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姮一直心不在焉地聽著,嗒焉自喪,心如寒灰。


    便是上回冊妃父親也沒和她囑咐這麽多,想來那一次,家裏應當就已經知曉了她的身世,篤定了那道詔書不會成真,卻都瞞著她……


    而這次,她又怎麽去見櫻櫻呢?她多喜歡她的夫君啊。到頭來,自己身為好友,卻要搶了她的夫君,她一定會很傷心的……


    回到聆水小築,房中已然點了燈,橘黃的微光在窗紙上熠熠如炬火明。


    薛姮懷揣著心事進入門中,屋中窗下案前,已然坐了抹人影,她麵色微白,囁嚅著唇喃喃兩聲:“兄長。”


    那案前坐著的正是薛崇,隨手翻閱著一本刺繡紋樣圖本,頭也未抬:“去吧。”


    薛姮肩胛微微一顫,朱唇已血色盡失。


    她什麽也未說,安靜地彷如青銅連枝燈上靜謐燃燒的火燭一般,垂著頭進入了浴室。


    香焚蘭麝,燭透絳紗。約莫兩刻鍾後,房中的侍女已經悉數退了出去,隻餘帳子上被燭光映出的交疊人影。


    帷帳裏,薛姮柔荑撐著他肩,坐於他身,腰肢努力地拋高又墜下,額上香汗微漬,打濕鬢角。


    薛崇今日格外的沉默,手掌扶著她一側柔若無骨的溫軟,靜靜感受著那一池秋水被他堵住,流溢不得。


    “接到了賜婚聖旨,你今日倒是高興。”他道,語音聽不出喜怒。


    這話答不答都很危險。薛姮又一次想起了那紅著眼眶的少女,心裏愧疚更濃。她滿懷淒鬱地搖頭:“我沒有。”


    她本就占了岑櫻的人生,不該再占有她所愛的人。況且,她也配不上……


    曾經她也期盼著能靠成婚擺脫這場噩夢,但若是以傷害無辜之人為代價,便是她的罪過了……


    “沒有?”他突然擰住一端水膩的圓滾,不顧薛姮突如其來的震顫,惡作劇地一擰,“吃得這樣熱情,還說沒有。”


    “薛姮,你真是賤,哪怕他不喜歡你,也要上趕著給人家做妾是麽?你是不是很得意?終於可以離開薛家?你這忘恩負義的賤人,別忘了,是薛家把你養到這麽大!”


    他也不給她反駁之機,徑直將人狠狠地摜至了榻上,沉腰重入。薛姮吃痛地悶哼一聲,汗濕臉頰狼狽地摔至玉簟上,一陣麻疼。


    身後重重撻伐更似淩虐,她哭著往前躲著,一邊求他:“沒有……真的沒有……”


    “我沒有高興,也沒有說謊,我不嫁了,我不想嫁去東宮,哥哥你幫我……哥哥……”


    她哭得實在可憐,似垂死的小獸,糯糯軟語,惹人憐惜。


    這幾聲“哥哥”將薛崇喚得骨酥心軟,他深吸一氣,退出來,將似條滑溜溜的魚的人兒翻過來,微微籲著氣以手撫著她的臉:“為什麽?你不是一直都喜歡他?”目光卻緊緊盯著她的眼,不放過她任何細微情緒。


    薛姮淒婉搖頭,眼淚如玉珠紛紛:“這不是我該有的東西。該嫁給太子的是縣主,不是我,這是我欠她的……”


    原來是為了岑櫻。


    雖不是預想之中的答案,倒也尚算說得過去。薛崇眉峰微蹙,心下莫名鬆了口氣。又恢複了一貫的冷嘲:“你和她認識才幾天,倒是心疼她。”


    不過也好。


    薛姮身世大白後裴家的那幾塊靈牌就失了作用,眼下,她又多了個軟肋攥在他手裏,不愁日後控製不了。


    想起棠花閣裏如今住著的那村女,卻又嘲諷地笑了:“你又擔心什麽。”


    “禍兮福所倚,那丫頭的福氣大著,雖說嫁不成嬴衍,日後,保不齊他得朝她行禮。”


