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的街景依然燈火輝煌,再過兩天就是千禧年之夜,大型商場寫字樓的門前都可以看到新穎的裝飾,步行街兩旁佇立著各式各樣的冰雕雪雕。芷陽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天色由漆黑變得灰白。淩晨的第一道陽光穿透濃霧照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一切又都活了起來。防洪紀念塔前的廣場上聚集著晨起看日出的人們,晨練的人群開始進行各自的活動,鴿子從窩裏探出頭來,應著路人的召喚拍拍翅膀。有人在保護欄內撒上玉米,成群的白鴿便飛下來覓食,吃飽了,圍著廣場上的人在頭頂盤旋。


    芷陽伸出手臂,一隻純白的鴿子便落在她的前臂上,她用另一隻手逗弄它,它見沒有食物便撲楞楞飛走了。芷陽的視線追它,看到了淩雲誌。


    她臉上淺淡的微笑消失了,看著他朝她走來,站定在她麵前,沉聲道:“我跟著你走了整個淩晨,走過大半個h市,我以為你不會停下來呢。”


    “我如果一直走下去呢?”


    “我就一直跟著你。”


    她下意識地搓搓雙臂,陽光照在身上,蒸騰出一夜沉澱的寒氣,反而覺得冷了。他解開大衣的紐扣,將她包在懷裏。


    芷陽看著一對年邁的夫婦相攜著加入打太極拳的行列,幽幽地道:“人怎麽可以平平安安地走完這一輩子呢?太難了。”


    “不難,隻要有人扶持。你看他們,到老了還在相互扶持,一個人跌倒了,另一個會將他扶起來。”


    “要是兩個人都跌倒了呢?”


    “手牽著手爬起來。”


    芷陽偏過頭看他,“那麽紀小潔跌倒了,為什麽沒有人扶她?”


    “因為她不是跌倒,是自己跳下去。”


    芷陽掙脫了他,歎道:“你好可怕啊。”


    “芷陽,”他上前一步,她後退一步。他心中一涼,顫抖地問:“你都知道了些什麽?”


    “不多,但足以摧毀我對你的信任。”


    “芷陽,我可以解釋。”他又上前,她繼續後退。


    “我累了,淩雲誌,我不想每一次都是最後一個聽你解釋。七年前就是這樣,七年後還是這樣。你叫我相信你,我就相信你,結果呢?你利用我對你的信任,甚至利用我對你的感情。”


    “沒有,我沒有,”淩雲誌大喊,“我對你的感情絕對是真的。”


    “我知道,但那又怎麽樣呢?你仍然利用了我。你知道嗎?我恨過賀凡仁,曾經有一刻我更恨你,就因為我知道你真的愛我,所以我無法恨你,但是,我不再相信你了。”


    “芷陽,對不起,我最不願意做的事情就是傷害你。但是我沒有辦法,包括賀凡仁在內,我們都不想演這出戲,可是我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我想過事先告訴你的,我真的想過,但是你身邊有一個紀小潔,我不可以冒這個險。”


    “別說了!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每次都是,你將所有人都算計在內,力求不出絲毫差錯。可是你忘了,並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理解你的想法和做法,你懲罰了應該受到懲罰的人,也傷害了無辜的人。我說過我的感覺不是很靈,也不是很準,無法做到與你心意相通。我根本不知道你說的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哪一件事是做給我看的,哪一件事是做給別人看的。我累了,真的好累了。”


    “芷陽,對不起,對不起。你不能原諒我嗎?你不能體諒我的苦衷嗎?”


    “這一次原諒了你,下一次呢?為了你的苦衷,我仍然還是最後聽解釋的那一個。”


    “不會了,我向你保證。”


    “沒用了。”她不停地搖頭,在晨風中流淚,“沒有信任,你的保證是徒勞的。很久以前我知道我幼稚,跟不上你的思想;經過七年的曆練,我以為我夠成熟了,依然跟不上你的思想。我沒辦法怪你,因為我知道你做的都是對的,我也沒辦法繼續跟你在一起,因為我不想花一輩子的時間去追趕你的思想,我已經沒有力氣了。”


    “芷陽。”他伸出雙手,抓到的是冰冷的空氣,他一直細心經營,小心嗬護,沒想到最後要麵對的還是失去她。人不可能把所有事都做得麵麵俱到,因為人畢竟是人,不是神。他做錯了嗎?他錯了嗎?沒有人會說他錯,連芷陽都承認他是對的,但為什麽他要承受這樣的結果?


