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後正了容色:“不過說起來,他年紀也不小了。也是時候成家生子了。從前妾催他他總說不想還未成婚就有庶子,眼下他已及冠,又是大難不死,也是時候把他和阿姮的事定下來了。”


    皇帝微感意外:“朕以為,皇後會反對衍兒和永安的事。”


    “要說有氣,妾當然有氣。”皇後挽著丈夫的胳膊,嬌嗔說道,“差一點就害死了我們猞猁,猞猁卻要娶他薛家的女兒為正妃,焉能不氣?”


    “隻是妾也明白,阿姮到底是永安妹妹的血脈,畢竟當年,是我和陛下有愧於永安妹妹……”


    憶起胞妹,皇帝目中亦是一片黯然,歎息著說:“既如此,等衍兒回來,就讓他們兩個盡快完婚吧。”


    “除正妃之外,還當有一側妃,皇後可有人選了?”


    蘇後抿唇而笑:“舉賢避親,妾不能說。”


    皇帝便明了她的意思,點點頭:“你娘家的十三娘確是個好孩子,就她吧。”


    皇後大喜過望,起身行禮:“妾替望煙謝過陛下。”


    她此來,本就是為娘家侄女討個側妃之位,順帶試探下皇帝得知了請求禪位一事後的反應。心願既了,她也未在觀中多做停留,不久後即告退。


    皇帝看著麗人娉婷遠去的背影,忽生感慨:“皇後這心性真是十幾年也未變過。”


    隻想著自己的榮華富貴,最多,再想一想家族的前程,不會過多地把手伸到朝政上來,不像崔氏……


    想起宜春殿裏的貴妃崔氏,皇帝深深皺眉。


    今日之事,他原以為是皇後指使,但深入一想,這樣做除了激怒自己沒有任何用處,分明是崔氏或者老二老三那兩個蠢貨弄出來的,為的就是讓他厭惡太子。


    太子監國多年,羽翼豐滿,近來又帶兵滅了高昌重設安西都護府,朝臣們都言他頗有當年太|祖之風。若非失蹤一事,他還真沒動過換掉嫡子的念頭。


    而此事背後,多半還有定國公府的手筆。薛家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長了,他也是時候敲打敲打薛瑒了。


    *


    四月廿四,宮中正式頒下旨意,詔定國公薛瑒之女、永安縣主薛氏,族茂冠冕,慶成禮訓,貞順自然,言容有則。可冊為皇太子妃,正位儲闈,曰嬪守器,式昌萬葉。


    定國公府裏,定國公薛瑒並未因這道旨意而安心半分。他方得了兒子密信,知曉薛姮的身世或許有假,一時心情複雜,領旨叩謝皇恩。


    長安宮中,嬴衍亦接到了賜婚旨意。


    娶誰不是娶,薛姮也好蘇十三娘也好他都不在意,他隻是有些震驚,震驚於父親對待定國公府無限寬容的態度。


    差一點就害死了他,且多年來暗中扶持老二老三與他爭儲,父親竟寬容至此,他甫一返京,就要迫不及待地降下成婚旨意,以示未因前事而遷怒薛家。


    為什麽?是因為要留著定國公府製衡他,還是隻是因為當年殺害了元懿姑姑的第一任丈夫,以至她本人也抑鬱而死,所以才對她的女兒及定國公府寬容至斯?


    因私廢公到了這個地步,他是憤怒的。


    但多年修煉出的城府使得他並未表現出任何不滿,領旨謝了恩,次日,車駕東發,於五月初五抵達了皇城洛陽。


    皇帝命文武百官至定鼎門相迎,補上了西征高昌的凱旋禮。盛大的儀仗一直從定鼎門排到了內城的閶闔門。


    太子將在止車門下車,步行入宮,最後,將由皇帝本人親自登端門以迎,引闊別已久的皇太子入紫微宮,天倫敘樂。


    是日,時和氣清,惠風徐徐。止車門外,熱鬧的慶典隊伍已等候就位,皆為宗室公主與名門貴女,立在最前頭的即是未來的東宮二妃——定國公府的千金永安縣主薛姮,與京兆蘇氏第十三女蘇望煙。


