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時與柔然的通信瞞不了那位殿下,他不敢直接向北渡河,故而沿著黃河一路往東走,打算去往白馬縣,等待前來接應的柔然使者。


    若單單依靠他們自己,等到他和櫻櫻北上走到兩國邊境上時就已五月,宮裏定然早已快馬加鞭派了人在邊境上嚴加看管,沒可能出去國境。


    不過,宮中不會知道與他書信來往的是柔然的王庭,眼下已經派了人入境去往白馬縣等候了。邊境上原也魚龍混雜,柔然安插的勢力不小,屆時他們就可逃出去。


    他原想在天黑之前離開滎陽郡,然車馬顛簸,薛姮是個嬌小姐,一路幹嘔不止。他也是有女兒的人,實在不忍,不得已減緩了馬速,加之天色已晚、人馬疲頓,索性找了個地方歇腳。


    這是處地處滎陽、鞏義交界處的小村子,十分偏僻,就算京中給各個郡縣發函、要各個村莊搜尋可疑之人,公文層層到達村中,也要明日。


    不過為了保險起見,他沒有進村,他一個瘸子帶著兩個少女一條黃狗,這太明顯。隻找了戶地處村頭的農家投宿。


    幾人到達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主人家是個獨居的老婆婆,人也良善,見他一個瘸子帶了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自是不便露宿荒郊野嶺,很和善地同意了。


    到了下車的時候,薛姮已被顛得暈頭轉向,人事不知。岑櫻扶著她從車上下來,焦急地對主人家說:“婆婆,您能給我們碗熱水嗎?我姐姐暈車暈的厲害。”


    走時為了行路方便,兩人都換了粗布衣裳,取了頭上的首飾換上荊釵木簪,儼然一幅農家裝扮。


    然而兩張白淨秀麗的臉卻是荊釵布裙也掩不住的,即使是在村頭昏暗的夜色裏,也似白得發光。老婆婆一瞧,樂了:“兩位小娘子生得可真俊,跟那年畫上的仙女兒似的,先生好福氣。”


    “快請進吧,孩子們都去戍邊了,我家就我一個老的在家,老身這就去給小娘子燒水喝。”


    岑櫻道了謝,將薛姮扶進主人家準備的一間農舍,也還幹淨整潔。


    她扶著薛姮在床榻上坐下,關心地問:“姮姮,你好些了嗎?”


    一路上都是岑櫻照顧她,薛姮心裏十分過意不去,虛弱地道謝:“櫻櫻,多謝你照顧我……”


    她心裏清楚,自己於櫻櫻和岑伯父是個大大的拖累,若不是她,他們隻會走得更遠,不必提心吊膽地留宿村中。


    “這麽見外做什麽,我們是好朋友啊。”岑櫻笑得甜甜的,眼睛閃閃亮著光彩,半點疲勞之色也無。


    離開了那座幾令人窒息的宮城,從前的那個岑櫻似重新活了過來,有數不盡的力氣和好心情。安頓了薛姮之後,又自告奮勇地去幫老婆婆燒鍋。


    薛姮仍在幹嘔不止,扶著椅子,臉色蒼白如紙。這時岑櫻端了新燒好的開水進來,見狀忙放下碗替她順著背。


    她擔憂地道:“怎麽還在吐呢,又沒有吃東西……”


    “姮姮你先忍耐一下,這水有些燙,再等一等就可以喝了……”


    這時主人家也已站到了門口,眼見少女幹嘔得如此厲害,想起村中常有婦女懷妊而不自知,症狀與她十分相似。不禁問:“容老婆子冒昧問一句,小娘子,可是成了婚了?”


    作者有話說:


    第51章


    岑櫻尚不明白這話的意思,蒙頭蒙腦地就答了出來:“沒有啊,婆婆您為什麽會這樣說?”


    薛姮卻是一顫,原就水光迷離的眸子霎時如蒙水霧,低著頭置若罔聞,心中實則惶惶不能自已。


    不可能的……這絕不可能!


    她一直都有好好的喝他給她的藥,就漏了那麽幾次,不會那麽巧的!


