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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是春光留不住,時光飛逝,日征月邁,永昭元年的四月轉眼結束。


    今年的春試圓滿落下了帷幕,新帝在含元殿舉行了殿試,親自考問此次春試挑選出的幾百名進士,最終確定了他們的名次。


    與以往前三甲多出自大族不同,今年的狀元,竟是一名出身寒門的青年人,即來自涼州的解元周沐。


    據聞,他金鑾策論之時,身上也隻一件單薄的舊青衫。太子太傅蘇欽惜才,結束後脫下自己的紫袍玉帶贈予了他,但這位新科狀元卻並沒有收,而是匆匆離開了。


    於周沐而言,未能在殿試上揭穿定國公府屠村一事,始終是良心不安的。但兩月之前、自導自演了那起失火案後,天子即派人找上了他,警告他不要被叱雲成利用,更不要妄想蒙蔽聖聽,他便知聖上是不願在此時清算薛家的。


    更不會想到,兩月之後的今天,聖上真的不看門第,將他提為了第一……


    岑櫻依舊被鎖在徽猷殿中,外界的事知道的有限,但科舉這樣的大事自是口口相傳的,很快,她就得知了自小相熟的鄰家哥哥奪得狀元的事。


    她極是高興,又有些與有榮焉,偷偷托了梁喜想要送些禮物給他,也被梁喜拒絕:“縣主別拿老奴開玩笑了,事情傳到陛下耳中,您不一定有事,老奴可是要掉腦袋的。”


    “老奴在這宮裏小心翼翼地活了大半輩子了,還想安度晚年呢。”


    陛下也算他看著長大的,他是什麽脾性梁喜一清二楚。冷了十幾年的人,也就瞧他在縣主麵前有過幾回笑顏,上回縣主出逃後徽猷殿幾日幾夜的陰風疾雨,他一個老奴才日日懸心吊膽,生怕陛下會遷怒無辜。


    也是,從小就沒嚐過被愛是何種滋味的人,好不容易得了一點點甜,怎舍得放手?


    男男女女的事他一個老太監也不懂,他隻知道,陛下很在意這位永安縣主,占有欲強到連她的父兄都容不下,遑論新科狀元。


    還真是段孽緣……


    岑櫻隻好作罷。這一月以來,丈夫和她的關係也沒好轉。他好似還是很介意她逃走的事,將她關在徽猷殿裏,哪兒也不許她去,更不許她見阿爹和阿黃。


    就連給姮姮送個藥,也求了他許久。氣得她在心裏悄悄罵過他好多回。


    與此同時,新帝強占了自己名義上的養妹的事,已在京城裏悄悄傳開了,加之從前就有些兩人成過婚的流言,新帝又一再拖延與蘇家娘子完婚的婚期,此等風月之事曆來為人津津樂道,很快就成為洛陽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到了最後,連蘇欽也沉不住氣地旁敲側擊催促完婚,卻再一次被嬴衍搪塞過去。


    五月,柔然來朝。這是兩國近三十年來的第一次外交來往,朝廷格外看重,天子設宴九洲池,款待遠道而來的柔然使者。


    柔然是雄踞在陰山以北的遊牧民族,能征善戰,時常南下侵略大魏北境,是大魏自建國以來最大的敵人。


    太|祖立朝之時,曾以攻為守,將柔然人趕至漠北。但自太|祖逝世以後,此後的曆來皇帝都逐漸轉為保守的抵禦政策,一年一年下來,很快叫柔然重新積蓄了力量,將版圖重新推至了距離阿爾泰山腳下。


    無獨有偶,太|祖去世後的第一百三十年,大魏同樣出了一位不世出的軍事天才,長驅柔然王庭,橫掃七百餘裏。可惜好景不長,將星隕落,新拓的土地也再一次被柔然收回。


    這之後,柔然與大魏兩國都曆經了短暫的內亂,互未侵擾。柔然自上一任可汗鬱久閭符盧去世後便陷入了分裂的狀態,直至七年前符盧的小兒子阿舒勒被找回,東征西討,才重新統一了柔然。


    什麽符盧什麽阿舒勒岑櫻自是不知的,她仍舊被關在徽猷殿裏,每日除了青芝見不到任何一個相熟的人,連阿黃也見不到。到後來,隻好苦中作樂,慢慢地和看守她的宮人們熟了,甚至和她們學會了打樗蒲。


    嬴衍因為春試與接見柔然使者的事變得很忙,往往幾天才來見她一次,主管殿內事務的梁喜對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而她被嬴衍抓到打樗蒲已是柔然人來朝的前一日。


    初看到時,嬴衍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還說在宮裏待下去會瘋才走的,依他看,她不是待得挺好?都敢在他的寢殿裏和人打樗蒲。


    而她若有半點意識到自己的錯,也不會心大到還在這裏玩牌。


    他黑沉著臉走過去,和岑櫻圍坐在一起的宮人都唬得魂飛魄散,唯獨她還不覺,樂嗬嗬地出著牌:“接著打呀,你們怎麽都不動了?”