    作者有話說:


    猞猁:哼,我要結婚了。


    某作者:你這是重婚罪。


    冊太子妃詔書係引用。


    第17章


    永安縣主薛姮一襲鵝黃襦裙,娉婷弱質,溫柔如蘭,秀雅清麗的臉龐沉靜溫婉,璀若星波的眼中卻有傷感流動。


    這次的賜婚旨意,多少是出乎她的意料的。


    她和太子殿下是自小的婚約,但隻是皇帝舅舅口頭的許諾,並未正式降下旨意。這次家中犯下這樣大的錯誤,她也不敢再祈求能和他結為連理,早早地歇了心思。


    況且,她這樣肮髒的女子,又哪裏配得上宛如雲中之鶴的太子殿下呢?她從來不奢求能嫁給他,從來隻想,能遠遠地望著他就已很好。


    她從未想過,竟能站在這裏,以他未來妻子的身份來等他……


    想到此處,薛姮唇角不禁露了些淺淡笑意,不妨身側卻傳來一聲嗤笑:“瞧她那輕狂樣!”


    “古語雲,怒不變容,喜不失節。這樣輕狂的人,怎麽配做我皇兄的妻子、未來母儀天下?”


    薛姮麵容微白。


    是陛下第九女,長樂公主嬴姝。


    公主與太子乃一胞所生,自幼備受寵愛,前些時候,在太子生死未卜之際,皇後還曾提議立公主為皇太女。


    隻是以女子為儲君終究是驚天駭俗之舉,聖人最終也未同意。長樂公主因此很是不滿。


    身後竊語私議接踵而至,薛姮難堪地垂了眼,握著提籃的手不安地攥起,並未回頭與之爭辯。


    這樣的怯懦性子,身側的蘇望煙看在眼裏便不免失望,但仍是低聲提醒她:“縣主,來了。”


    前方鞭聲已響,全場肅穆,俄而笙歌聲起,鼓鉦齊鳴,旌旄開道,華蓋幢搖。騎兵引著太子車駕轆轆行來。


    伴隨著皇太子鑾輿的走近,兩側官吏紛紛俯首,山呼稱臣。


    薛姮被這盛大的樂聲震得不敢抬目,心中亦如擂響千麵鼙鼓,直至輅車在她麵前停下,身側的蘇望煙輕推了她一把,方才如夢初醒,擎著花籃上前行禮:


    “恭迎皇太子殿下回鑾,祝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嬴衍今日乘坐的是金輅車,朱蓋黃裏,輪畫朱牙,為太子祀享、正冬大朝及日後納妃之專用。再加上那道賜婚聖旨,帝後的用意已然不言而喻。


    他看著眼前行禮的兩名少女。


    薛女秀豔,蘇女清雅。一如桃夭含羞帶露,一如幽蘭靜謐自持。


    一下子就要娶兩個,卻無一個是他想要的。誠然他對娶誰並不在意,此時此刻,也逆反似的生出不滿,竟還不如清溪村裏、大槐樹下那場簡陋的儀式來得情願。


    好端端的,怎麽又想起她了。嬴衍心下有些煩躁,胸口窒悶悶的,堵得慌。


    他沉著臉接過二女手中的花籃,交由身側的近侍,徑直進入了止車門。


    薛姮沒料到他去得竟這樣快,一時愣在原地。仍舊是蘇望煙拉了她一把:“太子殿下還要趕著去見聖人呢,我們走吧。”


    那花籃裏還放著薛姮親手做的香囊,金絲銀線於手中輾轉千萬次,不知摻雜了多少想念,竟是看也未被看上一眼。


    身後的長樂公主猶在恥笑,薛姮心中酸澀,強顏歡笑地與蘇望煙退回隊伍。一瞥眼,瞧見跟隨其後的長兄薛崇正在看她,麵色發白,倉促轉過身去。


    這日,宮中的歡慶儀式延續至夜裏方才結束。


    薛家父子乘車返回家中時,薛姮已隨嫡母長嫂及一幹弟弟妹妹候在了府門口,待到薛崇扶著定國公自車上下來,俱都恭敬地行禮:“父親、長兄。”


