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發盤起,露出光光額頭,更顯得那月牙醒目,她一臉天真意氣悉數落到謝珣眼中,他心裏微微一動。


    這天,清點好行裝,謝珣帶著脫脫騎馬往春明門來,後頭,跟著自家馬車,他帶的人不多,五六隨從,二三庶仆,可謂是輕車上路。


    離開長安,往河北去,必經灞橋這一關中要衝。灞橋道邊栽有柳樹,依依楊柳,離人心碎,詩人筆下寫不盡的纏綿別情。


    眼下,楊柳正密,遠看一片翠色成煙,脫脫騎著棗紅小馬沿灞水奔馳,果然瀟灑。她腰肢靈活,雙腿修長有力,緊緊貼著馬腹,迎風疾行,看一浩浩流水曲折蜿蜒而來,頓生豪氣。


    涼亭不遠處,有一石橋宛如天塹,又似長虹破空,橫在視線盡頭,脫脫知道,過了這灞橋,就離開了長安城。


    禦史大夫為宣慰使,出巡河北,皇帝雖沒有親自相送,但由首相文抱玉打頭,帶著禦史台以及京中五品官以上諸人前來,烏泱泱一片,都在灞亭下。


    此處離京三十裏,文抱玉提前來到,在此相候,遠遠的,看那匹烏油油黑亮亮的駿馬在視線裏乍然出現,人聲驟起,紛紛起身,撣衣袍,正頭冠,過來迎接烏台主。


    謝珣率先下馬,走上前,同中書令文抱玉拱手見禮,又一一回禮,往亭子裏落座。這種場合,脫脫毫不起眼,很快被擠到一旁,跟並不相熟來自禮部的使者到末座埋頭苦吃苦喝,補充體力。


    師生紫袍在身,煞是奪目,文抱玉早將該交待的話說盡,此刻,不過將酒一斟,主持踐行,隻剩些場麵話。


    脫脫忙著往肚裏塞東西,手忙腳亂,卻不忘跟禮部的人搭訕:“兄台是……?”


    禮部這人忙把茶盞一擱,一讓手:“在下薛宏,主客司當差,現為職事郎。”


    主客司啊,脫脫琢磨起來,那是相當清閑,朝廷裏各處衙門,每天都等著塞進來高門子弟、藩鎮親屬,這個位子,不過抄寫文牘,把節度使們的信函呈交給尚書省。活不重,細心點就夠了。


    她摸不清對方是靠門蔭,還是走科考,看人眉清目秀很好說話的樣子,笑語盈盈道:


    “我叫、春萬裏,是剛從典客署考進中書省的藩書譯語,這回有幸跟著相公出使,幸會,幸會。”


    無論走到哪兒,她都能跟人立刻攀上交情,交流得熱火朝天。片刻功夫,好似已跟薛宏成了骨肉兄弟。


    主座上,謝珣瞥到脫脫那一副笑得眸中燦燦,沒邊沒際的蠢模樣,心下也覺得好笑,麵上卻是雙目凜凜,執起酒盞,看著禦史台眾人:


    “諸位,此次出使台中事務暫由裴中丞代領,我雖不在,諸位也勿要放鬆怠慢,務必以裴中丞為首,聽他號令。此值國家危急存亡之秋,藩鎮林立,尾大不掉,邊民嗤嗤,不解聖意。諸位身居帝鄉雖不能策馬疆場,守邊禦敵,然約束百官,肅清吏治,猶可圖之,望諸位切記國家安危,百姓禍福,我雖往河北,亦當與諸位共勉。”


    幾案響動,人人已經窸窣把酒起身,脫脫聞聲望去,隻見謝珣眉宇間一派清風明月,氣度高華,一張俊臉上滿是堅毅之色,不可奪誌。


    她目光凝結,呆了一般看著被眾人簇擁的謝珣,一顆心,忽跳的惶急,仿佛這一刻謝珣成了神祗,高高在上,俯瞰眾生,卻又不辭勞苦奔波人間。


    她捏著酒杯,心裏不禁暗道:我也會不負相公所托。


    果然,禦史台一幹人紛紛作揖應和,聲音清亮,很是壯觀,眼見要辭行,脫脫見文抱玉折了一枝綠柳過來,送給謝珣,謝珣眉眼一低,說:“老師勿要掛念我。”


