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天翔靠在躺椅上閉目養神,等待那強烈的心悸過去。自從跟師父上山開始,就很少有心痛劇烈發作的時候,直到在城隍廟前遇到了方含雲。算命的方士說二十二歲是他惟一的機會,錯過了,這一世便注定孤苦終老。他跟著師父吃齋念佛整六年,佛家講因果報應他信,但前世情債今生姻緣這種事他一直半信半疑,遇到方含雲之後,那些斷斷續續的夢境,夢裏女子的淚水和白發,醒後全身的冷汗和心悸,逼得他不得不信。夢到後來。他已分不清是愛上了那女子的前世還是今生,他隻知道,他欠了她,他要用一生的情一世的愛來償還。


    掀開蓋頭看到她滿麵淚痕的那一刹那,他覺得心痛,他知道自己陷進去了——為了夢裏那個女子無怨無悔的癡情和奉獻;為了眼前這個女子紅妝玉顏上幹涸的胭脂泥。她問他:隻城隍廟前擦身而過的一眼?他回答她:隻城隍廟前擦身而過的一眼,便知是生生世世的等待。是的,他不知等了她幾世,也不知錯過了幾世,更不知錯過了這一世,還要等多久。所以,這一世,他不能放手。


    “叩叩叩——”輕輕的叩門聲。


    他起身理了理衣衫道:“進來。”不用問,他知道方含雲會來找他。


    方含雲推門進來,身後跟著那個叫臘梅的小丫頭。不知為什麽,他見了那丫頭總是渾身不自在,並不是討厭,似乎是有點兒害怕,天知道他為什麽怕她,仿佛他一卸下本能的防衛,她就能輕而易舉地刺穿他。可他明明在她那雙骨碌碌轉個不停的大眼睛裏看到了她對他的恐懼和防備,見鬼了,他們倆到底誰怕誰?


    “雲兒。”他對方含雲溫和地一笑,“怎麽還不睡?是不是有什麽不習慣的地方?你告訴我,我立刻吩咐人去換。”


    “不,不是,已經很好了。”方含雲深吸一口氣,“夫君……不,天翔,有些話我今天晚上必須跟你說清楚。”


    他看著她,雙手緊緊抓住桌緣,啞聲道:“能不能不說。”


    方含雲看了一眼臘梅,仿佛要從她身上汲取力量,咬了咬下唇道:“不能。”


    半晌,他深深地歎口氣,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婚前你給我的那封信,我收到了,也看了。”


    方含雲倒抽一口涼氣。


    “我將它原封不動地還給你,你就該明白我的意思。”他走到她近前,握住她的雙肩,對著她的眼,“你要天上星、水中月,我都能拚了命給你弄來,惟獨‘成全’兩個字我不能給。”


    她顫抖著道:“我還以為強簽聘書,原封退信,棒打鴛鴦的事你毫不知情,沒想到……你……你,就算摘星捧月,賭咒發誓又能如何?你到底是強取豪奪。我看錯你了!”


    “雲兒,”他大喝一聲抓緊她,製止她的掙紮,“你聽我說。”


    “還有什麽好說的?搶就是搶,不管什麽理由都是搶,我們既然鬥不過皇親國戚,就隻能屈服,我當初決定嫁進紀家,也沒妄想活著出去,你隻不過給了我一丁點兒希望,現在又生生將它打碎而已。對我來說,多失望一次和少失望一次沒什麽區別,算我不自量力,來錯了,請夫君恕罪。”


    “雲兒。”他再喚,聲音滿是沉痛。


    臘梅見小姐掙紮不開,本想上去幫忙,可一看見紀天翔那雙悲哀的眼,就像被下了定身術,手腳都不能動了。


    “雲兒,雲兒,雲兒……”他不停地喚著方含雲,直到她停止掙紮,偏頭流淚。


    他將她按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她旁邊,拉起她的手,緊緊握住。


    方含雲不再掙紮,也不看他。


    “我知道此事一挑明,你一定會恨我,所以我問你能不能不說,我是想讓你給我時間,讓我證明給你看,我雖然是搶。但決不是你想象的那種搶。”


    “哼!”她冷笑著,“搶還分很多種嗎?”