    薛瑒有五子五女,除發妻留下的兩個嫡子及元懿公主帶過來的薛姮外,繼室鄭氏又給他生了第二女薛瑤、小兒子薛琸,除此之外,俱是庶出。


    兒女之中自是薛姮最尊貴,她恭敬地站在鄭夫人身側,感知到那一道炙熱視線落在自己頭頂,婉順地垂下了頭。


    定國公摸了摸小兒子的腦袋:“夫人先帶著孩子們回去吧,為夫與寧淵尚有要事相商。”


    “永安,你也回去。”


    “是,父親。”薛姮行了禮,低垂著眼站起,自始至終也未往長兄的方向看上一眼。


    一時眾人皆散,薛瑤陪同著長姐往後園去,幸災樂禍地提了白日之事:“阿姊,聽說你今日向太子獻花,太子瞧也沒瞧上你一眼就走了,可是真的?”


    薛姮不理,隻低頭走著自己的路。


    偏薛瑤不肯放過她:“嗨呀,長姐還不知道呢,我可是聽說太子流落民間時就已經娶婦了,是個村女,想來,是不忘糟糠之妻吧!”


    她咯咯地笑起來,聲若銀鈴,話裏話外皆是嘲笑身份尊貴的長姐還不如一個村婦。


    薛姮漲紅了臉:“七妹妹,慎言。”


    “妹妹也隻是替長姐擔心罷了。”


    薛瑤絲毫不懼,譏笑依舊:“《後漢書》言,‘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太子殿下是重情義之人,說不定,這村婦將來會取代姐姐的位置呢!”


    她說完即得意地離去了,薛姮胸中血氣翻湧,足下陣陣發軟。丫鬟忙扶住她替她順背。


    “七娘子也太欺負人了!”丫鬟義憤填膺地抱怨,“女郎,不若咱們告訴世子去。”


    薛崇性情嚴厲陰鷙,又執掌白鷺府,薛瑤素來最懼他。


    薛姮卻蒼白了臉色:“不,別去。”


    恰是這時,薛崇房裏的侍女小跑著過來,福了一福:“女郎,世子叫您去蘅蕪築等他,說是有要事。”


    蘅蕪築是薛崇的書房。薛崇與其妻小鄭氏新婚不過一年,感情不睦,每每回京常住於此。


    薛姮麵上的慘白更深幾分。其丫鬟忙替她應:“知道了,我們女郎馬上就去。”


    *


    蘅蕪小築。


    室中已然燃起了燭火,薛崇推門進去,裏頭響起道溫婉女聲:“兄長。”


    她立在昏黃的燭光裏,眉眼低垂,溫順緘默,唯獨掩在袖下的微微發顫的指暴露了內心的畏懼。


    薛崇冷眼打量著她木然的雙目,眼波如潭死水波瀾不起,並無白日她麵見那人時盈盈的情意。他古怪一笑:


    “今天瞧見嬴衍沒死你不是很高興?現在見了兄長,就是這幅麵孔?”


    他走去榻邊坐下,撩開了袍子。薛姮不敢過去,囁嚅著唇應:“阿姮不敢。”


    她在他麵前一向是怯懦慣了,薛崇見怪不怪,自顧倒了杯茶,卻並不急著入口:“站那麽遠做什麽,知道叫你來做什麽嗎?”


    薛姮唇瓣劇烈地一抖。


    她沒有說話,婉順地走至他身前跪下。


    還不及膝行上前,下巴忽被他一把捏住,扯至身前,將那杯茶水灌了進去。


    “吐了。”他冷冷地命令道。


    薛姮絕望地照做了,茶水重回杯中,被扔至一旁,她輕輕地把下頜枕在了他膝上。


    薛崇閉上眸,身微微後仰。


    片刻後,他喉間舒適地歎出一聲,長指深深攏入她濃密的長發。


    薛姮靜謐地起身退開,麵上無悲亦無喜。


    “還算識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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