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塵一整天坐立不安,中午就聽有人說外麵亂起來了,老太爺派人去找靜康他們也沒找到,說學校裏亂糟糟的,學生們都不上課,跑到大街上去了,報社裏沒人,到處都是標語傳單。落塵心怦怦跳個不停,無數次朝門口張望,緊握手絹的手放在胸口,胡亂地念著:“千萬不要出事,千萬不要出事。”


    這時隱約聽到人喊:“不好了,不好了,四少爺、五少爺、三小姐出事了!四少爺、五少爺、三小姐出事了!”


    落塵的心提到嗓子眼兒,跑出自由居,就見一大群人朝正氣堂而去,柳氏從鬆院的路上匆匆過來,落塵過去問:“娘,出了什麽事?”


    “不清楚,到老太爺那去,好像軍隊開了槍,受沒受傷也不知道,這是造的什麽孽呀!”


    剛到正氣堂門口,就見一個穿中山裝的年輕人站在廳堂中央對老太爺道:“找不到靜哲,估計是被捕了,靜康送到英國人查爾斯醫院,傷得不輕,需要馬上動手術。”


    “啊!”柳氏一聲驚呼,隨即暈了過去。


    周氏腳民軟了,哭著喊:“哲兒。”


    文秀扶著她喚:“娘,您別急。”


    老太爺沒說話,手腳都在抖,啞著嗓子問:“天明、天宮都到哪兒去了?”


    衛福應著:“大老爺,二老爺,二少爺都在工廠裏安撫工人,聽說要鬧罷工。”


    “鬧,鬧,鬧!”老太爺一拍桌子猛地站起,突然全身劇烈地抽搐,兩眼一翻,背過氣去。


    “老太爺,老太爺!”一群女人哭喊。


    衛福問月奴:“姨奶奶,現在怎麽辦?”


    月奴也沒主意,“怎麽辦?我怎麽知道該怎麽辦?老太爺,你快醒醒啊。”


    崔氏抓著送信的年輕人問:“霞兒呢?我的霞兒呢?”


    “靜霞沒事,在醫院陪著靜康。”


    “噢。”崔氏鬆了口氣,跌在椅子上。


    落塵扶著桌角,撐過眼前的一片黑,聲音顫抖地問:“靜康,會不會死?”


    年輕人搖搖頭,“不知道,你們最好有人去看看,靜霞雖然沒受傷,但也很狼狽,她一個人在醫院不行。”


    衛福期待地看著落塵,“四少奶奶。”


    落塵咬破嘴唇,讓自己保持鎮定和清醒,從容地指揮:“衛福,你到前院帶兩個年輕力壯腿快的小廝,馬上到工廠請大老爺、二老爺回來,派兩個人去請大夫,務必保證大夫的安全;姨奶奶,您照顧爺爺;二嫂,你照顧二嬸娘;崔姨娘、吳媽媽,你們照顧我娘;杜鵑,你往菊園去攔住凝妹妹,別讓她上這兒來,和劉媽媽一起照顧好她。”


    各人點頭答應了,杜鵑道:“小姐,那你怎麽辦?”


    “我跟這位兄弟去醫院。”


    “我跟你去。”


    “不行,你做好我交待給你的事。”


    “可是你一個人太危險……”


    “我陪你去,”靜安不知何時來到她後麵,瘦長的身子此刻在所有女人眼中是如此高大,“大家還站著幹什麽?去做她吩咐的事。”他的聲音不大,也不威嚴,但所有的人立刻開始行動。


    落塵感激地道:“謝謝你,三哥。”


    靜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帶好東西,走吧。”從上次賭坊事件之後,他們就沒說過話,靜安平日見了她也裝作沒看見,要麽就刻意躲開。不知是不是過年吃得好的關係,他身子依然瘦,但健康了許多,臉上有了血色,人也精神了,猛然看上去,跟靜康倒有七八分相似。今天,他竟然會主動站出來,令落塵頗感意外——