    他看著她的淚眼在視線中越來越遠,最終消失。他手中握著她冰冷的溫度.卻不知道該不該追上去抓住她。他根本不知道下一次會怎麽樣,他沒辦法保證她不是最後聽解釋的那一個。他急於要保證的,是不想失去她,是他對她始終不渝的愛。難道這還不夠嗎?還不足以將她留在身邊?還不足以成就他們之間的幸福?


    契力昂倒了一杯啤酒遞給淩雲誌,“喝一口,會舒服點。”他坐在他身邊,歎口氣道:“你找了一個複雜的女人,難搞。我找的女人簡單,不管她生多大的氣,咬我一頓就罷了,不會氣多久的。當然,你比我幸運一點,不會有性命之憂,哪怕你甩了她她也不會砍你,我那個就一定會掐死我。”


    淩雲誌忍不住笑了,差點被啤酒嗆到,“看你平日嚴肅,沒想到還挺會安慰人的。”


    “我連安慰人都說實話。所以我說,女人還是傻一點的好;男人呢,還是誠實一點的好。”


    淩雲誌突然站起身往外走。


    契力昂叫道:“你去哪兒?”


    “去做一個誠實一點的男人。”


    柳寧來來回回地在芷陽麵前轉,她就像個木頭一樣沒反應,不動也不說話。


    “哎呀,”柳寧推她,“你真氣他,就踢他咬他掐他擰他,罰他跪磚頭頂枕頭,出了氣就算了,為什麽要分手呢?他又不是甩了你去找別的女人了?”


    “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柳寧叉腰站在她麵前,“不就是他和賀凡仁串通起來騙你了嘛!你讓他在全體員工麵前向你賠禮道歉,讓他把那些咬耳朵嚼舌頭的人揪出來向你道歉,不就結了?對了,還有那個賀煩人,找個又老又醜又愛羅嗦的女人給他當老婆,出出氣。總是有辦法的嘛,幹什麽一定要分手?我還等著你大後天接我的捧花呢。”


    “柳寧。”芷陽笑著拉她坐下,“我如果像你這樣想得開就好了。”


    “那你就學我一樣想開點呀?”


    “我辦不到。”


    “有什麽辦不到的?”柳寧揮揮手道,“算了算了,換句話說,你想讓淩雲誌辦到什麽才肯原諒他?”


    “我不知道。”芷陽仰躺在床上。


    “那就是說鐵了心一定要分手了?”


    芷陽沉思良久,用力地點點頭。


    “完了,我沒辦法了。有電話沒有?”


    “打給誰?”


    “給契力昂啊,讓他來接我回家,順便告訴他別安慰淩總了,叫他直接去跳江,因為他沒希望了。”


    “別開玩笑。”


    “沒開玩笑,淩總真的和契力昂在一起,不然我怎麽來的,又怎麽知道你們要散?我又沒有千裏眼,順風耳。”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不要叫他去跳江,別和他開這種玩笑。”


    “怎麽?舍不得啊:要是我呢,可能就會真跳,淩總呢?一定不會。”柳寧支起身子懸在她上方,“給他個機會吧,就一次?哪怕叫他去跳江。”


    “江水在結冰。”


    “我可以將冰刨開。”淩雲誌的聲音突然插進來,柳寧嚇了一跳,結結實實地撞到芷陽身上,兩個人一起哀叫。


    契力昂在淩雲誌後麵進來,拉起柳寧,“走吧,讓你來勸人,結果你來教唆人謀殺。”


    “我是在勸嘛。”


    “行了行了,現在你該退場了。”


    柳寧臨關門前還喊:“芷陽,考慮一下啦。”


    淩雲誌站在門邊堅定地道:“隻要你肯給我一個機會,我願意跳。”


    芷陽坐起來看著他漆黑的眸子,那裏麵有焦慮、有決心、有深情,這一刻拒絕他比在防洪紀念塔下難,她知道下一刻會比這一刻更難。但是她仍然堅決地搖搖頭。


    淩雲誌感覺自己的心比江麵上的冰還要冷,冷得感覺不到跳動。他的臉蒼白了,扶著桌子坐下來,緩緩道:“我該怎樣才能令你原諒我?我以為有愛就夠了,但顯然遠遠不夠,我要怎樣才能恢複你對我的信任?如果我們不再相愛,分開也就罷了,我不會後悔也不會遺憾,但事實上不是。我做事情從來沒有這樣茫然無助過,我總知道自己的目標是什麽,該怎樣去實現,但這次,我真的完全無能為力。芷陽,我願意等待,我不會放棄,我相信七年的時間不能分隔我們,其他任何事情也不能。”


    他踉蹌起身,緩緩走到門口,突然回頭問:“你相信緣分嗎?我本來不信,後來信了。因為在學校的時候,我對你和欽蘭都有好感,但緣分令我遇到了你,愛上了你:如果上天賜予我們這分緣,就沒有理由不讓它有個完美的結局。”