    脫脫正看得出神,卻見文抱玉朝她招手,她一愣,先是看看謝珣,詢問的目光在他身上亂轉,謝珣微一頷首,她忙整整衣冠,走到文抱玉眼前施禮:


    “文相公。”


    文抱玉微笑,眼角有細細的紋路:“我聽說,你熟知河北風俗,又精通藩語,此一行,是去吊唁,朝廷為的是求同存異。謝台主雖貴為相公,可對河北風俗不見得感同身受,我聽李丞誇讚過你,希望你這回能見機行事,有謝台主思慮不到的地方,多提醒。當然,大局還是謝台主擔著,河北無異於虎穴龍潭,希望你們能不負聖人托付,平安歸來。”


    文相公說話輕柔,聽起來,真是讓人如沐春風呀,脫脫眼瞅著他人到中年依舊不失美男子風範的一張臉,滿口答應,腦子裏卻對他那位美人尖夫人怨氣叢生:


    不要臉。


    所以,在翻身上馬同這一眾人辭別後,忍不住問謝珣:“你老師真像塊美玉,年歲越久,越冒著油光。”


    聽她四六不著調地拍馬,謝珣蹙眉:“你什麽意思?老師還冒起油光來了?”


    脫脫詞窮,不知該怎麽表述好,眼睛亮晶晶的,嘴硬說:“反正文相公很油,比台主好相處多了。”


    怎麽聽,都不像是好話了,謝珣睨她,迎著夕陽,她那張小臉酡紅一片像海棠般明媚鮮妍,菱唇微翹,在那滿嘴胡言亂語。


    “我哪裏不好相處了?”謝珣譏誚問,脫脫卻置之不理,而是擰著眉頭,“你老師沒有休了那個夫人嗎?”


    “沒有。”


    脫脫蓮萼般的小臉倏地起了層殺機,哼道:“為什麽不休?雲鶴追那種人怎麽比得過文相公?你沒告訴你老師是不是?”


    謝珣表情微妙一頓,沒有說話。


    “呸,死要麵子活受罪,”脫脫啐了一口,“你怕傷了你老師的心,可是,這樣就放縱了做錯事的人呀。你不知道,你的師母在雲鶴追身子底下扭來扭去,跟大白蛆一樣,把雲鶴追那個小人吹捧得天花亂墜,雲鶴追可得意了,跟撲棱蛾子似的,要上天。”


    謝珣聽得心頭不快,眸光鋒利:“有些事,不是你這樣直來直去處理的。”


    脫脫手裏也折了根柳枝,一揚手,輕飄飄拂過謝珣肩頭:“我打你,你再看不起我!”


    謝珣忽的冷下臉:“你做什麽,這麽多人看著呢。”


    真虛偽,脫脫眼波在他身上這麽一流轉,紅唇一撅,像是個吻,她故意道:“等晚上到驛站,我要跟謝台主一起睡。”


    長安派了謝珣做宣慰使,詔令一出,河北皆知。


    但朝廷具體要怎麽跟成德談,魏博卻已經了如指掌了。


    節帥府後院裏,雲鶴追在燭光下看著那份名單,天子使團的名單,瞧到春萬裏三個字時,他笑了。


    是他日思夜想的小娼婦嗎?