    ***——


    杜鵑剛轉過二進院,繼凝由劉媽媽和一個小丫頭扶著,走得氣喘籲籲,看見杜鵑,劈頭就問:“到底出了什麽事?四哥怎麽了?”她這時候還是本能地先想靜康,把靜哲忘了。杜鵑不知該不該告訴她實話,支吾之間,繼凝已越過她往前走。


    “凝小姐,”杜鵑拉住她,“廳堂已經沒人了,您就別過去了,也沒出什麽大事。”


    “你別騙我,”繼凝捂著嘴猛咳,“下人喊得跟死了人似的,是不是四哥出事了?”


    “是,是……”杜鵑吞吞吐吐。


    “說話。”繼凝說話一向輕言細語,此時也不由嚴厲起來,氣喘不勻,咳得更厲害了。


    劉媽媽道:“好姑娘,你就快說吧。”


    杜鵑無奈,咬咬牙,實話實說:“姑爺中槍了,人躺在醫院,五少爺被軍隊抓了去。”


    “什麽?”繼凝驚呆了,半天沒有反應,良久才恍恍惚惚地道,“真的?”


    “嗯,我家小姐已經去看了。”


    繼凝掙脫旁人的扶持,叫道:“我要去看四哥。”說著便往外跑,剛跑兩步,腳下踉蹌,“哇”地一口血就噴出來,像斷了線的木偶頹然倒下去。


    “凝小姐,凝小姐。”


    丫鬟婆子七手八腳地扶起來,繼凝虛弱地掙紮道:“我要見四哥,讓我去見四哥。”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顆顆滑落心上,身子已經軟了。三人將她半拖半扶地送回菊園,躺在床上不停地喘息,咳嗽,嘔了好幾口血,終因體力不支而昏睡過去。渾渾噩噩地驚喊:“四哥,四哥……”——


    ***——


    落塵不敢想象,用刀子將一個人的胸膛切開,取出東西再縫上,人還能活嗎?醫生說,子彈從後背穿到前胸,極有可能傷了內髒,必須動手術。要救靜康,她沒得選擇。


    靜霞又驚又累,趴在她身上睡著了,靜安站在她們對麵,久久不曾移動。落塵抬頭,對上靜安專注的目光,他默默地將眼光移開,坐到靜霞那邊的椅子上。


    靜霞在睡夢中慌亂地囈語:“五哥,快躲,不,四哥,別過去,四哥,四哥。”一聲大喊,她驚醒了,滿身的冷汗。


    落塵輕撫著她的背道:“三妹,做噩夢了。”


    “四嫂,”靜霞靠在她身上,平息了慌亂的心跳,才問,“四哥還沒出來麽?”


    落塵搖了搖頭。手術室的門突然開了,三個人同時站起來。醫生的助手對他們道:“病人需要輸血,你們誰是他的嫡係親人?”


    靜霞和靜安同時道:“我是。”


    “跟我來吧。”


    “等等,”落塵拉住醫生,“什麽是輸血?為什麽必須要嫡係親人?妻子不行麽?”


    醫生笑道:“也可以,不過嫡係親人血型相同的機率比較大。”


    “我不懂什麽是血型,什麽是機率,我隻知道我是他妻子,他需要的時候,我應該首先幫助他。”


    “那你也來吧。”


    檢查過後,落塵的血型不符,靜霞剛剛受過驚嚇,不適合輸血。靜安被推進手術室,落塵在他身邊懇切地道:“三哥,拜托你了。”


    靜安苦笑,“放心,他是我弟弟。”


    手術室的門關上,她沒來得及看到靜康的狀況,靜安那苦澀的笑卻留給兩個女人很深的印象。靜霞道:“四嫂,其實,我們誰也沒有真正將三哥當親人,而他始終當我們是親人。”


