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語自然難不倒脫脫,她嘴皮子溜,嘰裏呱啦活靈活現。至於筆譯,所謂臨陣磨槍,不快也光,謝珣這幾日夜裏不睡恨不得讓她頭懸梁錐刺股狂補惡補,脫脫下筆竟如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她連韻腳都能對的上了,檢查兩番,自信滿滿。


    就是字,不是太娟秀的樣子,卻也可謂一日千裏,進步神速。


    好熱,脊背上的汗黏著衣裳,她把屁股下蒲團悄悄一抽,扔一邊兒去了。恰巧,謝珣的身影自窗前經過,見她正扯開衣領,小手扇個不停,袖口也挽了,露出一段潔白手臂,人在答題,可嬌軟的身子卻自帶一股嫵媚風,韻。


    他眸光犀利一眯,意在警告,對她這種不自知的輕佻勁兒說不出是什麽複雜感覺。脫脫天生逆反,很想給他拋個媚眼再飛出一吻,可一想前途,人倒溫順,又端坐起來。


    什麽結果不知道,比出一身臭汗是真。


    出了南院,一群人就在那如喪考妣幹號,這個說考官的波斯語自己就說的不標準,那個埋怨粟特考官一身狐臭熏的自己壓根就暈了頭。脫脫則不然,一道餘輝穿過樹蔭,照得她小臉猶如雲霞,她紅唇一彎,懶洋洋地舒展了下腰身。


    結果公布這天,人頭在禮部南院的牆前攢動。脫脫也在裏頭,一手按住襆頭,一麵踮腳,赫然看到八門藩語自己有五門都是頭名時,一蹦三尺高,神采奕奕擠出人群跑了出來。


    在府裏,她纏著謝珣問結果,他卻巋然不動,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拒絕了她,氣得脫脫再不肯理他。


    這個時候,皇帝剛下道口諭,謝珣人在政事堂領了旨。


    脫脫急於把喜悅分享給謝珣,一氣跑到禦史台,麵上薄紅,眼眸裏藏著說不出的熱切情意。


    謝珣是從她身後來的,離老遠,就見她賊頭賊腦往禦史台探看,他早知結果,不過莞爾:


    “春萬裏。”


    脫脫回眸,兩人目光一觸,她那眼中的熱烈再藏不住,嗓音不覺就甜起來:


    “台主!”


    喊完,想起什麽,忙朝他行了個規規矩矩的正禮:“下官見過謝台主。”


    謝珣負手而立,站得離她不近不遠,微笑說:“恭喜。”


    脫脫呼吸都是灼熱的,她心跳難耐:“以後,是不是我就能去中書省啦?會跟著你嗎?”


    眼前盡是他深夜不睡,兩隻眼熬到通紅的場景,脫脫本都打算克製自己的了,再不愛他,為他當日扔那枚海東青玉佩。可到此時,又什麽都忘到了九霄雲外,她眼睛定他身上,渴求一個確切答案。


    謝珣卻人淡如菊的模樣,告訴她:“我剛接了聖旨,陛下任命我為宣慰使,我要代表朝廷去成德吊唁張弘林。”


    脫脫一下懵了,她有些回不過神,張著嘴,訥訥的:“你要走了?”


    “對,後日就動身。”謝珣道。


    脫脫聽完,心都要碎了,她忽就覺得委屈至極。全然忘記了那日自己如何暗暗發誓要為自己前程奮鬥,骨氣鏗鏘,一定要讓謝珣對自己刮目相看的遠大誌向。


    “我討厭你。”她紅唇蠕動,半晌吐出這麽一句來。


    謝珣是個再冷靜不過的神態,眉心一動:“你溫書的這幾天,心裏不一直都討厭我的嗎?我得罪你了,我知道。”


    她在他麵前什麽都遮掩不住,愛恨嬌嗔癡,無一樣不生動不直率。脫脫又恨死他了,她如此用功,終於摸到中書省的邊了,他卻說他要走了,還去狗屁成德。


    “別這麽看著我,春萬裏,我又不是不回來了。回家吧,跟你的李姊姊阿蠻妹妹報喜,一家人高興高興。”謝珣說完,唇角一勾,從她身邊穩穩走過去了。


    她扭過頭,望著謝珣背影,晶瑩的小臉上寫滿決絕:“好,你走吧,我去找殿下,世界上喜歡我的男人多了去。”


    謝珣聞言腳步一放,他回過身,有些無奈地看著她:“別胡來。”


    脫脫眼睛眯著,學他,似笑非笑的:“我怎麽是胡來呢?我要把這個令人高興的消息去告訴我的心上人,太子殿下。”