    他重重地道:“分,起碼我沒有在街上直接把你扛進新房”


    “你……”她怒目而視,“強詞奪理。”


    “算我強詞奪理好了,你既然來了,就聽我講個故事。”他抓著她的手按在自己腿上,她想不聽也不行。他看了看臘梅,示意道:“這個故事很長,你也坐下,如果不想聽,就出去給我們弄點兒吃的,我餓了,等會兒還得渴。


    臘梅撇撇嘴,出去弄吃的。


    他伸手扣住方含雲的下頜,輕輕轉過她的臉,讓她看著他,清清嗓子道:“我聽說方大小姐自幼通讀史書,被譽為汴城才女,想必對前朝野史也略有耳聞。”


    “話說王朝從開國到滅亡不足百年,有什麽好記載的?”


    “正因為不足百年,所以才一直動蕩不安,西北胡人作亂,宮廷兄弟鬩於牆,世祖暴斃,金宗被殺,成宗即位當日失蹤,最後被我大正王朝取而代之。


    “我對改朝換代之事不感興趣。”


    “那麽一夜白頭的傳說呢?想必你是聽過的。據說盜墓人後來掘開南平王的墳墓時,還遇到了滿頭白發的女鬼,隨後那墓一夜之間便消失了,隻留了一個百丈見方的大坑。”


    方含雲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書房門“咿呀”一聲打開,驚得紀天翔也是一顫,看到臘梅進來,暗自舒了口氣。講故事就講故事,提什麽女鬼,險些嚇到自己。


    臘梅看著兩人直勾勾的目光,疑惑地問:“怎麽了?我臉上有東西?


    紀天翔道:“沒事,放下東西,坐下。”


    “是。”她放下點心茶水,摸摸自己的臉,坐在小姐身邊。


    紀天翔定定心神道:“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從頭到尾講給你聽。


    話說王朝世祖登基二十年大典,冊封其五子為五王,分別為:東寧王遙隆,南平王遙翔,中瑞王遙銳,西昌王遙括,北靖平遙衝。比起北靖王遙衝,南平王遙翔總是顯得過於平靜深沉……


    ……


    風中傳來她癡癡傻傻的歌聲:


    惜紅顏


    兩鬢銀發共紛飛


    來待鴛鴦成雙時


    飛花似雨


    雪家深處


    笑臥伴知己


    紀天翔低沉的聲音在室內回蕩,他的雙手不知何時鬆開了方含雲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感覺那裏有根繃緊的弦,一不小心就會斷。


    片刻,靜默中加入細細的抽泣聲,臘梅的肩膀一聳一聳,眼淚源源不絕地滾出,沾濕了胸前一大片衣裙。


    方含雲抹抹濕漉漉的眼角,感歎道:“這個故事太悲了,一點兒也不好聽。而且我不明白,你給我講這個故事,用意何在?”


    他起身,深深地看她一眼,歎口氣道:“如果我說,我就是遙翔的轉世,而你,就是雲霓的轉世,你信嗎?”


    方含雲和臘梅一起瞪大眼睛,方合雲驚詫地道:“你說什麽?這太荒謬了。”


    他苦笑,“我就知道你不會信。我一出生就體弱多病,好幾個大夫都說我心脈斷續,是早夭之症,花了無數金錢,用盡名貴藥材,也不見起效。三歲那年,來了一個十方大師,說我前世桃花債太多,數世不得償還,除非斷紅塵入空門,否則性命不保,爹娘當然舍不得,十方大師就收我做了俗家弟子,教我吐納練氣的功夫,雖然保住了我的命、卻治不了我的病。十六歲之後,心痛症開始發作得厲害,有幾次差點兒喪命,爹娘無奈,請師父收我入佛門。就在這時,又來了個算命方士,斷言我二十二歲將有一次機會償債,錯過了就會一生孤苦。於是師父帶我上山吃齋,整整六年,六年之中,心痛症幾乎沒有發作過,直到在城隍廟遇到你。那天我跟娘一起去祈福,與你擦身而過的一瞬間,我突然心痛難忍,暈倒之前,看到的就是你的背影。回來之後我就不斷地做夢,夢到遙翔、夢到雲兒、夢到白發。夢到眼淚、夢到心痛、夢到你……”說到“你”字,他轉身凝視方含雲。


    方合雲回望他,“就為了一個夢,為了和尚方士的一句胡言,你就不惜強取豪奪,拆散我跟表哥?”