    落塵點頭道:“我的拜托是多餘的,反而傷害了他。”想起靜康說過他們兄弟之間有隔閡,是誤解了他啊。那不過是一個人想保存他基本的自尊而已,在他心底,親人始終是親人,無論老太爺怎樣瞧不起他,兄弟姐妹怎樣淡薄冷落,他還是在最關鍵的時刻站出來,為了衛家,為了兄弟而站出來。但落塵不知道,靜安是為了她而站出來。


    靜安出來的時候,臉色像從前一樣蒼白,走路有點晃。落塵和靜霞扶他坐下,靜霞問:“你沒事吧,三哥。”靜安笑著搖搖頭。


    六個時辰過去了,太陽升上天空,落塵站在窗前,透過宙欞的縫隙看見寧靜的庭院被陽光染成光亮的顏色,新的一天開始了,一切都那麽有生機有活力,希望靜康能夠像今天一樣,充滿新的生機和活力。


    手術室的門開了,查爾斯走出來,摘掉口罩和帽子,落塵第一次這麽近地看一個藍眼睛黃頭發的外國人。但此刻她甚至沒有意識到他是一個外國人,她衝上去問:“靜康怎麽樣?”


    查爾斯連聲道:“ok,ok。”


    助手在一旁解釋,“他的意思是沒事了。子彈沒有傷到胸腔內的要害,隻是擦破一小片肺葉,他很幸運,不過失血過多,暫時不宜移動,至少要住一個月的院。”


    什麽胸腔,肺葉,失血過多,她都不明白,她隻知道靜康沒事了,這比什麽都重要。靜康被送到病房,落塵守候在床邊,他緊閉著雙眼,臉色慘白,嘴唇發灰,像沒有生命的跡象。


    落塵著急地問:“不是說沒事了嗎?怎麽還昏迷不醒?”


    “麻醉藥至少要兩個小時之後才會退,他流了那麽多血,恢複體力也要時間,天黑之前能夠醒過來就算他身體強壯了。你們最好先回去,趁這段時間休息一下,給他帶點必備的用品,還有一個月要在這過呢。”


    靜霞看落塵一瞬不瞬地盯著靜康的樣子,對靜安道:“三哥,我們先回去吧,讓四嫂在這兒陪四哥。”


    靜安不發一語,黯然地轉身離開病房。靜霞看著他落寞的背影,再回頭看一眼落塵,若有所悟,低歎一聲,世上的事,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無奈?


    落塵搬了椅子坐在靜康身旁,細細梳理他淩亂的頭發,此刻的他看起來脆弱無力。聽靜霞說,他是為了保護靜哲才受傷的,在他義無反顧地衝上去的時候,可曾想過有人會為他擔心,為他哭泣?一定沒有,他為了革命,為了兄弟,可以犧牲生命。他不是說過,他心中有太多的國家大事,無暇顧及兒女情長。當她聽到他受傷的時候,才真正明白,她已回不去當初那個機械的衛家媳婦,而是以衛靜康的妻子自居了。就在她說出要做他真正的妻子的時候,她付出的感情就已經比她所想象的還要多了。她執起靜康放在外側的一隻手,心中默默地道:“不求執子這手,與子攜老;隻求平平安安地與你過完下半生。”


    繼凝在睡夢中驚醒,渾身的冷汗,床邊痰盂裏扔了兩條帶血的帕子,她盯著那血跡熬過一陣心悸,劉媽媽聽到動靜進來,道:“小姐,您醒了,要點什麽?喝口水還是吃點東西?”


    繼凝緩緩搖頭,幽幽地道:“大家都在忙什麽?”


    “還不是四少爺和五少爺的事。”


    “有消息了麽?”


    “還沒個準信兒。”


    繼凝起身下床,抓著劉媽媽的手道:“媽媽,你最疼我,我求你,陪我去看看四哥。”


    “小姐。”


    “不見著他平安無事,我就不得安生,你忍心見我日夜不寧麽?”