    他走出臥室,打開外門,突然聽到芷陽說:“明天晚上,中華商城有個化妝舞會,如果你能找到我,我就原諒你。”


    他覺得自己的心又活過來了,他沒有回頭,隻留給她一句話:“我一定會找到你。”


    門關上,芷陽頹然倒下,抹一把臉上都是濕的,居然不知什麽時候又流淚了。他提到了緣分,她記得他第一次說喜歡她,說他的淩雲壯誌拜倒在她這株小小的芷幽草下麵時,她想到的就是要珍惜這分緣。而今天,她怎能親手扼殺了它?她的心已經軟了,無論明天結果如何,她已經原諒了他。像柳寧說的,有很多辦法可以解決,為什麽一定要分手呢?幸福就在手邊,是抓住它還是錯過它,全看自己的選擇啊。


    千禧年之夜,寒冷的天氣凍不住人們沸騰的心情,所有人都在為迎接新世紀的到來而歡呼雀躍著,中華商城頂樓大廳人山人海,大家都帶著各式各樣的麵具,體驗化妝舞會的新奇。在這人滿為患的地方,即使不帶麵具,要找一個人都不容易。


    芷陽混在人群中,不停看表:十一點四十分。還有二十分鍾,這一年就結束了,新的一年就要到來,她與他之間也將結束了。人群的熱力和氣味熏得她發暈,她來回擠著尋找他熟悉的身影,汗水不知第幾次浸透衣服,芷陽覺得自己快哭了。她費力地擠到舞台邊緣,得以透一口氣,舞台上方懸掛的大鍾顯示十一點五十分,她踮起腳尖,試圖再次在花花綠綠的人群中尋獲他高大的身影。


    突然,舞曲停了,一位身穿燕尾服,戴著野狼麵具的歌手挎著吉它上台來,他的嗓音低沉渾厚,有一點點沙啞,自彈自唱伍佰的《挪威森林》。一曲即罷,他拿著麥克風清晰地道:“曾經,因為我對感情的懵懂和猶豫,錯過了一個女孩;曾經,因為我的盲目自信傷害了這個女孩。今天,我站在這裏請求她的原諒,她說她做不到和我心意相通,我在這裏告訴她,沒有人生來就能心意相通,默契可以慢慢培養,但是緣分轉瞬即逝,我願意用一生的時間和她一起培養默契,隻要她願意給我這個機會。”


    偌大的舞會頃刻靜止,大家都等待著女主角的出現。淩雲誌掃視台下一圈,丟下吉它跳下舞台,順手在花籃中抽出一支紅玫瑰,撥開麵前擋路的幾個人來到芷陽近前,牽起她的手,深情款款地問:“願意原諒我了嗎?”


    芷陽哽咽地道:“你怎麽確定沒認錯人?”


    淩雲誌摘掉她的麵具,溫柔地拭幹她的眼淚,微笑道:“有誰聽《挪威森林》會哭呢?”


    芷陽在淚光中微笑了,此刻千禧年的鍾聲正好響起,人群頃刻間沸騰了。兩人在歡呼聲中彼此凝望,淩雲誌獻上玫瑰花,在她耳邊大聲喊:“願意嫁給我嗎?”


    她點頭再點頭,喊道:“我願意。”


    淩雲誌牽著她擠出人群,一口氣跑到霓虹閃爍的街上。他伸手向她,“戒指呢?”


    芷陽拿出戒指放在他掌心,雙手按住道:“我還有兩個條件。”


    “什麽條件我都答應你。”


    “第一,結婚之後我要辭職。”


    “好啊。”淩雲誌樂得答應,難得有女人肯主動在家裏相夫教子。


    芷陽看他得意的樣子就知道他怎麽想的。“我辭職是因為我答應了孫君教授明年要考他的研究生。”


    “這樣啊,好啊,多讀點書也好。”他答得爽快。


    “第二,我不想永遠留在h市,畢業之後,我想到紐約去。”


    “行啊,三年的時間,企業已經可以上軌道了,到時我向董事會申請調回總公司,應該沒向題。”他現在隻想盡快迎得美人歸,至於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他有一輩子的時間去研究。


    芷陽柔順地讓他將戒指套入她的無名指,從今天開始她要學習做一個足以匹配一頭狡猾的狼的女人。拿到了碩士學位,到紐約奮鬥幾年,向韋董申請個高職來做,不要太大,最好是淩雲誌的頂頭上司。


    計劃能不能實現還未可知,但是她會朝著這個目標努力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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