    他搖頭,繼續道:“前世今生這種事,本來我也不信,但那個夢持續困擾了我長達數月,到後來,我也分不清是因為夢而對你朝思暮想,還是因為你而夜夜受噩夢困擾。爹說既如此不如一試,反正我早到了成家立世之年,方家富甲一方,兩家也算門當戶對,於是便命人前去提親。當然,在此之前自然派人打聽過你是否已有婚約。你跟你表哥的事,我那時就知情。”他頓了頓,“不過據我所知,你表哥梁敬之隻是一介書生,父親早逝,隻剩寡母,常常要靠你們方家周濟。我也是讀書人,當然不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但你父親的意思,是決不會讓你嫁給他的,對不對?”


    “對,但那是我自己的事,表哥文采出眾,早晚能求取功名,出人頭地的。”


    他淺淺地一笑,“能不能出人頭地,這個另當別論,你已二八年華,還能等他多久?就算沒有我,你爹就不會逼你嫁給別人嗎?”


    “若是換了別人。我自當跟爹爹抗爭到底,哪怕私奔逃婚,跟表哥浪跡天涯,吃糠咽菜,我也願意。可是你們紀家是皇親國戚,言語之中拿方家老小的性命來要挾,我能夠不顧自己,但不能不顧家人。”


    他喃喃地道:“原來這皇親國戚,反倒成了累贅。如果我說,我從來沒有要挾的意思,你信不信?”


    “我信你又如何?你沒有要挾的意思,不見得你那眼睛長在頭頂上的管家也沒有。你明知我有意中人,還要強求這段婚事;你明明隻是因了那前世今生的說法,還跟我山盟海誓甜言蜜語,讓我以為……以為你……你這人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女人都是愛聽甜言蜜語的,哪怕說這話的並不是她喜歡的男人,一旦發現那些話不是真心,同樣會傷心失望。


    紀天翔急忙道:“是,起因是為了那段前世今生的說法,但對你了解得越多,我就越為你的才華容貌而心折,否則為何事隔三個月我才下定決心去提親?如果你跟你表哥能夠共結連理,我自然不會做那壞人姻緣的惡事。但事情並非如此,與其讓你爹逼你嫁與不相幹的人,還不如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憐你愛你,也算圓了累積數世的一段情緣。”


    “說來說去,還是為了你那心痛之症,為了那荒謬的情緣。”這會兒方含雲也不知是該計較他求親的本意還是他強求婚事的惡行。


    他手按著胸口道:“不管為了什麽,我娶你為妻,承諾給你一生一世的愛和忠誠,這還不夠嗎?”


    “不夠!當然不夠!”她激動地道,“我喜歡表哥,因為我知他懂他。他是窮酸書生也好,達官顯貴也好,他給我錦衣玉食也好,粗茶淡飯也好,我都喜歡他。可你呢?你找的是一段根本就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情債,倘若來日你發現找錯了,有另一位女子比我更像雲兒的轉世,你又如何?把你的癡心你的誓言償還給她?”


    “不,不會!”他“噔噔”地倒退幾步,用力按緊胸口道,“決不會找錯,我的心告訴我,就是你,就是你方含雲,不會錯。”


    “萬一錯了呢?”她咄咄逼人。


    “小姐。”臘梅拉她的衣袖,“姑爺的臉色好差。”


    “啊——”紀天翔痛得呻吟,冷汗顆顆滾落,耳邊一直回蕩著她的話:錯了呢?萬一錯了呢?萬一呢?


    “天翔。”方含雲這才發現,急忙上前扶住他,慌得大叫:“臘梅,快去叫人。”


    “哦,哦。”臘梅撩起裙擺匆匆往外跑去,一不小心被門檻絆倒,結結實實地跌了個狗吃屎,不等爬起來就放開嗓子大叫:“來人哪,快來人哪,姑爺的心痛症發作了,快來救救姑爺啊。”


    喜氣洋洋的洞房花燭夜差點兒出了人命,紀老爺紀夫人擔憂之餘也沒給方含雲好臉色,娶她進門是指望她衝了兒子的頑症,哪想到反而越演越烈。紀夫人哭了半宿,隻歎自己命苦,一共生了兩個兒子,一個自幼多病要入空門,一個天生的癡呆。臘梅跟著小姐遭白眼,跟著夫人掉眼淚。她本不是愛哭的人,不知為什麽一碰到紀少爺的事眼淚就不由自主地往外湧。


    天快亮時,紀天翔虛弱地張開眼,看到床頭有個人影,啞聲喚道:“雲兒。”


    那人影漸漸清晰,視線中勾勒出臘梅的輪廓,她驚喜地叫道:“小姐,姑爺醒了,姑爺醒了。”


    方含雲急忙過來,關切地問:“天翔,你覺得怎樣?”


