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上帶著淡淡的笑,仿佛玉石上光華流轉,清透溫潤。劍尖卻已直指嬰兒咽喉。


    繈褓間的嬰兒也似感知到危險,哭得更加厲害。大殿內亂糟糟一片,蘇後更是一陣毛骨悚然:“他可是你的兄弟!”


    “兄弟又如何?等到長大了也是個養不熟的,像長樂這種一母所生的尚且對兒恨之入骨日日祈禱想朕死去,何況是這異腹所出的野種?”嬴衍劍尖一轉,已直指蘇後咽喉。


    他心中此時隻有一個聲音,憑什麽,憑什麽嬴伋那種禽獸的兒子就能活,他的兒子卻不能?他沒有做過任何傷天害理之事,憑什麽他的兒子要死!


    憑什麽!


    仿佛渾身血液都在沸騰叫囂著,要他弑母,要他殺了那孩子,持劍的手皆因極度的怒而微微顫抖。他臉上陰翳得可怕,蘇後心中一緊,語氣跟著就緩和了下來:“猞猁,你冷靜一些,這孩子隻是個嬰兒,和他有什麽關係?和母親又有什麽關係?”


    “這件事分明就是舒妙婧這個賤人所為,為的就是離間你我母子感情,你不要衝動,你已經失去理智了。”


    但嬴衍不為所動,劍鋒未退半寸:“不是親子,母親終究沒有切膚之痛。不若,朕殺了長樂可好?先殺長樂,再殺舅父和蘇家人,然後是母親,總歸你們才是一家人,也好令你們在地下團聚!“


    劍鋒就懸在眼前,等候在後的侍衛就要領命而去,他也半點沒有阻攔的意思,蘇後恐懼得牙齒打顫,終於忍不住地大叫:“皇帝,你瘋了嗎?”


    “一個女人而已!一個女人而已!還是一個曾背棄過你的女人!竟值得你為她叛父弑母!你的命都是我給的,我懷胎十月辛辛苦苦把你生下來,你卻要為了她殺我!”


    “我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兒子?怎麽會有!”


    她情緒已然全然崩潰,被蒼龍衛按著,拚了命地朝後躲閃,又哭又鬧,掙紮間頭上金釵玉環便紛紛墜落,鬢發蓬亂,和市井潑婦也沒有區別。


    眼見皇帝是要來真的,跪伏在地的常澤和宮中宮人也一並求起情來,夾雜著嬰兒的哭聲和蘇氏的哭鬧咒罵,聽來十分嘈雜。


    嬴衍麵色陰沉,厭惡與仇恨都寫在了臉上。半晌,劍尖終於退了半寸,低低地自嘲出聲:“朕也常常在想,為什麽會有你們這樣惡貫滿盈的父母。”


    每一天,每一日,都讓他為有這樣的父母而無比惡心。


    子之於父,實為情.欲發耳,於母,亦如物寄瓶中,出則離矣,當有何親?卻偏偏要被世人冠上孝的枷鎖,即使貴為天子,也一樣一生都不能擺脫他們。


    哪怕是他已有了自己的家庭,想像個正常人一樣有正常的家庭感情,如此低微的願望,也要被他們生生粉碎。


    蘇後還在哭,低低細細的,像垂死的母獸。大殿內落針可聞,肅穆如死。


    他最終收回劍刃,神色淡漠:“今日就先到這裏,母親最好祈禱皇後和孩子沒事,倘若他們有事,朕不介意先拿母親和蘇氏陪葬。”


    “兒不是始皇帝,也盼著母親不要做趙姬。日後母親行事之前,也還盼著多想一想自身和京兆蘇氏的安危。”


    說完這一句,他拂袖而出,沒有再看癱在地上狀同瘋婦的生母和兀自大哭的嬰兒一眼。


    殿外瓊瑤碎剪,乘風飄泊。已經入冬,洛陽城的長夜十分寒冷,嬴衍走出仙居殿,風雪如亂絮團團打來,麵上很快漫上一陣寒氣。


    稚子何辜,他終究還是保留了一絲理智。


    梁喜已經等候在外,他問了幾句妻子如今的狀況,得知岑櫻已在青芝的勸說下服了藥睡下,他心內稍安。


    梁喜又小心翼翼地請示,“陛下,要告訴皇後嗎?”