    “姨奶奶不會答應的。”


    “咱們悄悄地去,快快地回,大家都忙,不會有人注意,我心裏惦著他,就像有人擰我的心一樣,好疼啊。”


    “哎!”劉媽媽無奈,隻有應了她,主仆兩人偷偷地從後門出去。


    正午時分,衛天明終於找到了那家洋人的醫院,令他意外的是,這裏有不少中國員工,整個氣氛也是中國式的,隻有一些洋人的儀器和洋人的醫術。接待員一見他的衣著就知道是來找衛靜康,直接將他帶到靜康的病房。


    落塵趴在靜康的床角,不安地睡著,頭上的金釵滑下來落在他們交握的手邊,她的睡容不安得叫人心疼,秀眉緊督蹙,睫毛反射性地顫抖。覺察旁邊有人,猛然驚醒,看清來人,籲了口氣,站起來讓座,道:“爹,您什麽時候來的?”


    衛天明坐下,“剛到,靜康的情況怎麽樣?”


    “還好,大夫說,天黑之前應該就會醒了。家裏麵還好吧?五弟那邊……”


    衛天明歎口氣,“究竟如何還不知道,你二叔父去求趙將軍了,你娘和二嬸娘沒什麽事,倒是老太爺中風了。”


    “什麽?爺爺中風?嚴不嚴重?”


    “人不能動,話不能說,”指著靜康罵道:“這兩個逆子,他老人家都八十九歲了,還要為孫子煩心。”


    落塵低著頭不敢說話。


    “對了,他什麽時候可以回家?”


    “大夫說要一個月。”


    “洋鬼子的話不可信,哪有生了病不在家休養的?等他醒了,咱們就回去,洋人的地方能少待一會兒是一會兒。”


    “爹,有些事容不得咱們不信,你見過將人的胸膛切開再縫上的嗎?你見過一個人的血從身體裏取出來放到另一個人的身體裏嗎?這些不可能的事情,他們對靜康做了,而且救了他一條命。”她掀開被子的一角,讓衛天明看那層層包裹的紗布,“沒有他們的不可信,您就再也見不到您的兒子了。如果回家去,咱們到哪兒去找這些奇奇怪怪的管子來給靜康用,到哪兒去找會治他的大夫?”


    衛天明這才發現靜康另一隻手上吊著一個透明的瓶子,透明的液體不斷地輸入到他體內,他攢起眉頭,“這是什麽鬼東西?”


    “他們叫這個做輸液,可以幫他盡快恢複體力。”


    衛天明雖然不以為然,但也不敢輕舉妄動。“好吧,那就讓他在這躺一個月,免得回家教人見了煩心。不過你不能留在這兒陪他,女孩子待在洋人的地方,像什麽話。”


    “爹,”落塵一聽急了,迅速思考說服衛天明的理由,“我不留下,叫誰來照顧他?二哥脫不開身,五弟還不知能不能回來,您又不能整日待在這,衛福要料理府裏的雜事,其他的人您信得過嗎?靜康有好一陣不能動,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顧,我做妻子的不做,還要誰做呢?難道要叫外麵那些女子來給靜康換衣、洗臉、洗身?”


    “當然不行。”


    “爹,沒有人比我更適合照顧他。”


    “唉!”衛天明搖頭,“我被你說服了,老太爺替靜康選的媳婦,果然不簡單。有時候,我明明知道你在想辦法說服我達到你的目的,但就是沒辦法拒絕。”


    落塵頭垂得低低的,“媳婦不敢。”


    “好了,”衛天明笑道,“我又沒有怪你,不必在我麵的唯唯諾諾的,這樣也好,才降得住靜康。落塵,我這個兒子就交給你了。”


    “爹放心,我會照顧好他的。”