    她隻是暈車而已,不可能是她想的那樣……絕不可能!


    老婆婆見岑櫻否認得不似有假,也尷尬地笑了:“那是老婆子冒犯了,小娘子可別往心裏去。”


    岑櫻莫名舒了口氣——雖然她不明白對方為什麽這樣問,卻能從對方和姮姮的反應判斷出來這似乎不是什麽好事,甜甜笑道:“怎麽會呢,婆婆肯收留我們,我和姐姐感激還來不及呢。”


    “我來幫婆婆做飯吧,謝謝婆婆……”


    她和老婦人有說有笑地進了廚房,張羅起了今晚的晚飯。岑治正在院中給阿黃做窩,聽見女兒銀鈴般的笑聲,不禁回頭望了一眼。


    他已經許久沒有見女兒那般開心過了,就算是在京城裏,兩人短短的幾次碰麵,她雖是笑著的,眼裏總也似蒙著層灰,笑聲輕輕細細,連笑容也似並非真心。然而問她,她卻說一切都好。


    也許,她是真的不喜歡京城。


    不管怎樣,他希望女兒的離開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她自己。


    夜裏岑櫻和薛姮便睡在一張床上,被子浸著春寒,枕頭堅硬無比,空氣裏也彌漫著雞糞的氣味和濃重的土腥氣。


    一絲一絲的星光從頭頂的瓦縫間漏下,一切的一切都那麽的難以適應。


    薛姮輾轉反側,又為主人家那一聲詢問而心煩,始終未能入眠。


    冷不防聽見身側的岑櫻道:“姮姮,你睡了嗎?”


    “沒有。”


    她便側身過來,像頭小獸撲進薛姮懷中,聲音竟帶了絲哽咽:“姮姮,我睡不著,我有些想他……”


    昨夜此時兩人還躺在同一張榻上,他抱著她,和她說了小時候的事,也說盡了她從前想聽的那些情話。


    而現在,他應該恨死她了吧?她一聲不吭地就走掉,他肯定會覺得她之前說愛他也是在騙他……


    薛姮按下心事,安慰了她一會兒:“其實我不明白,陛下那般愛你,你為什麽一定要走。”


    “我不喜歡那裏。”她輕搖頭,臉兒貼在她頸下,“從前就不喜歡,但我覺得,我可以為了他忍受旁人的傲慢與偏見,後來,我很認真地想過了,我受不了一輩子都要在那樣的籠子裏生活。”


    “還有,爹爹年紀也大了,又傷了腿,他要走,我就不能丟下他一個人……”


    “至於悶罐兒,我走了,他還會遇見更好的女孩子,會有更多更好的女孩子愛他。可爹爹就隻有我一個了……”


    她雖是傷心,眼裏的光卻一絲絲堅定了起來。


    開弓就沒有回頭箭了,這件事她不後悔,她隻希望他能遇見更好的姑娘,忘了她。


    薛姮一時也是無言。各人有各人的不得已,她雖羨慕櫻櫻,卻無法責備她。


    “那你呢,你又是為什麽要走。”岑櫻問道,“你和那個姓薛的,是不是……”


    胸腔裏噗通噗通地響起來,心跳得好快。


    薛姮閉眸,睫下雙淚流:“他逼我。”


    “起初是用父親和母親的靈位,後來是用婚約。”


    “每一天,我都生不如死。”


    岑櫻訝然,心頭痛如刀絞。


    她雙眼落下淚來,很用力地抱住了薛姮:“以後不會了。我和爹爹、還有阿黃,都會保護姮姮的……”


    “不會,不會再讓姮姮有事的……”


    女孩子溫熱的體溫隔了薄薄的衣衫傳來,似能給予她無窮的力量,薛姮心情平複了些許,抬手拭了拭眼淚,露出一個恬淡的笑:“櫻櫻,謝謝你。”


    她不會是懷孕的。就算是,她也不會要他的孩子。


    她的人生,理應剛剛開始。


    一夜無事。


    次日晨起,父女幾人同老婦人告別,贈以銀錢。


    因幾人特征過於明顯,臨去時,岑治又托以被惡官逼婚之詞,特別囑咐老婦人勿與人提起。


    春明景淑,油壁車行在村間小道上,簾動如舞,輪轉如飛。


    在這明媚的春光裏,岑櫻不禁放聲高歌,歌聲婉轉清越如林間的百靈鳥。


    薛姮被那歡悅的歌聲所感染,就連暈車之症都好了許多,問:“櫻櫻,你唱的是什麽?”