    目光再往上移,謝珣兩字,如刀一樣往眼睛裏直直紮來,雲鶴追轉動輪椅,手一勾,一個嬌豔無比的美人便半赤著身子坐到了他腿上。


    “取悅我,我高興了賞你兩枝金釵。”他扶著美人的細腰,不知怎的,腦子裏突然就閃現出脫脫那張動人小臉。


    一陣放縱後,雲鶴追直接把懷中人推到地上,對著顫抖不止的美人笑了笑:“你不行,換個人來。”


    外頭書吏早趴門外聽半晌動靜裏,嘴角噙笑,看起來文秀的公子,原來根本不是廢人。


    這人自來了魏博,不知跟節帥徹夜長談了什麽,再之後,光明正大出入節帥府,招搖得很,一夜之間就仿佛成了節帥的心腹幕僚。


    篤篤篤,書吏叩了叩門。


    雲鶴追正由著奴婢給自己擦拭下、體,他兩頰微紅,剛從情天欲海裏褪卻出來:


    “進來。”


    書吏心裏雖對他有敵意,可臉上卻笑意不改,客氣說:


    “雲公子,節帥有請。”


    第30章 、兩相處(10)


    使團出發前, 已經給沿途各驛站發去了文牘,通知接待諸事。過了灞橋,繼續東行, 本朝驛道四通八達,十裏一走馬,五裏一揚鞭, 尤其是要塞城都,迎來送來更是頻繁。


    驛站接到謝珣將至的消息,早已布置妥當。一行人下了馬, 脫脫隻見此處占地遼闊,門樓雄偉, 青石鋪階, 院牆錯落有致。除卻辦公正廳, 另有給女眷住的別廳、牲畜廄、倉庫、酒窖等。驛站廣植桑竹,花木繁盛, 她隨手就掐了幾朵野茉莉,襆頭一摘, 別上一排。


    驛丞迎了謝珣,好一通張羅。脫脫則被婢子領到別廳,此間清幽, 樹冠濃密,一陣通堂風穿來,好不涼爽。小婢子嘴甜人勤快, 領著脫脫,轉了一圈,將雜事一一回稟清楚,又將她貼身行禮送來, 輕重分類,才告退。


    果然是訓練有素,見多識廣。


    脫脫一身的汗,先打了赤腳,到井邊汲水,一瓢舀滿,對準一雙白生生的腳丫子兜頭澆了下去。


    啊,透心涼,臉上頓時開出個無拘無束的明媚笑容來,她樂得玩水。


    暮色深沉,脫脫泡了個熱氣騰騰的澡,把布滿風塵的袍衫換下,交與婢女,自己則把包袱抖了個遍,翻來翻去,找出件寶石紅綾裙,穿在了身上。


    燭光幽暗,色澤倒不大顯亮,不好看,脫脫盯了會幾下褪去換上榴花紅。她對著銅鏡嘟嘴,朱唇一點,鏡子裏簡直成了一片鬆火紅。又嗬開花鈿,朝眉心處一貼,不忘在眼尾用小拇指勾了抹胭脂,似醉非醉,暈出一片媚人酡色。


    飯菜是禦史台雜役吉祥送來的,他人麻利,羹湯餅粥魚菜,一個托盤就給全端進來了。不意脫脫盛裝打扮,隻覺一屋子如明珠生輝,花團錦簇的,吉祥看愣了,回過神,忙說:


    “請,請官人用飯。”


    “台主呢?”脫脫渾然不覺,隻生氣謝珣都不和她一道吃飯。


    吉祥掩飾了自己的失態,避開眼,尷尬說:“台主在正堂。”


    “他吃飯了嗎?”


    “台主和幾個郎官一道吃的,用過了。”


    “你走吧,我不需要你做什麽。”脫脫氣呼呼地一扭身,對向銅鏡,忿忿一抬胭脂盒子,粉簌簌撲落,模糊了鏡中人。


    猶不解恨,手背在唇上一陣狠擦,下半張臉頓時花了。雲鬢綠,蠟燭紅,脫脫托著一張薄妝桃臉對著鏡子出神:


    真煩人,趕了足足百裏的路,我大腿根都磨疼啦,你都不來看我……跟幾個大男人在一起吃飯很高興嗎?


