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臉色陰沉,未發一言。


    印璽監那邊很快有了結果,這一枚璽印的確是太後的私璽,隻有右上角空出的一角與當年工匠雕刻時留存的圖案不同。卻是因為嘉和四年時為稚子的永安公主不甚將玉璽摔碎一角,以金補之。如此細節也能對上,皇帝不得不相信了謝雲因的話。


    他頒下旨意,認永安縣主為皇家養女,搬入紫微城。又納了謝雲因為昭儀,宮人雲香為美人。


    紫微城中,蘇後隻對謝雲因的到來微微驚訝,對於岑櫻成為皇家養女之事,則樂見其成。


    畢竟大典在即,她不希望岑櫻的出現給蘇望煙的皇後之位造成什麽影響,成了兄妹,至少二人明麵上不能再有什麽牽扯。


    太子的登基與大婚典禮都在籌備之中,宮中尚衣局日夜趕製帝後禮服,除內庫所儲之外,洛陽城大大小小的成衣鋪子金絲銀線紅紗紅綢都被采買一空。加之年節將近,京中開始彌漫開喜慶的節日氣息。


    十一月初,薛鳴送岑櫻乘車前往紫微城。


    他很舍不得這個相處日久的妹妹,沿途都在絮絮叨叨地囑咐她進了宮要擔心,岑櫻抱著他送她的那隻貓兒,看著他張合不停的嘴,忽地輕輕歎了口氣。


    “二哥不是在宮裏當差嗎?可以常來看我的。”她道。


    自來到洛陽這半年,她就好似浮萍一般,沒有根,也沒有家,連唯一的親人也不能相見,薛鳴的出現的確讓她感覺到了兄長的溫暖。


    他對她無微不至,連府中的廚娘都特意替她找了涼州籍貫的,平日職務雖忙一得了空就會來看她。有時候她也會想,若他不是薛家人,真是她的兄長就好了……


    薛鳴的臉色變得嚴肅:“宮禁之間規矩甚嚴,我在門下省當差,也少有機會進入後宮。”


    “隻要有心總會見麵的。”她說,又托他照顧薛姮,“我走之後,二哥可要替我多照顧姮姮。別讓你母親和妹妹欺負她。”


    時光飛逝,轉眼就到了年關。


    宮中頻頻有好事傳來。先是儀鸞殿的雲美人有喜,緊接著在上陽宮中伴駕的謝昭儀也有了孕,大臣都在私下議論著,聖人寶刀不老,太子上位後怕是要添幾個兄弟了。


    但與此同時,也有一件不好的事打得眾人措手不及。


    太子太傅、尚書令蘇欽的女兒蘇家十三女病了。


    這位未來的中宮皇後一病不起,沉屙日重,眼瞅著也趕不上在登基之日與太子大婚。


    蘇娘子這病病得不是時候,仙居殿中,蘇後發了好大的一通火。期間太子也曾去看望過一次,吩咐蘇望煙安心養病即可,等她病好了再擇吉日成婚。蘇家人感激不盡。


    皇後未立,冊妃之事也隻得一並延後。


    宣成十五年的最後一月就在這詭異的平靜之中過去。年三十,除夕,皇帝蒞臨含元殿,大宴文武百官,夜間,又在仙居殿舉行了家宴。


    既是家宴,宴請的不過是宮中嬪妃與皇子公主,因嘉王、瑞王及崔貴妃都尚在監|禁之中,陛下新納的謝昭儀也因養胎未來,蘇後嫌沒有人氣兒,又叫來了岑櫻這個新封的“養女”。


    嬴衍在忙明日登基之事,一直到了宮宴開始才姍姍來遲,向坐在主位上的皇帝與蘇後告罪:“兒因瑣事耽擱了,還請阿耶與母親降罪。”


    燭火氤氳映著他猶沾著雪粒子的俊朗眉目,顯得那張總是如覆冰霜的臉溫潤些許。


    岑櫻已有許久未曾見到他了。


    他變得越來越忙,臘日儺儀,冬至祭祀,原以為入宮之後兩人還能多見兩麵,不想今日,才是那日上陽宮一別後的第一麵。


    烹龍庖鳳,倒玉傾金。皇家的宴席之精美自是無可挑剔,但岑櫻卻毫無胃口。


    不同於她和阿爹在家過年時總是說說笑笑,皇室的除夕宴冷清至極,氣氛壓抑得如同密雲將雨。


    不斷有皇子公主上前向皇帝皇後敬酒,說著吉祥話討賞錢,岑櫻心不在焉地坐在座位上,卻又想起去年的除夕。


    那時她才撿回悶罐兒不久,除夕之夜,為著他的傷,阿爹殺了她養了五年的小花讓她燉湯給他補身子。他虛弱地喝完,對她說了這幾日以來的第一句話:“謝謝,能給我碗水嗎?”