    便有宮人暗示地瞟向她背後,她惘然不覺,直至被人拎起後領一把提了起來才涼了後背,可憐兮兮地轉過臉。


    “你在搞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嬴衍極力抑製著怒氣,“在朕的寢殿玩物喪誌打樗蒲?誰給你的膽子!”


    “我,我沒有事情做嘛,你又不要我出去。”岑櫻委屈地說,“而且你也沒說不讓我玩……”


    最後這一句聲如蚊蠅。


    這條他還真沒說,但下人們誰敢聚眾賭博?也就隻有她,根本不把他當回事。


    當著諸人之麵,嬴衍倒也沒有即時發作,將她拎回了內室。他問:“你想出去?”


    她點頭如啄米,對上他陰沉下來的視線忙又補充:“……不是想跑,就是想出去轉轉,老待在這裏人都要發黴了……”


    “對了,我聽說明天柔然人就要到了,你不是要在九洲池開宴會嗎?讓我也去嘛,我就想和月娘見見麵……”


    “我阿爹和阿黃都在你手裏,我還能做什麽呢。”她小心翼翼地請求。


    她其實有自己的打算,她被他關在這裏也久,與外界幾乎斷絕了一切聯係。阿爹還好,梁伯伯其實會偷偷暗示她阿爹沒有事,姮姮卻是又落在了薛崇手裏,她是真的很擔心。


    思來想去,也就隻有月娘能幫她。可她又要怎樣才能見到月娘呢?


    “好不好嘛,求求你了,夫君……”見他冷著臉沒說話,她壯著膽子又挽住了他。


    “知道了。”他最終很不耐煩地應下。


    到了次日,她身邊又換了一批新的宮人,卻也送來了一件紋繡華麗的宮裝,言,陛下允了她去九洲池赴宴。


    岑櫻去的不算早,入席之後,王公大臣們都已入座,她焦急地在人群中尋找叱雲月的身影,沒理會落到她身上的種種目光。


    但叱雲月今日卻似乎沒有來,不止如此,連封衡和高陽姨母封姨夫也沒有來。她視線焦灼地人群中尋覓著,又想起宮人閑談間說漏嘴的、姨母犯了錯被丈夫幽禁的話,一時間,心憂如焚。


    太上皇後蘇氏與新帝坐在主位上,見她的位置被安置在長樂公主左邊,一陣不喜。


    她早就聽說了兒子不顧議論跑去滑縣捉人的事,也知道她被關在徽猷殿長達一月,兒子的態度再惡劣,也至少說明一件事,他仍不打算對這個女人放手。


    當娘的搶了她丈夫,做女兒的又要來搶她兒子!她是和這對母女犯衝不成?蘇後心裏一陣忿忿。


    正是這時,負責接迎的官員已將入朝覲見的柔然官員帶到,那為首之人,美風儀,善容止,談笑聲自人群嘈雜中傳來,仿佛心有所感的,岑櫻木木地側過了眸去。


    作者有話說:


    悶罐兒:渣女!


    悶罐兒:指望你好好反省,你在這兒玩牌!


    第58章


    這一眼卻怔住了,岑櫻怔怔地看著那人泛藍的眼眸,一種熟悉之感油然而生。


    曾經朝思夜想的人就站在自己麵前,她似墜入一場虛幻又荒蕪的夢境裏,恍然間,周遭的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再聽不見任何聲音。


    “喂。”


    手肘卻被人碰了一下,是長樂公主,“你看什麽呢?這麽入迷。”


    她仍是怔怔的,連厭惡也忘了,依舊看著人群之中的柔然使者。


    對方卻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目光相觸,短暫地愣了一下,旋即禮貌地同她頷首致意,與接迎的使臣一同說說笑笑地上了宴台。


    岑櫻心下登時一空。


    不是哥哥麽?


    她不會看錯的呀,哥哥當年離開時已經十七歲,相貌變化並不會太大,還有這雙泛藍的眼睛……她不會認錯的!