    送走衛天明,落塵轉回病房,不意竟對上靜康含笑的眼。落塵激動地道:“你醒了!”眼中不由自主地泛上霧氣,酸楚的感覺猛然湧上來,嘴角依然揚著,“醒來就好了,我以為你到天黑才會醒呢。感覺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靜康緩緩搖頭,聲音虛弱沙啞,“沒有,你別緊張。”他停了一會兒,想動一動。牽動了傷口,“哦。”他眉擰成一條直線。


    落塵急忙扶他躺穩,“你要什麽,我幫你拿,你不要動。”


    靜康躺了一會兒又開口:“我昏迷了多久?身子躺得都僵硬了。”


    “一天一夜,報社的一個朋友和靜哲的同學送你到這間英國人開的醫院,他們給你開了刀,你流了好多血。”落塵將手輕輕地放在他受傷的部位,仿佛這樣就能減少他的疼痛。她強忍著眼淚,讓自己微笑,但心疼的感覺一波波翻湧而至,令笑容淒美哀怨。


    靜康費力地抬起手,撫上她的麵頰,疼惜地道:“哭什麽?我不是好好的?”


    她抓緊他的手,一直搖頭,哽咽著,“我沒哭,一夜沒睡,眼睛痛罷了。”


    他笑道:“說謊。”溫熱的淚水沾濕了他的手指。


    落塵閉上雙眼,任淚水恣意滑落,“不要再這樣了,我很好,我看著你躺在這兒,像沒有了生命,很害怕,很害怕,怕你真的一睡就不起來了。”


    靜康用手掌摩挲著她的臉,將她螓首攬在身側輕聲道:“我選擇了這項事業,就有隨時死的準備,我沒有怕過,也不曾後悔。但是,當我意識漸漸模糊的時候,竟然想到了你,我想,還沒有跟你說一聲,做好交待,就這樣走了,對你太不公平,所以,我拚命地在黑暗中走啊走啊,然後我就聽到你和爹的聲音了。”


    落塵驚疑道:“你聽到我和爹的談話了?”


    “嗯,還是你有辦法,威脅加利誘,有時我拿爹的固執都束手無策。”


    “哪有,我不過實話實說罷了,是爹明理,他也是心疼你。你們這一出事,將家裏弄得一團亂,爺爺……”落塵突然不說了,想先不要告訴他的好。


    “我聽到了,爺爺中風。五弟被抓了是吧?”


    “你先不要想這些,將傷養好了才是正經。你好了,家裏人就放心了一半,我也放心了。”因為靜康受傷的關係,落塵不知不覺就透出對他的在意和掛懷。


    “嗯,”靜康微微笑道:“為了讓你放心,我也要盡快養好傷,否則,沒等我好,你就成了兔子了。”


    “兔子?”落塵不解。


    靜康撫上她哭紅的眼睛,“你看你現在像不像兔子?我最喜歡你這雙純淨無波的眼睛,哭壞了,我會心疼的。”


    他第一次對她說這種親密的戲語,竟是在這種情況下,落塵哭笑不得,輕嗔道:“什麽時候,還開玩笑?”


    靜康正色道:“不是開玩笑,我醒來,看見你在我身邊,感覺很心安。經過了死亡線上的徘徊,我現在終於確定自己的感情歸屬了。”


    落塵怕他說出更露骨的話,站起來道:“我幫你倒杯水。”


    靜康沒攔她,隻是用兩人都聽得到的聲音道:“你又要逃避了,什麽時候你才能學會麵對真實的自己,麵對真實的我?”


    落塵停下動手,輕輕地道:“我已經開始學著去麵對了。”


    她深吸了幾口氣,回頭看他,隻見靜康蒙蒙眼中已有睡意,他模糊地笑道:“我期待著。”說完,就睡著了。


    落塵走到他身邊,幫他蓋好被子,自語道:“靜康啊靜康,你攪亂了一池春水,可會懂得珍惜?”


    門外的繼凝手握巾帕,緊緊掩住嘴唇,防止自己哭出聲音,轉身奔出醫院。劉媽媽好不容易追上她,心疼地道:“小姐,你這是何苦呢?”