    “先不要了。”嬴衍道,“等事態平穩一些再說吧。”


    他能感覺得出來,她對那孩子雖然沒有自己一樣的期待,卻也很是喜歡。畢竟她不再有血脈相連的親人了,孩子的出現對開始想念自己親生父母的她,是個慰藉。


    他甚至想過,也許有了孩子,他在她心目中的分量就能勝過她父兄一截,他不敢想,她得知孩子保不住了,會有多傷心。


    ——


    夜裏,嬴衍回到了徽猷殿。


    岑櫻已經再一次睡去,蒼白的臉也因服過藥後恢複了幾分血色。青芝正在寢間裏整理著她換下來的飾物,一見他回來便泣不成聲地跪下了:“奴等沒有保護好皇後殿下,請陛下責罰。”


    自今日岑櫻出事後,她和白薇幾個愧疚非常。白薇已去自領了刑罰,青芝因為要一直照顧岑櫻還未來得及和他請罪。


    冤有頭債有主,他一向恩怨分明,此時也未多遷怒,隻問:“這是她平素裏戴著的那對鐲子?”


    方才他就瞧見了,原本溫潤剔透的羊脂玉已然裂痕斑斑,像是從裏麵斷裂。


    “是,不知怎麽回事呢,又沒有磕著碰著,怎麽突然就這麽多裂痕。也不知是不是應了民間那句玉能為人擋災……”青芝流著淚說。


    嬴衍臉色凝重。


    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姑母的在天之靈,又一次保護了她的女兒。不似他,連自己的妻子孩子也護不住……


    月落烏啼,已然四更。他坐在榻邊看了熟睡中的妻子許久,爾後回了原本批改奏折的書房,囫圇睡了兩個時辰。


    他在心裏對自己道,也許隻是一場夢而已。等到明日醒來,噩夢就會過去。櫻櫻和寶寶都會沒事。


    然而次日醒來,噩夢並未結束。嬴衍怔怔在榻上坐了一會兒,沒過多久,小宦官進來稟報,高陽公主母女和上陽宮中的謝太妃求見。


    他今日還有薛家的事要處理,知道妻子不願見自己,有個長輩在身邊開解也是好的,況且謝雲因行醫多年,醫術精湛,也許事情另有轉機,點點頭同意了。


    寢殿之中,岑櫻已經起來了,正倚坐在床上喝一碗黑乎乎的苦藥,長發披散,麵容白如新雪,殿中悉是藥材的苦澀。


    “謝姑姑,高陽姑母,月姐姐。”


    見長輩們進來,她嚐試著想要下床行禮。高陽公主忙和青芝按住她,擔憂地道:“別動了,好生躺著吧。現在感覺怎麽樣?”


    岑櫻點點頭,眼睫下暈開一片濕意:“我沒什麽,就是還有些疼……我想叫太醫進來瞧瞧,我的孩子怎麽樣了……”


    青芝她們什麽都不肯告訴她,隻說沒事。可她昨天那樣疼,寶寶怎麽可能沒有事呢?她都感知不到他了,往常的這個時候,他都會動的……


    她隻疑心又是他要騙她,才故意叫她們說些好聽的話。可她要這些好聽的話做什麽?她隻想要她的寶寶好好的……隻想要他不騙她……


    高陽公主便猶豫地看了眼謝雲因,她二話不說,拉過岑櫻的手便號起脈來。


    知她會醫術,岑櫻屏息看著她沉凝的臉色,心都似絞在了一處。


    青芝更是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不住地給謝雲因使眼色。但謝雲因卻全似沒有瞧見一般,替她號著脈,臉色越來越沉重。殿中眾人的心也跟著揪得愈來愈緊。


    “你的孩子像是死了。”謝雲因道。


    作者有話說:


    醫學buff疊滿的隱藏滿級大佬·謝姑姑:聽說你想殺我兒子?


    高陽姑母:我覺得你還是剔骨還父割肉還母吧


    第73章 (修)


    如此地直白不留情麵,令青芝和高陽公主都嚇了一跳。岑櫻眼裏瞬然盈起一層水霧,朱唇輕顫,麵色已是蒼白如紙。


    “你能不能好好把把?”高陽公主忍不住責備她,“不是說太醫都說了沒事嗎?”


    “我說的是實話,想聽無用的漂亮話,不必找我。”


    岑櫻心裏酸澀得如要死掉,卻努力地微笑:“沒事的。我知道謝姑姑是為我好……”


    話雖如此,越說心頭卻越難受,大滴大滴的眼淚已如珍珠落了下來,墜在冰清玉潤的臉上,終於泣不成聲。


    屋子裏都是岑櫻悲戚的哭聲,眾人聞之,難免心生悲傷。叱雲月更是悄悄地背過身去,抬手擦了擦溢出眼眶的淚水。


    她從前不喜歡岑櫻,認為都是她蠱惑了表哥。可至如今才知道,是誰離不開誰。


    身為女子,她也無法讚同他什麽事都不說的隱瞞,也許岑櫻早一點知曉,就不會付出這樣慘痛的代價。


    “雲娘,當真沒有辦法了嗎?”高陽公主哽咽著問。


    她和謝雲因自年輕時就不睦,卻也知她在醫術上頗有造詣,何況這麽多年的勤修苦學。


    謝雲因沉默。


    “其實,也還能感知到一點點胎兒微弱的脈息,也許可以救活,太醫們勸你打掉,也是怕傷害母體而已。皇後,你想讓她活嗎?”