    而在此之前,不管她問他什麽他都一言不發閉眼裝暈,心防很重的樣子。她悄悄在心裏給他取了個“悶罐兒”的外號,後來和阿爹抱怨叫他聽見,也就一直叫下去了……


    那時候她不會想到,他是太子,也會是隻屬於她一個人的悶罐兒……


    “永安姐姐,該你給阿耶和母親敬酒了。”


    身側響起長樂公主的聲音,她回過神,果然一圈王子皇孫都已敬完了椒酒,皇帝和皇後正將目光放到了她的身上。


    長樂公主自二王被幽後收斂了不少,這幸災樂禍的毛病卻還是沒改。岑櫻離席上前,預備接過宮人送上的酒樽敬酒。


    她在心中想著祝頌之辭,伸手去接時,因宮人不慎,青銅鶴尊竟直直滑過她的手掉到了地上,四分五裂。


    溫熱的酒液濺了她滿裙,席間眾人的臉色也因之一變。


    鶴尊盛酒,是取仙鶴延年益壽之寓意,如今這鶴尊碎了,還是在這節慶的時候,無疑是不祥。


    那宮人唬得臉色發白,早已跪下來不住說著“奴婢該死”請求貴人恕罪,顯然是害怕極了。岑櫻也顧不得滿裙子的酒液,跪下來替她求情:“陛下,皇後,方才都怪我沒有接好,不關這小宮人的事。”


    “櫻櫻,你起來。”


    皇帝依舊神色和藹,卻是一幅事不關己之態,“這事和你沒關係,這是皇後的殿裏,由皇後做主。”


    岑櫻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了蘇皇後。蘇皇後卻並沒有看她。


    宮人還在哭叫著求饒,她麵上如覆寒霜之色,隻對一旁侍立的大長秋卿常澤道:“拉下去,三十大板。”


    那宮人那樣瘦弱,三十大板下去,隻怕命也沒了。


    岑櫻一時也急了。她怎麽也想不到,隻是打碎了東西,就要遭至這樣的懲罰。


    她實是沒有辦法袖手旁觀,跪著磕了個頭求道:“皇後殿下,我們鄉下常說,碎碎平安,東西碎了,是替主人擋災,方才也是櫻櫻沒有接好才打碎的,她真的不是有意的,您就饒了她吧!求您了!”


    女孩子的求情聲字字懇切,聲聲泣血,回蕩在殿內格外清晰。


    蘇皇後不悅。


    這還沒有嫁給猞猁呢,就想著插手後宮之事了。而她若放過了這個宮人,日後,豈不是要叫薛櫻覺得自己是個可以拿捏的,還想爬到自己頭上?


    “母親。”


    正僵持間,一直沉默不語的嬴衍終開了口,“除夕夜不宜見血,杖刑三十的確有些重了,還是改為二十吧。”


    他也幫著她!


    蘇後狠瞪了兒子一眼。


    然而回頭瞧了眼丈夫的神色,知道他也不願重罰,蘇後終是改口:“既然太子為你求情,就二十吧。”


    “奴多謝皇後殿下!多謝太子殿下!”宮人磕首泣謝。


    蘇後隻給常澤使了個眼色,常澤會意,帶人拖了那宮人下去,尋了個貴人們聽不見的地方行刑去了。


    席間很快又恢複了先前的氣氛。岑櫻被宮人引下去換衣裳。她看著殿簷織金簾下映在宮燈搖曳裏的飄揚雪花,心間忽有一點點的難過。


    她隻是有些難過,難過她與這裏的人,似乎是格格不入的。


    作者有話說:


    第45章


    宮宴過後,皇帝回了上陽宮陪伴有孕的謝昭儀,蘇皇後也未留眾人守歲,早早遣散了各人。


    岑櫻卻一夜也沒睡好。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那被宦官按著行刑的人變成了她,她倒在新年的瑞雪裏,滲出的血染紅了身下的雪地。


    永昭元年的第一天就在一夜輾轉反側中度過,次日清晨,新帝去了南郊祭天,又去了太廟祀祖,禱告過天地祖宗之後,才返回含元殿舉行登基大典。震耳欲聾的鍾鼓聲宛如九霄仙樂漂浮在紫微城上空。


    岑櫻一覺睡至了傍晚。青芝輕手輕腳地進來給她梳頭時,她看了眼窗外漸黑的天色:“大典完了嗎?”


