了舞曲,兩人配合默契,銜接得天衣無縫。


    淩雲誌坐回芷陽身邊,問:“還生氣嗎?”


    芷陽茫然地搖搖頭。


    “這就對了。”他舒服地靠進椅背,“小女孩,學著心寬一點兒,開得起玩笑才能更快地適應這個圈子。”


    聽他又在說教,芷陽不以為然地撇撇嘴。


    淩雲誌習慣地搖一搖食指,“你自信、有才華,但你驕傲、自尊心太強、得失心太重,這樣是不行的。”


    “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得不多,但我敢說我看得懂你。有四句話你聽過沒有?”


    “什麽話?”


    “大一不知道自己不知道,大二知道自己不知道,大三不知道自己知道,大四知道自己知道。”


    知道不知道的一大串,芷陽還是聽懂了,“你在諷刺我自以為是,其實什麽也不知道?”她那雙漂亮的丹鳳眼眯起來。


    “不要這麽犀利,小孩子要學會忍耐,而且我絕沒有諷刺你的意思。”


    “說得你多老似的,不過比我大兩年。”


    “大學一年比你在中學三年學得都多,尤其是學生幹部成熟得更快。大學是個小社會,每個人都要適應這個社會才會有發展。”


    “不要危言聳聽,你倒告訴我什麽是‘小社會’?”


    “哲學上講,社會是人類群體,包括人與自然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小社會當然就是社會的縮影。”


    “老學究。”


    他失笑:“這不是學究,哲學是必修課,打多少分不重要,重要的是學習分析事情的方法,學習怎樣做人。”在她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之前,他停止說教,又迅速地補了一句,“你慢慢會明白的。”然後不由分說地拉起她,“走吧,跳舞去,要是學不會,石磊要找我算賬的。”


    這天晚上,她學會了三步、四步、十四步和恰恰,他的大手像舵,在她腰間掌握著方向,她隨著他的指引進退旋轉,忽然有種奇異的感覺,大一的茫然之中,他是否也在用他的方式成為她思想上的舵手?無論是否如此,在芷陽的心靈深處,已經留下了淩雲誌這個名字。


    十九歲還是愛做夢的年紀,芷陽在校刊上發表了很多文章,其中有一篇叫做《挪威森林》,她寫道:“他彈著吉它溫柔地走向我,牽著我步人夢中的挪威森林。”寫到這裏,她眼前浮現出他的身影。


    會是他嗎?他是她夢中的白馬王子嗎?答案是一連串的x。母親說過,不管男孩女孩都要先立業後成家,家庭的穩定要建立在穩定的經濟基礎之上,他們隻有這一個女兒,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學習是第一要義,談戀愛,再等等吧,暫且將十九歲劃為早戀的年紀。


    期末那一段時間,大家都忙著考試,偶爾在餐廳、教學樓或者宿舍樓前麵碰了麵也隻是匆匆打個招呼。每次見到淩雲誌,他總是微笑著,瀟灑又輕鬆,仿佛不用學習似的。


    寒假回家,芷陽發現了一個足以摧毀她整個世界的秘密:父親有外遇。一直以來,她覺得這個家是最幸福和睦的,父母偶偶吵架絆嘴也沒什麽,哪有舌頭不碰牙的?可她萬萬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她彷徨,她無助,她想哭,可她什麽也不敢做。渾渾噩噩地度過了一個最苦澀的新年。


    20歲了,芷陽覺得自己該長大了,可是成長的道路多麽辛苦啊!她一直沒有告訴母親,卻刻意地疏遠父親,她無法原諒他對家庭的背叛,又希望能夠原諒。在痛苦掙紮中回到學校,每天仍然沉浸在無邊無際的彷徨裏,她覺得自己像失去土壤的花,就要枯萎了。父親的關愛不再是滋養她的甘露,而是難以下咽的苦酒。


    那雙溫柔的星眸閃現在她眼前,她以為自己又在做夢了,甩甩頭,那雙眼睛仍在,繼而是淩雲誌溫和微笑的麵孔。


    “嗨,小女孩,”他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在想什麽?”


    她這才驚覺兩人正站在走廊上,身邊稀稀落落的已經沒有多少人了。她看一下表,十二點半,糟了,今天中午又沒飯吃了,她因為發呆已經不知道錯過多少頓午餐。


    “走吧,我請你吃午餐,”他拿下她肩上的書包。


    她半晌才反應過來,追上他的步伐,“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他沒有停下。


    “為什麽要請我吃午餐?”


    “嗯——”他想了下,“因為看你減肥減得太辛苦,心裏過意不去。”


    “誰減肥了?”她抗議。


    “還說沒有?你起碼比上學期瘦了十斤,眼睛都凹下去了,雖然追求苗條是時尚,但也不用把自己弄得像餓死鬼吧。”


    “你才是餓死鬼呢!我也沒有追求苗條。”


    “不好意思承認是吧?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你因為我說你‘挺重’就節食減肥的。”


    “我沒有!”她吼道,“淩雲誌,我再說一遍,我沒有減肥。”


    “好吧,好吧。”他嬉皮笑臉地,“你不要這麽激動,老板娘已經聽到了,正想為你準備一頓豐盛的午餐呢!”