    岑櫻滿含熱淚的眼睛登時一亮:“姑姑真的可以救活我的寶寶嗎?”


    “十之五六吧。”謝雲因語調冷淡,“你要願意,我就可以幫你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不過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女人生產是非常危險之事,稍有不慎就會沒命。就算你能平安誕下這一胎,也許以後也不能再生育。”


    若所生為女,皇帝那邊呢?他總要續娶。這就根本不值得。


    她厭惡孩子,包括自己的兒子,在她看來,生孩子不過是上天對於男女情.欲的懲罰,隻可惜這罪都讓女人受了,但也能理解岑櫻為什麽要想要個孩子。


    她是個孤女,身世上的確太可憐了些。並且就算是皇帝,也顯而易見地不會給她公道。


    “那還是不要了。”高陽公主趕緊道,“櫻櫻的身體才是最要緊的,就算是陛下,也不會同意的。”


    叱雲月和青芝亦是讚同,岑櫻卻心生猶豫:“可……”


    “我不忍心殺了他……”


    她的寶寶還那麽小,如果再小一點,小到她沒有感知過他的存在也還罷了。可她都已經感覺到他了,要她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又怎麽能夠……


    “這不是什麽忍心不忍心的事。”高陽公主立刻疾言厲色地勸阻,“女子生育本就是過鬼門關,搞不好你連命都要搭進去!要是有什麽閃失,你阿爹和哥哥該會有多傷心?你替他們想過嗎?替你的生父生母想過嗎?”


    聽她提起父兄,岑櫻好容易止住的眼淚又簌簌落下。


    阿爹,哥哥,她多麽地想他們,可惜他們卻不能陪在她身邊了。


    她為了他那可笑的愛拋棄了父兄,孤身一人留在這陌生的洛陽。到頭來,不過是一場騙局。


    他明明早就知道他是她殺父仇人的兒子,卻什麽也不告訴她,也從來都沒有真正地愛過她、尊重她,對她就像對隻小貓小狗一樣,隻想著把她拴在身邊,卻從未想過她的感受……


    她的母親,被他父親強占,她的父親,被他父親做成花肥,連她自己,也被他隱瞞欺騙……如果早知道這些,她一定不會喜歡他……


    岑櫻心中一酸,眸中水氣更添一層。謝雲因又開了口:“其實可以一試。”


    “孩子還小,才四個月,這幾天先用我的藥好好養著,如果好轉就生,如果救不活就流,也還來得及。”


    “但作為交換,我須向這孩子的父親要一個承諾。”


    她的話說得眾人都是為之一振,岑櫻亦是,又忽然紅著眼睛開口:“他不是。”


    “這隻是我一個人的孩子,是我一個人的寶寶……”


    “隨你,反正也不是和你提的。”謝雲因並不想和她過多糾結這些細枝末節,“你信我我就去開藥,反正,你也沒有別的選擇了。不想孩子流掉,就死馬當成活馬醫吧。”


    “不過你也是真夠蠢的。”謝雲因又冷笑,訓斥起人來一點兒也不留情麵,“沒事往城樓上湊什麽?關心則亂,一句假話而已,叫個宮人去瞧一眼就知道了,用得著你往跟前湊?”


    她這話在刻意淡化太上皇所為對岑櫻險些流產一事的影響,高陽公主聞言,扭頭看了她一眼。


    “櫻櫻知道錯了……”岑櫻很快認錯,臉上亦火辣辣的,“寶寶的事,就依姑姑您的……”


    謝雲因出去開了藥,命人煎好給岑櫻服下。隨後去找了嬴衍,開門見山地道:“皇後腹中的孩子隻有我能救。但作為交換,我要你把嬴伋給我。”


    歡喜隻是一瞬,嬴衍仔細地確認:“不會傷害母體?”


    得到她肯定的回答後又追問:“你到底想做什麽?嬴伋不是已經在你手裏了嗎?”


    “他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我要找的那個人已經死了。”謝雲因麵上異常冷靜,“不過,我可以把他變成任何我想要的樣子,隻求到時候陛下不要追究。”


    這女人真是個瘋子。


    嬴衍思忖良久,終究也同意下來:“就依姑母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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