    “《涼州詞》。”她道,“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是我阿爹教我的《涼州詞》!”


    父友相伴,她心情實在舒暢,話音也不由微微揚高。薛姮從未見過這般神采飛揚的她,話音也含了一絲笑意:“那我們是要去涼州嗎?”


    “不是,我們去滑縣,白馬津。”


    “是我阿爹的故裏。傳聞有白馬群行山上,悲鳴則河決,馳走則山崩。等到了白馬津,我就帶你去騎馬啊,駕——”


    她模仿著提韁策馬的動作,臉上的笑有如春光明媚。薛姮看在眼裏,心頭也不由蕩開絲絲的暖意。


    大概,有了櫻櫻,她是真的可以遠離那些不堪回首的噩夢。


    ——


    京城之中依舊沒有收到半分消息,嬴衍已命尚書台往周邊各個郡縣都發了公文,全力搜尋幾人。


    但因岑治明麵上的身份已死,發去的公文上也隻寫了岑櫻和薛姮二人及阿黃的信息,又命麾下的蒼龍府在洛陽境內沿著車轍搜尋。


    薛崇去了上陽宮複命。退位成為太上皇的宣成帝十分愜意,身著道氅,在櫻花樹下悠閑品茶:


    “這麽說,那丫頭和阿姮,是一起走了?”


    他身側坐著大著肚子的謝昭儀,正在紡線,點點瓊英被春風送來,實是相敬如賓、歲月靜好。


    “是。”薛崇應。


    “啟稟上皇,二人不過閨中少女,焉能策劃此次出逃。臣猜想,此次事件應是由亂黨謝雲懌策劃。”


    岑治的“死”彼此都心知肚明。太上皇森森冷笑:“看來,人家不領他的情呢。”


    但岑治的出逃反倒說明二人之間並無勾結,因而嬴伋雖惱怒兒子欺瞞,倒也沒有特別生氣。轉問:“永安呢?她又是因何要走?”


    紫微城中新帝時常留宿自己名義上的妹妹處之事,薛崇實際早已知曉。但兩宮的宮人都瞞著嬴伋,顯然是新帝聯合太上皇後將其架空。


    他適時將事情捅出:“臣聽聞,陛下在宮中時,時常夜宿永安縣主處,不知是否是因了此事。”


    他話音才剛剛落下,身著道袍、眉目寧和的中年男子眉心猝然聳動,怒喝一聲摔了手中茶盞:“那是他親妹妹!”


    “上皇息怒。”薛崇說道,心中實則隻覺好笑。


    一旁的卞樂趕緊小跑著上來,替太上皇順著背。嬴伋深喘兩聲,氣極反笑,轉頭同謝昭儀連道了兩句“很好”。


    “猞猁,已經在架空朕了。”


    “那陛下想要怎麽做。”謝雲因容色冷漠,一幅事不關己之態。


    嬴伋臉色陰沉欲雨:“去把皇帝給朕叫來。”


    他能把這天下給他,自然也能收回來。


    宮人領命欲去,卻被叫住:“罷了。”


    “先全力捉拿謝雲懌。他一個瘸子帶著兩個丫頭,跑不了多遠的。”嬴伋轉頭吩咐薛崇,目中難掩厭惡。


    薛崇恭聲應命,退出上陽宮去。


    臨走的時候,他回頭望了眼上陽宮中正值花期、雲蒸霞蔚的櫻花樹。


    誰說移植之物就會水土不服。這櫻花活得好好的,薛姮一個低賤之人在不屬於她的位置上活了十六年也好好的,那岑氏女還當真是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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