    繼凝擦幹眼淚,淒聲道:“走吧,看過了,放心了,也死心了。”


    衛天宮臉色凝重地回來,天已經全黑了,衛天明反在他之前回來,大家睡不著,都在廳堂裏等他的消息。周氏第一個衝上來問:“怎麽樣,啊?趙將軍答應放人了嗎?哲兒有沒有受苦?”


    衛天宮坐下歎氣道:“這次的事非比尋常,趙將軍說很難辦,學生不單單是遊行示威而已,還燒了趙家樓,打了章大人,上麵說要嚴辦。不過我聽他的意思,是要凝兒。他說,辦法不是沒有,但人情太大,搞不好他也要受連累,但兩家要是成了親戚就不同了,他是趙太春的大舅子,人家多少要給點麵子的,這不是擺明了要我們將疑兒送給他麽?我連哲兒的麵都沒見著,不過聽說關起來的學生都受了苦。”


    周氏哭道:“我的孩子,這可怎麽好。從小到大他都沒挨過重巴掌,要是真用了刑,那,那,那……”說著說著,已經泣不成聲了。


    “好了,”衛天宮道,“你就別哭了,哭管什麽用?就因為從小沒挨過重巴掌,他才敢這麽無法無天,吃點苦頭也好,省得他不知天高地厚。”


    柳氏道:“該打該罵,總要先把人救出來才是。”


    “怎麽救?”衛天宮歎道,“難道真將凝兒送給那姓趙的做姨太太?”


    一片歎息和靜默。


    忽聽一個聲音道:“不用為難了,我嫁給那個趙將軍。”眾人抬頭,繼凝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門口。


    “凝兒,”月奴驚地站起,“你瘋了。”


    “外婆,”劉媽媽扶著繼凝走到廳堂中央,“隻要能救人,我什麽都願意做。”


    “不行,不行。”月奴走下來,抱著繼凝哭,“明知是火坑,叫外婆怎麽忍心看著你往下跳。”


    繼凝臉上一片淒涼絕望,“我這身子不知道還能支撐多久,若真有用,也算老天爺開眼,讓我在這世上沒白走一趟。”


    靜霞接道:“凝姐姐,別這麽悲觀。”


    “你給我閉嘴,”衛天明一拍桌子,“要不是你們瞎鬧騰,能到今天這個地步嗎?去,給我回屋裏去。”


    靜霞一跺腳,跑出去,直奔大門口,為今之際,隻有找四哥四嫂了。


    靜平也道:“別說傻話。”


    “不是傻話,”繼凝在椅子上坐下,喘了好幾口氣,“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這輩子欠五哥的是沒法還了。能為他做點事,也不枉他對我癡心一場,來生若是有緣,我一定早早地就選擇他。”說了幾句話,便咳個不停,巾帕放下來,滿嘴的血跡。月奴見她咳血,又盡說些喪氣話,抱著她哭得更凶了。


    柳氏道:“還沒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再想想辦法吧。先把身子治好才是要緊,最近大家忙,忽略了你,怎麽就咳血了呢?劉媽媽,剛剛老大夫給老太爺看病的時候你們幹什麽來著?”


    “呃……”劉媽媽答不上來,又不能說偷偷地去醫院看靜康了。


    繼凝道:“不關她們的事,我自己不讓她們嚷嚷,事情已經夠多了,我的病又不是一天兩天,何必讓大家費心?隻要四哥五哥沒事,我的病自然就好了。”喘了兩聲,又道,“看二舅明天什麽時候方便,把我送到趙將軍那去吧。”她的語氣,仿佛趕著送死似的,有種“早死早托生”的絕望,讓人聽著淒涼。


    衛天宮道:“先等等,別說還沒到全無辦法的時候,就算一定要犧牲你,也要將你風風光光地嫁過去,不能隨隨便便送過去了事。”


    靜霞低聲道:“結果都一樣。”


    大家散了。靜霞叫住繼凝道:“凝姐姐,你想清楚了麽?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就算奉送了自己,對五哥來說,也不是好事,何況,還有四哥呢,你不顧四哥的感受了麽?”