    ……


    不出薛崇預料,一旬之後,上陽宮中即來了人,言聖人思念已故永安公主,召岑櫻入宮作陪。


    作者有話說:


    嬴衍:我又要結婚了。


    櫻櫻:嗚嗚嗚打死你。


    第28章


    進入八月,洛陽城總算涼爽了些,池塘裏的芙蕖開始凋謝,穿過廊簷的風裏開始彌漫起淡淡的桂花香,昭示著秋季的到來。


    上陽宮裏主殿前的那株大櫻花樹也已泛起了淡淡的金黃,微風吹過,偶有木葉飄零,倒也很像是春日落櫻繽紛的絢爛。


    “櫻櫻,你知道嗎,這是你母親生前最喜愛的一棵樹。”


    殿前階下,宣成帝嬴伋坐在胡床上,淡淡笑著對身側的外甥女道。


    “它本來不在這裏,是你母親去後,朕將它從裴家移植過來的,那時候它就已經一百多歲了,為了移植它,可耗費了不少人力財力,連裏坊牆都拆了數堵……”


    “那它還能開花嗎?”


    岑櫻好奇地問。


    她入上陽宮已有幾日了,這些天,皇帝舅舅常常叫她陪著下下棋說說話,也與她說了好些母親生前的事,但她仍是很難拚湊出母親的完整形象。因而此時,雖知阿舅在懷念母親,但心中一片空白,隻有些隱約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怎麽不能。”皇帝回過頭來,溫和笑著看她,“剛移植的那年的確是差點就要死掉,好在那年宣州進貢的花肥效用不錯,把樹養活了,現在每年還是可以開花。等到了明年,櫻櫻就可以看到繁花如錦的盛景了……”


    明年。


    岑櫻展目看向枝葉未落的大樹,透過它,一直看向了樹木之上的蔚藍天空。


    明年的她還會在這裏嗎?


    她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個地方。


    從前隻聽說京都洛陽是何等的軒敞華麗,可到了這裏之後,她與阿爹分離,連悶罐兒都要另娶他人了,娶的還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不喜歡這裏,她想回家,想回到過去在鄉下和阿爹和悶罐兒還有阿黃在一起的生活,很想很想。


    如果,如果悶罐兒不和她們回去,她就自己和阿爹走好了。反正他要娶那麽多的女人,她也想散了算了……


    女孩子久久地看著院中花樹,眉目黯然,一襲鵝黃襦裙在晚風中微微舞動,有如梨花開在月下,冷浸溶溶月色,清新閑適,淡遠出塵。


    皇帝一直側眸看著她那與生母十分肖似的眉眼,秋陽自樹梢照下,照得他不複年輕的清俊麵龐上,竟也有了些許溫潤的假象。


    櫻櫻,櫻櫻。


    其實不必卞樂找來當年的宮人與太醫確認,他又何嚐不知她是誰的孩子。


    櫻櫻的名字很可能是永安取的。她給這個孽種取名為櫻,偷天換日地也要將她送出去,卻殺了她和他的孩子……


    倘若這是他的女兒,她還會這般在意這個孩子麽?答案顯而易見。


    沉寂了十餘年的怒意與怨恨重在胸腔點燃,如同毒蛇吐信,又似烈焰狂舞。岑櫻忽覺身側寒氣凜冽,不明所以地側過眸來,皇帝已恢複了和煦慈愛的麵色,道:


    “櫻櫻,阿舅累了,扶阿舅進去吧。”


    這並不是什麽過分的要求,岑櫻領命將他扶進了寢殿。皇帝神色和藹:“天色也不早了,你也回去吧。明日,記得來陪阿舅下棋。”


    “是。”岑櫻婉婉施禮,隨後退了出去。


    她入宮已經七天了,這七日裏,聖人除了偶爾叫她作陪、說一些母親的事,倒也沒有再如那日進她房間一樣的不合常理的舉動,漸漸放下了戒備。


    皇帝一直目送著那道纖瘦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廊柱日影間,神情如怔。直至卞樂從殿外走進。


    “叫你去辦的事,還沒有辦好嗎?”