    她畫了青黛眉,細細長長,鏡中人眉宇輕結了一層哀愁。實在無聊,衣襟一開,在雪胸前描了朵梅花,一筆一筆的,格外嬌美。


    “脫脫?”清明的嗓音響起,一道身影持燭台來到了身後。


    脫脫回頭,見謝珣頭冠去了,紫袍換下,穿著雪白單紗,是個俊秀脫俗的貴公子模樣,神仙一樣,她一定睛,生生忍住想飛撲過去的衝動,賭氣說:


    “你來做什麽,我要睡覺了。”


    謝珣低笑,看她口脂塗了半張臉,十分有趣,順手把燭台擱下:“你不是要和我一起睡的嗎?”


    倏地想起自己說過的話,脫脫哼道:“改主意啦,我不想和你一起睡了。”


    謝珣看她兩眼,笑道:“這樣啊,那我走了?”他又端起燭台。


    脫脫再忍不住,提裙站起,飛撲過去一把抱住他腰身,燭台都跟著一晃,蠟淚滾滾,謝珣眼疾手快丟了燭台,問她,“燙著手沒?”


    “我都沒吃飯呢。”她委屈搖頭,一觸到他的人聲音就軟了。謝珣回身,把她往案前一領,拿起雙箸,點了一點:


    “你看,都是你喜歡吃的,有葷有素,不吃飯夜裏餓醒又到處找吃的。”


    脫脫俯身先是一嗅,領口低垂,她那圓翹的小胸脯上宛若冰雪中綻了朵紅梅,謝珣看著,克製自己沒把手朝她衣襟裏伸去。


    脫脫不知道自己在謝珣腦子裏已經是個光著的了,抬起臉,還是不高興:“都沒有酒。”


    喝了酒,她更不知是什麽模樣了。


    “明天還要趕路,不宜飲酒。”謝珣督促她快吃飯,她小嘴動起來,睫毛微微眨顫,在燭光裏,秀挺的鼻梁變得幾多溫柔,喝一口魚湯,忽然對他說:


    “好鮮美呀!”


    說完,含了一口,身子就往他跟前傾去,她嘴唇溫熱美好,這麽一貼,謝珣自動就張開了嘴,接住那口魚湯。


    “鮮美嗎?”


    謝珣情動,被她神出鬼沒的撩撥惹得燥熱,他不想那麽快,有些事,他尚不確定,看上一個教坊女,這讓宰相世家出身的他內心羞恥,她就是來克他的。


    這個時令,魚是新捕的,自然鮮,但哪裏抵得過她的鮮?謝珣咬住了她唇,略顯粗暴,男人動情的時候總有些猙獰的,脫脫抱住他,感受著他身上的陽剛之氣,她早熟,頭顱轟轟,被混沌的情,欲頂得眼睛都跟著發熱。他身上的味道,怎麽就這麽好聞呢?


    兩人深吻著,脫脫免不了要哼唧,要撒嬌,像藤蔓纏住謝珣,牢牢攀附。


    衣衫半褪,她纖白的肩頭露出來,謝珣忽然就止住了她的動作。窗下蟲鳴唧唧,星光燦燦,暑氣已經沒那麽重了,人卻滾燙,他雙眸發沉,不作一語地盯著她,半晌才說:


    “你在平康坊,跟男人這樣玩過嗎?”


    表情嚴肅到極致,脫脫著迷地回望著謝珣,逆反地不行,他真是一本正經呀,像在審案,她把細膩的臉蛋兒送到他掌心,示意他愛撫:


    “好哥哥,你說呢?我是平康坊的花魁呀,男人都喜歡我。”


    謝珣明明厭惡女孩子的這種浮浪勁兒,可她不,眉眼鮮嫩,帶著點孩子氣的調皮和天真,嬌憨十足,勾著他心尖最柔軟的那片地方。


    脫脫看他隻是凝目,雙手把他一隻手捧起,跪在他眼前,一根根吮他手指,不忘用一雙水媚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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