    眼見有人來,謝珣眉頭微蹙,低聲說:“不準去,其實我去成德已經打算好了,使團會帶著你,滿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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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兩相處(9)


    脫脫立下就笑了, 眉眼水亮,擺出副紅妝不讓須眉的架勢,雙手一折, 施禮說:


    “下官謹記相公教誨。”


    她心滿意足地回了典客署。


    中書省這回挑了三個藩書譯語,兩男一女,卻沒有康十四娘, 險險差那麽一點兒,很是遺憾。脫脫人回來,把笑意一斂, 輕輕到到康十四娘身邊,輕鬆自然說:


    “康姊姊, 你別氣餒……”


    康十四娘微笑打斷她:“放心, 勝敗乃常事, 我想的開。道家說,禍兮福所倚, 福兮禍所依,是福是禍, 也許說不定。”


    本以為她會為此悵然傷神,沒想打,如此豁達, 脫脫衝康十四娘又笑笑。


    這個時候,書吏過來喊脫脫:“李丞叫你呢。”


    她穿靴子出來,到院內右側第一間公房前敲了敲門, 走進後,一眼看到的仍是熟悉場景:李丞的臉從各色卷牘閃出半張來,他咳兩聲,喉嚨作響, “啪”一聲朝窗外飛出一口痰去。


    哎呀,李丞總是這麽惡心,髒老頭子。


    脫脫竊笑,李丞瞧著她,一摸下巴,咂嘴說:“出息了,真是出息了。春萬裏呐,到中書省不比典客署,你是我這裏出去的人,可別丟我這張老臉。”


    “知道啦,我一定好好跟著相公們為國效力,內修文治,外建武功,海晏河清,國祚昌隆。”脫脫眉毛亂飛,像模像樣說道。


    李丞老神在在把胡須一撚,讚許頷首,不厭其煩耳提麵命一通,才說:“那兩個大男人在酒樓請客,大家共事一場……”


    “我去,我去!我請客!”脫脫忙不迭搶說,“我請大家吃頓好的!”


    李丞乜她,順手拿起手邊的鎮尺敲她腦門:“你就算了,錢拿出來算添一份,這正是我要說的。你呀,到底是姑娘家,日後還要嫁人的,做事歸做事,不要總有事無事往男人堆裏紮,低調,低調懂嗎?”


    “男人能做的,我也能呀,去酒樓我怕什麽?論喝酒,論打雙陸,平日你們誰贏過我?”脫脫不服氣辯解,李丞嘖嘖兩聲,又敲她,“你到中書省,可不要給我這個樣子,千萬別相公說一句,你有八百句等著。”


    脫脫摸著腦門,小聲頂嘴:“知道啦知道啦,好囉嗦。”


    說完,不忘給他行了個正經的稽首大禮:“下官承蒙李丞關照,才能有今日,您放心,我一定不會忘了您的教誨。”


    她含笑抬眸,“我沒阿爺,李丞待我似阿爺,就受我這一拜吧!”


    李丞是見慣她淘氣的,這麽瞧她,嫩白的額角上那些細小的絨毛都沒褪盡呐……他莫名有些憂傷,眼睛想流淚,卻故意板著臉輕斥說:


    “少拍馬屁,若被我知道你在中書省不跟著相公們好好做事,我可就當不認識你春萬裏這個人。”


    脫脫一昂頭,可謂是萬丈雄心躊躇滿誌。


    她沒跟同僚們去酒樓擺席,徑自回家。崇化坊毗鄰西市,慣常熱鬧,脫脫特意買了些熟食蜜餞,又沽了酒,一路騎驢,行走在綠槐影下好不愜意。


    家裏沒什麽變化,阿蠻光腳洗衣,晾衣繩上飄滿夏日輕薄衫子,一隻花狸,正懶洋洋眯眼打盹兒,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脫脫一路走來,心情大好,說不出的高興。阿蠻見她神采飛揚,一手的貨,頓時眉開眼笑,精神奕奕跑過來問:


    “怎麽樣,你考進中書省了嗎?”


    脫脫笑嘻嘻的:“那是自然,我春萬裏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聰明,從今往後,我就是中書省的藩語譯人啦。”阿蠻歡呼一聲,手舞足蹈地旋進了屋子,尖叫著告訴李橫波。


    很快,阿蠻給脫脫燒了一鍋熱水,她沐浴更衣,洗去風塵,神清氣爽地在那擦頭發。


    白木坐的小幾在樹下一擺,拿過竹篾墊子,幾人盤腿圍坐給脫脫開個慶功宴。席間,脫脫吃酒吃的東倒西歪,李橫波說什麽,自然成了言者諄諄,聽者藐藐。


    她打著酒嗝,說道:“成德張弘林病故,要派使團去慰問,姊姊,我也是使團中的一員呢!”