    她視線焦急地隨著那名使者遊移,並沒注意到,主位之上,丈夫陡然寒沉的麵色。


    反倒是長樂公主好奇地隨著她視線看去,那人氣宇軒昂,相貌不凡,一笑間能令觀者忘疲,有若鶴立雞群,襯得身後一眾柔然使者與接迎的大魏官員都灰頭土臉了起來。


    須知禮部官員本就相貌出眾、儀表不凡,眼下卻淪為一個異邦使臣的陪襯。公主短暫的驚豔之後,又轉為對兄長深深的鄙夷。


    看來皇兄看人的水平真不怎麽樣,譬如淪為陪襯的禮部官員,譬如薛櫻。


    上回人跑了還硬要追到滑縣去,對外則稱是巡視黃河水利,回來後關在徽猷殿中也一點沒受罰的樣子,實是不明白這個女人何嚐值得他這樣。


    就如眼下,皇兄他人還在上麵呢,她就敢用這種眼神直勾勾地看一個外男……


    想到這裏,她眼裏不由就帶了些幸災樂禍,朝主位上的兄長看去。


    他麵上卻毫無表情,也未看岑櫻,而是看著被禮部引上來的柔然使者。


    “在下烏日那圖,見過大魏皇帝。代可汗問皇帝陛下安、太上皇後安。”


    使者行著柔然的禮節,一手捂肩微微伏低身子。一口流利的漢話令在場所有賓客都微微怔住。


    嬴衍亦道;“閣下的漢話倒是說得好,不知師從何人。”


    “回皇帝陛下的話,下使幼年曾流落懷荒,是貴國的子民養育了臣,耳濡目染,自然也就會了,談不上師從。”


    使者淡淡笑著,言談舉止間蘊藉從容,說是世家大族裏養出的清貴世家子也不為過。一時之間,嬴衍對此人的厭惡都減淡了幾分,


    岑櫻卻是怔住。


    懷荒是兩國交界之處,是他們搬家前住的地方,他分明就是哥哥!


    可他為什麽會成了柔然的使者,還,還一幅認不得她的樣子……


    眾人之中她的反應格外醒目,嬴衍看在眼裏,那股好容易壓下的遷怒又悄然蔓上,礙於兩國邦交,到底沒有發作。


    延請一眾柔然使臣入了座,禮貌性地問了幾句對方可汗的狀況與柔然的民生,嬴衍便邀請對方前往箭場射獵。


    大魏皇室本也是馬背上的民族,出身鮮卑,本姓拓跋,取“皇天後土”之意。本居鮮卑山,後經幾代人的篳路藍縷,最終入主中原,漢化改製,思想與文化上幾乎完全融入了漢人,連姓氏也改作了“嬴”。


    若不是太廟裏供奉著的祖宗的馬鞭與弓箭,幾百年的融合,幾乎要讓人忘記這也曾是一支叱吒漠北的狼族。


    隻是,彎刀與馬槊終究隻能征服土地,征服不了這片土地上的人民,要治國,還是得靠漢家外儒內法的理念。這也是大魏的先祖選擇漢化、積極融入漢家的原因。


    柔然的境況正與大魏初期相似。如今的那位可汗雄心勃勃,不滿足於柔然隻是落後鬆散的部落製,他要學習漢人的先進文化,將柔然由部落轉變為魏室一樣中央集權製的國家,這才有了此次的出使。


    ……


    射獵的場地選在了距離洛陽皇城不遠處的木蘭箭場舉行。嬴衍換了一件玄黑雲紋交領窄袖的胡服,身在駿馬上,持了弓箭問對方:“貴使可能騎射?”


    “自然。”那使者頷首答,墨黑泛藍的眼瞳裏隱隱閃爍著自信,“柔然是馬背上的民族,我族子民,上至七十老嫗,下至三歲稚子,皆能張弓騎射。”


    “我族又何嚐不是。”嬴衍道,“朕與貴使,實在一見如故。不若你我就以百步為限,比賽騎射。”


    使者深深伏禮;“這是下使的榮幸。”


    嬴衍遂命青梧牽了匹上好的汗血寶馬來,又命禁衛抬來了兩張弓箭架,任憑對方挑選。


    那使者隨意挑選了一套弓箭背在身後,翻身上馬,若猿猱勇健:“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箭場的兩側都被禁衛隔開,隨行的王公貴族也圍在箭場兩側。隻有太上皇後、長樂公主等人的座位設在箭場南側一方微微突起的高台上,幾乎看不見對麵盡頭縮如蟻點的箭靶——懸掛在盡頭高樹上的一束柳枝。


    岑櫻的位子也設在台上,徽猷殿的白薇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旁。


    她原本擔心蘇後與長樂公主會尋自己的麻煩,但這對母女似乎都饒有興致地看著箭場上蓄勢待發的比賽,漸也放鬆了些,踮起腳焦灼地看著場上那抹酷似兄長的身影。


    箭場邊緣,兩人都已身在馬上,整裝待發。嬴衍與他說了比賽的詳細規則:“貴使,我們就以漢人的射柳習俗為賽,誰先射中誰就為勝,切記不能超出前方那條白線。”


    使者頷首微笑:“多謝陛下為下使解惑,下使明白了。”


    比賽於是開始,伴隨著號角聲響,兩人都若離弦的羽箭衝了出去。眾人的喝彩聲裏,二人的馬匹不相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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