    飯店門口的老板娘果然十分熱情地過來招呼他們,還很殷勤地幫她介紹肉食類的佳肴。芷陽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不過前提是先把淩雲誌那張可惡的笑臉打飛。


    淩雲誌自作主張地點了三個菜,頗有撐死她的企圖,芷陽不悅地抿緊嘴,不再和他說話:菜上齊了,他又自作主張地將她的碗堆成一座小山,“快吃吧,你最愛吃的菠蘿咕嚕肉。”


    她本不想領情,可咕咕叫的肚子泄了底,狠狠瞪了淩雲誌一眼,終於抵不住食物的誘惑,大口吞了起來,反正不吃白不吃。


    “慢一點兒,我不會和你搶的。”真怕她噎著,淩雲誌想笑又不敢笑,瞧她那吃相,分明就是餓死鬼投胎嘛!


    都是他氣的,氣得她胃口大開,吃了滿滿一碗飯,芷陽才發現他一口也沒動,“你為什麽不吃?”


    “我吃過了。”他又幫她夾了一口菜。


    “那為什麽要請我吃飯?”


    他想了想道:“上帝告訴我你還沒吃飯,讓我來拯救你。”


    “說謊!”她把飯當作淩雲誌的微笑用力地咬。


    “輕一點兒,飯又沒有得罪你。”


    她白了他一眼,直到吃得有些脹了,才擦幹淨嘴和手,麵對麵地正視他:“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吃菠蘿咕嚕肉?”


    他壓低聲音說:“我有特異功能。”


    她立即現出“你吹牛”的神情。


    “你不信?我還知道你不吃牛羊肉,不吃薑,不吃香菜,不吃動物內髒,”他扳著指頭數,”哦,原來你這麽挑食啊。”


    她驚訝得下巴要掉下來了。他笑咳了兩聲道:“在飯桌上露出這種白癡表情很不雅觀的。”他作勢要托她的下巴,她急忙躲開,眼睛裏滿是震驚和疑惑。


    他突然收斂丁笑容,緩緩道:“我還知道,你有心事。”


    她又是一驚,急忙低頭尋找筷子。


    他無視她的閃避繼續道:“有什麽事情困擾你嗎?不妨說出來,大家會幫你的。”


    “沒有,”她勉強笑——下,筷子無意識地撥弄著剩菜,“我能有什麽心事?你別瞎猜了。”


    “不要急於否認,說出來就算幫不了你,就當替你分擔一下,你看你的樣子,誰都知道你不開心。”


    芷陽煩躁地道;“我不開心是我的事,你不要管。”


    “小女孩,拒絕別人的關心是很不禮貌的。”他按住她忙碌的筷子,“不止我,還有欽蘭、鍾岩、梁蕾、人傑、石磊,大家都很關心你,他們派我做代表來……”


    芷陽“啪”地放下筷子,“你請我吃飯,我很感謝,你們的關心我也很感激,但是我提醒你,挖掘別人的心事也是很不禮貌的。”


    她抓起書包,扔下鈔票就衝了出去,將淩雲誌焦急的呼喚拋至腦後。


    找到一處僻靜的角落,芷陽放聲大哭,她那小小的自尊崩潰了。家裏是背叛的父親和蒙在鼓裏的母親,學校裏她努力維持的樂觀堅強的形象被人揭穿,她就像一隻被挖出貝殼的寄居蟹,四處張惶逃竄,四處都不安全。


    她就這樣一直哭一直哭,將放假以來所有的眼淚都哭出來,不知哭了多久,聲音啞了,眼睛也疼了。她將頭擱在書包上,書包擱在膝蓋上,那裏麵還放著爸爸的一封信。開學至今她沒給家裏寫信,隻偶爾打打電話和母親聊幾句,推說功課忙,往往匆匆掛斷;而父親,甚至在電話裏她都不與他說話。母親是那麽辛苦,那麽堅強,為家為丈夫勞心勞力,早生華發,但父親卻不知疼惜她。“難道他們說的都是真的,說什麽癡心的腳步追不上變心的翅膀,”父輩都是這樣,何況是當今這一代?“男人的肩膀靠不住女人的浪漫。”她將信撕得粉碎,埋在濕潤的泥土裏,用腳用力地踩踩踩,眼淚不由自主地往下掉,滴到埋葬碎紙片的泥土裏,芷陽想知道,那裏會不會長出一雙變心的翅膀。


    近四點鍾,芷陽從樹陰背後走出來,有點不適應那火熱的太陽,感覺頭暈目眩。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回寢室,一個人影也沒有,大家都去上課了。今天下午是什麽課?想不起來,算了,蹺已經蹺了,又何必在意會不會點名。她已經夠晦氣,不在乎多些倒黴事兒。


    大概是哭得太累,她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朦朧中感覺口幹舌燥,心中像有一團火,身上卻陣陣發冷,眼前雜亂地晃著好些人影,耳邊嗡嗡聲不停,好吵。


    突然,父親的背影出現了,他挽著另一個女人,兩人越走越遠,母親滿臉堅毅,既不阻擋也不掉一滴眼淚。芷陽焦急地呼喊:“爸爸,別走,爸爸,你不要我和媽媽了,你不要這個家了。媽媽,你說話呀,媽媽,爸爸……”


    有人在她耳邊輕喚,“芷陽,芷陽,醒醒。”


    芷陽迷迷糊糊地張開眼,寢室大姐坐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問:“怎麽了?做噩夢了?”