    李橫波眼裏滿是詫異:“你?”


    脫脫哼唧說:“大概是因為河北多胡人習氣,外族人多,所以朝廷要派我這種機靈的使者吧。”


    既然如此,李橫波更要好好教導一番了。她聽得頭昏腦漲,隻管吃煮的羊肉,熱氣騰騰,出一身淋漓大汗,不知有多痛快了。


    等到兩眼餳餳,脫脫聽李橫波在耳畔提醒自己中途別忘寫信,她嘴裏嚷嚷兩句什麽,答應了。


    翌日,脫脫準備先到典客署等任命狀下來。


    路途不近,她困得東倒西歪可還是在三更三刻就掐著自己從床上爬起,潦草洗漱,從繩上扯下一夜就幹透的衣裳,戴好襆頭,脆生生說句“我走啦”,看阿蠻打著呼嚕,睡如死豬,隻在李橫波的相送下道了別。


    早早到含光門,人不多,三兩散落著聚在一起私語,脫脫哈欠連天,眼中泛淚,又等片刻,五更快到了,人多起來。


    對過門籍,眾人打起精神準備視事,後頭,一幹穿圓領窄袍的不良人破天荒地出現在了署前。


    為首的不良帥,三十餘歲,寬肩細腰兩道濃眉虎虎的,走上前,開門見山就要見李丞。


    脫脫跟眾人一樣雲裏霧裏,摸不著頭腦。很快得知,昨夜酒樓竟出了事。考上藩書譯語的同僚徐良,溺死在了井中。


    人泡半宿,這麽熱的天,白腫著飄上來已經變了形。會食時說這個,實在滲人,脫脫一聲不吭扒拉著湯餅,心中很不是滋味。


    徐良人勤懇本分,幹淨爽利,今年剛好三十五歲,相公們也看臉,不僅要有本事,更要長的周正,不能尖嘴猴腮歪鼻子斜眼,看上去一臉鼠相。


    眾人一麵惋惜,一麵又暗自感慨康十四娘好運氣,徐良一死,她便要遞補上了。這誰能想到呢?


    脫脫無精打采,還是強作精神恭喜了康十四娘,她人永遠寵辱不驚的做派,臉上淡淡的:“日後,你我又能在一處共事了。”


    脫脫傷感說:“徐良大哥怎麽回事呀,是不是吃多了酒?”


    康十四娘平靜說:“不知道,也許是樂極生悲,或者,這就是他的命。”


    脫脫覷著康十四娘,驀地,想到她昨天說的那番話,心中惘惘,等見到謝珣,半點都沒高興起來。


    “接到任命狀了?”謝珣收拾些手頭零碎,見她呆若木雞,手中那一柄紈扇垂膝頭動都不動。


    “典客署死了個剛考上藩書譯語的同僚。”脫脫酸酸說道,“白天的時候,徐良大哥還在跟我道喜。”


    謝珣已經聽聞,回道:“世事無常,不過死的是官署的人,縣衙會查清楚的。”


    “朝廷會給些體恤的錢嗎?他這一去,家裏的老老少少那麽多張嘴,要怎麽辦呀?”脫脫發愁,索性又四仰八叉往地上一躺,玉石地磚,臉貼上去,涼涼的。


    謝珣聞言,微微笑了,把她從地磚上輕輕一拉:“這你放心,你行禮打點妥當了嗎?”


    脫脫眼珠子亂轉,不知道在想什麽,被他拉著,撒嬌說:“你騎如電,我騎什麽呀,總不好騎驢上成德?”


    使團裏頭一回跟著個女譯語,怕她不慣,被馬顛了,特意要給配個閹馬,謝珣卻說不用,給脫脫換了匹突厥棗紅小馬,又漂亮,又馴服。


    棗紅小馬就在馬廄,年齡不大,正搖著尾巴跟如電湊一起吃燕麥。脫脫人奔來,見到這馬,嗷嗚一聲,兔子一樣躥到跟前愛不釋手摸了又摸,驚喜問謝珣:


    “它就是我的了?”


    謝珣眸光在她笑臉上一掃:“不是,隻是供你用,回來要還的。”


    這麽一聽,簡直是紮心口上,脫脫臉上的笑頓時沒了,跺腳說:“真是小氣!”


    “不過,你要是想要馬,東宮衛率倒淘汰了一批年歲大的,已經被拉到西市馬行去了,你可以考慮買一匹,不比驢子貴多少。”謝珣狀似好心點撥,脫脫驕傲地一揚頭,“我才不要年紀大的老馬,等著吧,總有一天我自己會買到一匹良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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