    “還在賜封百官呢。”青芝笑著道,“晚上還有宴會,這樣隆重的慶典,總要捱到夜裏才結束。”


    岑櫻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她身份尷尬,又無官職,這樣的慶典自是輪不到她去跟前湊的。


    她隻是有些想他了……畢竟她孤身一人在宮中,相熟之人也就唯有他了。而他做了皇帝之後,隻會比從前更忙吧……


    她鬱鬱歎了口氣,請求青芝:“青芝姐姐,你能不能幫我去打聽打聽,那宮人還好麽?”


    青芝欲言又止。


    自昨夜縣主從仙居殿回來便一直念叨著這件事,要她去打聽。可今晨就得知,那宮人昨夜結結實實挨了二十板子,當時便沒熬住,連夜卷了席子扔出宮了。


    這會兒,隻怕屍首都已被北邙山中的野獸啃食過半。


    她隻能委婉地道:“那是她的命,怨不得旁人的。”


    太上皇後馭下其實並不十分嚴苛,偏偏昨日是除夕,又偏偏縣主求了情,太上皇後估摸是惱了縣主,故意為之。但這話說出來隻能讓縣主徒增煩惱,也就噤聲。


    見她如此反應,岑櫻心裏空落落的,好似五髒肺腑都成了空,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寒氣。


    嬴衍過來時她也還是那幅呆呆愣愣的模樣,長發披散著,攏了錦被抱著雙膝坐在榻上,他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撫了撫她發頂。


    她抬起頭,見是他,目中猝然燃起一簇光亮,又在目睹他身上華麗莊重的十二章紋時訇然熄滅。


    嬴衍微微蹙眉:“怎麽了?”


    他還穿著今日登基大典的冠冕,早早地從百官宴會上趕回,隻是因為擔心她而已。不想她見了自己卻是這幅模樣。


    “那個宮人被打死了。”她喃喃地說,“她是因我而死的,我很愧疚。”


    昨夜的事嬴衍實則並未放在心上,此時聽來也隻微愕了瞬,抱她入懷:“這和你無關,一個宮人而已,況且你已經為她求過情了。”


    一個宮人而已。


    她掙紮著不肯觸碰他衣上以金絲銀線繡出的冰冷黼黻:“宮人的性命就不是性命嗎?她還是因為我而死的,你怎麽能這般冷漠?”


    “斯人已逝,你傷懷也沒有什麽用。”他掌著她肩把她轉過來,“你要是想保護別人,就自己強大起來。權力這柄刀除了殺人,也可以護人。”


    “她也不是因為你而死的,她死,隻是因為太上皇後想殺她。別把不相幹的事攬在自己身上。”


    他想岑櫻還是太稚嫩了,像溫湯監培育出的花卉,麵對真正的風雪時不堪一擊。


    不過是殺雞儆猴,若是蘇望煙或是舒妙婧這樣的貴女,定能一眼勘破,她卻還在為雞的死而傷懷。


    也許,她真的不適合做皇後。


    岑櫻仍是不安:“那,要是哪天我犯了錯,是不是也會被這樣亂棍打死,破席子一卷,扔去亂葬崗?”


    她連欺君都敢,又有什麽好怕的。嬴衍隻覺好笑,低頭吻著她散發著辛夷花香氣的烏發:“不會。”


    她已是他的女人,他自是會護著她的。


    十二串白玉冕琉珠垂下來,微微冰涼,打在她發梢額角。她愣愣地歎出一句:“悶罐兒,你是皇帝了……”


    她抽身起來,欲要行禮。嬴衍蹙眉將她攬住:“做什麽,我何嚐讓你跪我。”


    “像從前那樣就很好。”他補充。


    像從前一樣。


    岑櫻心裏微微一酸。


    怎麽可能呢。


    她從前沒覺得他和她的悶罐兒有何不同,直到方才聽見他那般輕描淡寫地說那宮人的死才覺出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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