    他問,麵色已不複方才的溫和。


    卞樂麵露難色,戰戰兢兢地應:“……回陛下,這件事的確有些棘手。尚宮局已經在盡全力尋找當年放出去的宮人了,想必不久就會有回訊……”


    “你的不久已是三個月了!你們都是廢物不成!”皇帝龍顏大怒。


    卞樂嚇得身如抖篩,趕緊跪下:“陛下息怒!息怒啊陛下……”


    皇帝胸腔中血氣上湧,目眥欲裂。


    說起來,這件事,也的確是他的錯。


    當年穩婆告訴他,永安生下的是個已經足月的女嬰,並非七月生子的早產兒,算著時日,剛好是她還未與裴公瑜分別的時候,所以才能夠篤定她是裴氏之女而非他的。


    為掩人耳目,在場的宮人、禦醫、穩婆幾乎被他殺了個幹淨。如此一來,如今要想再找到幸存的、已經放出宮去的當年侍奉過公主的宮人,確實難了些。


    但他想,當年母親都能將岑櫻換出去,這其中必然還會有漏網之魚,這才命卞樂去查宮人名籍,試圖找到當年的知情者。一連兩個多月過去,卻都未有任何的蛛絲馬跡。


    他最終長歎一聲:“建康的謝宅去過沒有?可曾找到謝雲因?”


    謝雲因是皇帝的表妹,精通醫術,當年在宮中陪伴皇帝的母親肅宗謝皇後,也曾去探望過永安,自是知曉她的孩子是否足月而生。


    謝家畢竟是他的母族,他並未動謝家,隻是削權而已。謝雲因也回了江南,後來他派白鷺府去查探過兩次,聽聞是在民間行醫。


    “回陛下,謝娘子兩月之前往九華山采藥去了,恰好是在我們的人趕去以前,所以暫時還未有消息。”


    皇帝怒氣稍平,無奈地歎了口氣。


    知道在哪兒就好,總好過憑空消失。


    關於岑櫻的身世,他十分篤定岑櫻不是他的女兒而是裴家的,但事關人倫血脈,不得不慎重,他已經等了兩個月,就……再等上一會兒吧……


    *


    麗春殿裏,岑櫻一覺睡至了辰時。


    她昨夜想父親和夫君想得哭了半夜才睡著,今晨起得便有些遲了,直至宮人們往殿中搬東西才醒了過來,揉揉眼從床上坐起,還有些犯困地呢喃:“你們在搬什麽啊……”


    見她醒來,一名小宮女忙放下手中的活計:“回縣主,是陛下怕您在宮中無聊,派人搜羅了好些話本子來。”


    “您要起來嗎?奴服侍您洗漱。”


    那宮人一張圓圓臉兒,十分殷勤和善。岑櫻覺得她有些眼熟,但未多想,微紅了臉支支吾吾道:“……我自己來吧。”


    她本是鄉下來的野丫頭,不習慣被人伺候,拿過衣裳欲言又止地看了那宮人一眼。


    宮人會意一笑,退出殿去:“那奴就先下去了。”


    “奴叫青芝,縣主有什麽吩咐叫奴一聲就好了。”


    殿裏,岑櫻慢騰騰穿好了衣裳,洗漱後用了些早膳,便去到外殿的書案下翻閱卞樂送來的那些話本子。


    時下流行的多是些怪力亂神的故事,岑櫻膽小不愛看,就丟開了。正翻找著,宮人來報皇帝來了,忙隨手將書放在案上起身去迎。


    “櫻櫻在看書?”


    皇帝走進來,笑著問。


    岑櫻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皇帝又拾過一冊丟給她,在書案旁的矮榻上坐下:“朕也好久沒有看話本子了,正巧,你讀來給朕聽聽。”


    那冊書的書名是《漢孝惠皇後外傳》,看著像是冊人物列傳。岑櫻不疑有他,屈膝跪坐,展開書本,當真清聲朗讀了起來。


    “漢孝惠皇後張氏,名嫣,字孟媖,小字淑君。惠帝姊魯元公主之長女也。”


    “阿嫣當五六歲時,容貌娟秀絕世。時帝方議立後,欲訪名家貴族之女容德出眾者。太後謂帝曰:‘阿嫣帝室之甥,王家之女,天下貴種,實無其匹。且容德超絕古今。吾選婦數年,無逾此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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