    “唔。”她發現自己蓋著被子,渾身都是汗,窗外天色昏暗,桌上亮著台燈,攤著幾本書。


    “幾點了?”


    “快八點了,我們下課回來,發現你睡著,發低燒,喂你吃了幾片藥也沒有醒。她們去自習了,我留下陪你。”


    “謝謝你,大姐。”


    “謝什麽,還好退燒了。你餓了嗎?我去買點吃的給你。”


    “不,我不餓。”


    “總要吃一點吧,你先躺著,我一會兒就回來。”


    芷陽望著那暈黃的燈光,眼睛又濕潤了,身邊的人總是在默默地關心她,照顧她,而她卻獨自沉浸在自己的心情裏不願去體會。她又想到淩雲誌,今天一定嚇到他了,自己不該那麽激烈的,畢竟大家都是出於關心,他一定將她視為不識抬舉又自以為是的小孩子了。


    晚上,同寢的姐妹回來都熱心地詢問她的身體,沒有人提及其他的,大家都知道她心情不好,識相地不去觸及她的傷心事。


    芷陽在寢室躺了兩天,哭過之後,心情反而平靜了,漸漸學習去接受各種各樣不想麵對的事實。欽蘭和梁蕾來看她,閑聊了幾句。臨走時,欽蘭交給她一個信封,她抽出來,裏麵是一張鈔票——是她當時扔下的鈔票,上麵寫著大大的三個字:對不起。


    她的淚又來了,捏著那張鈔票放在胸口,她知道,如果之前還有什麽掙紮徘徊,在這一刻,她的心已經完全淪陷了。她同樣知道,陷入的隻是她自己,且不說這當中有一個葉欽蘭,即使沒有,他也不見得有什麽特別的用意,因為他對每一個人都那樣體貼溫柔。


    但至少,她應該向他說一句抱歉。芷陽想著,就撥了淩雲誌的電話,但是他不在。


    她換了衣服走出寢室樓,春日的夕陽溫暖柔和,就像他一樣,照在人身上舒服極了。她走過寬闊的網球場,走過人流擁擠的餐廳,走過幽靜淡雅的圖書館,走過高大雄偉的教學樓,走過美麗浪漫的休閑廣場,在運動場前停下來。她知道,這個時候他不在運動場就在體育館。


    她看見他的吉它放在第一架雙杠邊上,她走過去拿起來挎在肩上,翻上雙杠坐著,很快就捕捉到籃球場上的身影。他正飛身而起,投中一個漂亮的三分球,鍾岩和他擊掌歡呼,郭人傑顯然是另一隊的,招呼同伴打起精神開球。


    淩雲誌神采飛揚地揮動雙手,示意問伴繼續努力,抬眼望過來,不見了吉它,他一愣,然後就看見了芷陽。她穿了一身白色的運動裝,白色運動鞋,抱著他的吉它靜靜地坐在那兒,薄薄的短發被風吹得有點亂。他有片刻炫惑,隨即微笑了。這時鍾岩和郭人傑都看到了芷陽,拍了拍淩雲誌的肩膀,揮揮手大家散了,三個人朝她走來。


    淩雲誌走在最前麵,打量了她一番才說:“你完全好了?”


    芷陽點點頭,“對不起,打擾你們了。”


    “沒事,”鍾岩揮揮手,“反正時間也差不多了。”


    郭人傑拿了三個人的外套,分別遞給他們,“來得正好,芷陽,一起去吃飯吧。”


    “不了。”她把吉它交給淩雲誌,從雙杠上跳下來,鍾岩順手扶了她一把。


    她站在淩雲誌麵前,扯起一個誠懇的微笑,“我是來向你道歉的,為我的幼稚和任性,同時也謝謝大家對我的關心。”


    “應該的嘛!”鍾岩親切地拍拍她的肩頭,“走吧,再去吃一點,你瘦得不像話。”


    芷陽搖搖頭,深吸了一口氣,“我走了,你們去吧,我要回去補功課了。”她毅然轉身走開,聽到鍾岩的聲音在說:“這小丫頭變得怪怪的。”


    遠遠的淩雲誌的聲音傳來,“她長大了。”


    “她長大了!”芷陽多希望自己真的完全長大了,但成長的曆程豈能如此簡單?自以為長大有時比幼稚更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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