    他搖了搖頭,伸出手,她會意地握住。他大力地喘口氣道:“雲兒,我想過了,或許我真的做錯了,我對不起你跟梁敬之。”


    她安慰著道:“先別想這些,等身體恢複了再說。”


    “不,我沒事,痛過就沒事了,二十餘年來我已經習慣了。雲兒,算我自私吧。難為你了,你就當給我這個飽受病痛折磨的人一個機會。我答應你,我給梁敬之創造機會,到他出人頭地的那天,倘若你還沒有傾心於我,他對你也尚未忘情,我就成全你們。我也答應你,除非你願意,否則我決不強迫你做任何事。”


    她驚詫地喚道:“天翔。”


    “離大考還有三年,倘若三年我都沒辦法令你回心轉意,那隻能說我們沒緣分,連天都不幫我。”


    “天翔。”


    他用力握住她的手,“答應我,給我個機會好不好?”


    她看著他慘白的臉和渴切的神情,猶豫多時,最後默默點頭。除了點頭,她別無選擇。


    “啊,太好了,雲兒,謝謝你,謝謝你。”他感歎地伸出手臂要摟她。


    她本能地一縮。他頓住,笑著道:“好,我知道你不適應,我也該給你時間。”


    方含雲想了想道:“我還有三個條件。”


    “你說,什麽條件我都答應。”


    “第一,我想見表哥一麵,把話親自跟他說清楚。”


    他臉上一白,點點頭。


    “第二,”她拉住臘梅的手,“我跟臘梅情同姐妹,她是跟我陪嫁過來的,既然你答應我不納妾收房,那麽我希望她的將來可以由她自己決定。”


    “當然可以。她是你的人,整個紀府除了你,沒人可以決定她的去留,我也不能。”


    “第三,將來不管我如何選擇,我都希望你不要傷害我的家人和朋友。”


    他佯裝惱怒地道:“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我既然答應了成全你,就一定是心甘情願地成全你。別說我不會傷害你的家人朋友,就算別人要傷害,我也不會答應。”


    “天翔,”方合雲感動得熱淚盈眶,“我隻盼你能遵守諾言,而我,我會盡力……”


    他柔聲地道:“別哭,你一哭我就心痛。你肯盡力,我就很感激了,我希望你盡力的第一步,就是別再讓自己流淚。”


    臘梅悄悄轉過身去,心中歎道:女人一生遇到姑爺這樣的夫君,愛與不愛,又有什麽要緊?


    立春時節,千裏冰封,隻有梅花開得正豔。遠遠望去,梅花林內排紅潔白交雜一片,恰似彩霞滿天,映得整個天地都是妖嬈的顏色。臘梅站在梅林邊上,手中捏著一朵梅花靜靜地把玩著,偶爾抬頭看一眼花叢深處兩條白色的人影。小姐跟表少爺話別,貼身丫頭的任務就是替他們把風。說把風也不恰當,因為會麵是姑爺安排的,地點也是姑爺選的,小姐讓她在身邊跟著,與其說是防著姑爺出爾反爾,不如說是防她自己一時激動跟表少爺走了。


    兩條白色人影麵對麵站著,已經聊了好久,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小姐的肩微微顫抖,好像在哭。唉!臘梅輕輕歎日氣,將手中捏爛的梅花丟掉,再掐一朵。


    唉!一聲更沉重的歎息,身邊的樹枝下沉,一隻大手附在枝上。臘梅偏過頭,心下一驚,訥訥地道:“姑爺。”


    紀天翔搭著一枝梅花湊在鼻端,輕輕一嗅,喃喃地道:“我若愛這梅花,是該將她攀折下來放在身邊,還是該任她在枝上任花開花落?”


    臘梅答非所問:“姑爺答應過小姐,決不打擾她跟表少爺會麵。”


    “唉!”紀天翔怔怔地看著遠處的人影,“那其中一人,是我的妻子,而我明知他們有情,卻還要心甘情願地安排他們會麵,你說,我能不來嗎?”