    繼凝恍傯笑道:“有什麽好顧及的,四哥已經不需要我了,趁我還有一口氣,能為五哥做點什麽就做點什麽吧。”靜霞還想說什麽,被她打斷,“三妹,你不要勸我了,我在這裏先謝過你的關心。”


    靜霞看著她孱弱的背影,仿佛看到一團黑雲籠罩在她周圍,激凜凜打了個冷戰。


    “什麽?”


    靜康激動地撐起身,牽動了傷口,痛得跌躺回去,落塵急忙扶他,“你先別激動。”


    “我能不激動麽?凝兒在想什麽?她以為趙慶春是什麽人物?送她去,等於羊入虎口。爹難道不明白麽?”他咬緊牙關,胸前的紗布滲出血絲。


    靜霞道:“在爹眼裏,能救五哥,犧牲凝姐姐也是值得的。”


    “胡鬧,凝兒犯什麽傻?五弟的事就算爹沒辦法,我們也會想辦法,那麽多學生和革命同仁被捕盟會一定要力爭放人的,民眾的呼聲那麽高,政府也要顧全民眾的意願。她,咳咳……”靜康虛弱焦慮,躺回去急咳。


    “靜康,”落塵焦急地道,“你先別急,人不是還沒去嗎?讓靜霞這就回去跟凝妹妹說,叫她好生在家待著,哪也別去。”


    “沒事。”靜康順過了氣。


    落塵咬著唇道:“傷口都出血了,還說沒事,我去叫醫生。”


    靜康對靜霞道:“你馬上到報社去,找雲飛,不在報社就到清水胡同十七號,讓他明天務必來一趟,如果有可能,找蔡先生商量一下,先把被捕的學生救出來再說。”


    “我知道了。”


    靜霞匆匆離去,醫生助手進來檢查過,幫靜康換了藥,重新紮傷口,然後道:“你要想多躺一個月,那就繼續折騰吧。”


    落塵驚慌地道:“醫生,很嚴重麽?”


    醫生助手笑道:“沒嚇倒受傷的人,倒把沒受傷的嚇倒了。放心,隻要他注意一些,傷水不再裂開就沒事。”


    “那就好。”


    落塵舒了口氣,醫生助手看看兩人,對靜康道:“你娶了個好妻子。”


    靜康拉起落塵的手,道:“我知道。”


    落塵送走醫生,突然想到趙夫人齊氏,於是就將那天認義母的事跟靜康學了,“不如,我去求求趙夫人,也許可以幫上忙。”


    靜康搖頭,“我想沒用,趙將軍既然提出要凝兒,就已經不顧及夫人了,顯然趙夫人說話的分量有限,還有可能弄巧成拙。不如,你回家一趟,我總覺得不對,凝兒不會輕易作出這樣的決定,要麽是爹娘爺爺他們暗中逼她,要麽就是發生了什麽我們不知道的事,要說凝兒主動提出嫁給趙將軍,即使是為了靜哲,我也不相信。你回去,親自問問她,不好,還是帶她來這裏,我問。”


    “我走,你這兒怎麽辦?再說,爹不會同意凝兒來的。”


    “一個晚上不要緊,還有醫生和護士呢。爹那邊,我相信你有辦法。”


    “那好,”落塵起身,幫他拉好被子,“你照顧好自己。”


    走到門口,靜康叫她,“落塵。”


    “嗯?”


    “天晚了,你自己小心。”


    “嗯。”


    “還有,凝兒對你總是有些敵意,你要好好勸她。”


    “我明白的。”


    落塵關上門,靜康喃喃道:“娶妻如此,夫複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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