    “姑爺莫要辜負了小姐對您的信任。”


    “信任?”他苦笑,“在她心中,我還不如你一個丫頭,她能容你站在這裏,而我呢?就算這麽遠遠地站著,也算打擾了。”


    臘梅偷眼看他,那張男性的臉在梅花的映襯下,顯得黯淡苦澀,哪有大婚之日的意氣風發?她想了想,低聲道:“留花在枝頭,雖然每日隻能欣賞片刻,但隻要悉心澆灌,定會嬌豔長久;若攀折下來,放在身邊,即便時時刻刻看著,也不過幾日的美麗而已。”


    “嗬!說得好。”他放開花枝,“我既承諾了要做那護花人,就該忍這隻能片刻欣賞的苦。”


    “姑爺,”臘梅抬起頭,一字一句地道,“花若有情,定會憐那護花人。”


    他在她眸底看到滿眼掩映的梅花,燦爛嬌豔,隨即感歎地道:“這話若是雲兒說的,我便是做一輩子的護花人又何妨?”


    臘梅眸光一閃,默默地垂下頭去。


    紀天翔心下一怔,暗想:這丫頭當真玲瓏乖巧,善解人意,難怪雲兒喜歡她。


    正想著,忽聽方含雲大聲道:“表哥。”他急忙抬頭望去,就見梁敬之停步回頭,側身而立,方含雲踉蹌了一下,突然奔了過去,一下撲到梁敬之懷裏,哭喊著:“表哥,是我對不起你,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紀天翔心中大急,邁步就要過去,被臘梅一把扯住,用力拽著他的衣袖,拚命搖頭。


    他知道此刻過去實在不妥,但眼見兩人抱做一團,失聲痛苦,難舍難分,他心中就跟放了千萬隻螞蟻一般,說不上是癢還是痛,焦急之下,右手抓住花枝,左手抓住臘梅的胳膊,捏得死緊。


    臘梅緊張地看著遠處,心中默念:我的好小姐,你千萬不要做傻事。


    好久好久,梁敬之在方含雲耳邊不知說了什麽,她猛地抬起頭來,倒退兩步,茫然地搖搖頭,淚流滿麵。梁敬之深深地看她一眼,牙一咬,轉身離去。方含雲伸出手,卻沒有喊他,雙手在半空中停頓了良久,才蹲下身來,掩麵痛哭,纖細的身子在樹下一聳一聳,說不出的淒苦可憐。


    紀天翔的手越抓越緊,幾乎把臘梅的胳膊掐斷了。“啪”的一聲,花枝被他生生折斷,他渾身一震,鬆懈下來,全身的力氣像耗盡了似的,倒退兩步靠在樹上,無奈地搖搖頭對臘梅道:“你過去吧,好生安慰她,別告訴她我來過。”說罷拖著沉重的腳步離去。


    臘梅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再歎一聲,走向方含雲,蹲在她身邊,輕聲喚道:“小姐。”


    方含雲抬起淚眼,楚楚可憐地看著她,突然將頭埋進她懷裏,哭道:“臘梅,臘梅。”


    “小姐,別這樣,話說清楚了,總好過牽牽絆絆地放不下。”臘梅勸道。


    方含雲哽咽著道:“你知道嗎?他說這一生貧賤富貴都是他的命,他叫我用心對待天翔,不要再想他。”


    “表少爺真這麽說?”


    “嗯,”方含雲用力點頭,“可我知道他說的不是真心話。他一向人窮誌不短,靠我下嫁給他換來的機會,他怎麽會要?他將表姑寄托在方家,自己一個人去從軍了。他一介書生,怎麽能受得了軍旅生活,那不是明擺著去送命嗎?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啊!”


    “小姐,別這麽想,像你說的,表少爺有骨氣,他寧可自己去闖一番天下,也不會接受姑爺的施舍。表少爺雖然是一介書生,但自幼家中清苦,也不是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的懦弱之輩,說不定,他真能闖出點兒明堂呢?到時候他風風光光地回來,不管你們那時還有沒有緣分,他也總能抬頭挺胸地麵對你和姑爺,你也總該替他高興不是?”


    方含雲漸漸停止了抽噎,“我現在隻盼他平平安安,功成名就,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


    “那——”臘梅試探地問,”’“姑爺呢?”


    “紀天翔?”方含雲搖搖頭,“我不知道,我現在心好亂,表哥這一去不知是生是死,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會怨自己一輩子。”頓了一下又道:“恐怕,也會怨他一輩子。”


    臘梅心中一寒,她當然知道最後一句那個“他”指的是紀天翔。她目光遙望被紀天翔折斷的那枝梅花,不管有心還是無意,他終究是把它折下來了,就算他費盡心機,悉心嗬護,可離了枝的花又能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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