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一下,京兆尹立馬派人前往,陛下命京兆府和禦史台共同審案,這麽大的案子,要是遲遲不破,小謝相公自然不會被罷相,但自己,可能就得拍屁股走人,他咬牙吩咐:


    “陛下發話了,咱們務必得盡快破案,京兆府不能跟禦史台比,聽明白了嗎?”


    一群人氣勢洶洶把進奏院一圍,打對方個措手不及,裏頭的人正在喝酒賭博,喧嘩不斷,忽然就被兵刃抵著,一股腦被趕到院子裏。捕捉們潮水般湧進各個公房,文書奏章,書函公據都被風卷殘雲似的堆成堆,裝進木箱,一時間,翻的一片狼藉。


    為首的按著佩劍,下頜一揚,冷眼說:“接到舉報,殺害文相公的正是你們這群無恥孽臣,我勸你們,老實招了能死個痛快,不老實,那就去禦史台的台獄消遣消遣,再死不遲,帶走!”


    說完,轉身領頭走出成德進奏院。


    謝珣聽聞疑犯吵嚷要見自己,命人把脫脫帶上來,她戴著枷鎖,人蹣跚而來,小臉白的像經年不見陽光的那種,一見謝珣,她兩隻眼就想噴火。


    瞧他,還是那麽幹幹淨淨,雙眸清冽,不躲不閃地迎著自己的目光,一點也不羞愧。脫脫深提口氣:


    “李橫波擅長模仿人筆跡,不單是學我,她替人抄過經書,仿的是衛夫人字曾得一戶林姓人家盛讚,我記得,那戶人家住在西市附近延壽坊,你可以去查。”


    前幾日人被砸懵了腦子,隻恨別人冤枉自己,稍稍平複,脫脫又靈光起來,她那個百折不撓的勁兒全寫在小臉上。


    謝珣靜靜說:“你想證明什麽?”


    脫脫眸光含著慍怒,頭一揚:“不證明什麽,李橫波有這個本事模仿我筆跡。”


    春深似海,連禦史台的窗外都能聽見鳥鳴啾啾,東風輕舞,脫脫想起當晚的事,心頭一陣愴然,她盯著謝珣:


    “我要真是賊人,那天晚上就能殺了你,又何苦等到今時今日受你折磨?還留下這麽多指向我一人的證據?”


    那雙素來愛笑的眼,燃著一團烈火,炯炯攫著他,一點都不畏怯。謝珣一怔,搖搖頭:“你說的很有道理,但事實是,你沒有殺我,所有疑點都在你身上。”


    “是啊,”脫脫不由呢喃一句,“那個時候,我怎麽會殺你,你是我最愛的小謝相公,我又沒瘋,為什麽要殺我最愛的人?”


    謝珣似乎不願意聽到這樣的話,他僵了下,說道:“李丞和平康坊的假母我都已審訊過,他們口中,你沒什麽問題,但這不能代表全部。還有,康十四娘死了。”


    他把繡囊丟到她腳下,“認識這手法嗎?”


    怎麽會不認識,脫脫打量幾眼,神情有些古怪,像是自嘲:“李橫波給我也做過,我當寶貝一樣。”她啐了一口,狠狠踩在腳下,“我不稀罕了,以後,我不會稀罕任何人給我的小恩小惠。”


    她總是滿腦子突發奇想,“是李橫波殺了她?可是,李橫波沒想到,康十四娘臨死前緊緊拽下了她的繡囊。”


    人餓得有些飄,有些浮,多說幾句話就想喘,“康十四娘跟蹤過我,你知道的,當然,你不信我也沒辦法。謝台主,哦,不對,聽說你升官了,中書相公,現在你不能定我的罪,我要吃飯,吃飽飯。”


    身上生了虱子,咬的她徹夜難眠,脫脫一身的小紅點,她愛漂亮,愛幹淨,實在不能接受自己這個鬼樣子。但漂亮現在沒吃飽飯來的重要,厚著臉皮瞪謝珣,一副睚眥必報的神情。


    謝珣給了她一頓飽飯。


    兩隻手臂被夾板固定,不能用,脫脫便像隻小獸一樣趴地上亂啃,油光滿麵的,有羊肉,她吃的太凶,狼吞虎咽,謝珣一直看著她,說:


    “你慢些,一下吃太多肚子受不了葷氣。”


    脫脫厭惡極了他的虛情假意,想了想,衝他嫣然一笑,“我得補補身子呀,否則,這個時候落下病,以後再想有就難了。”


    謝珣下意識去問:“有什麽?”


    脫脫努努嘴,瞧一眼自己的肚子,再抬眼:“你的孩子沒有了,我流很多血,你不知道嗎?”


    謝珣腦袋嗡嗡直響,不亞於聽到老師遇害的消息,他神色大變:“你撒謊。”


    脫脫蓬頭垢麵地笑,盤腿一坐,發出滿足的喟歎:“好撐呀,”眼珠子朝謝珣斜去,“那你當是我跟別的男人有的好了,無所謂,反正孩子已經沒了,不過,我日後還要跟我的如意郎君生娃娃的。”


    謝珣陰沉著臉蹲到她身邊,手一伸,捏緊脫脫下巴:“別跟我嬉皮笑臉,”他分明繃的很緊,聲音像威脅,卻又像是哀求,“你騙我的,是不是?如果真有了,我們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兩人都是癲狂的,像掉進深淵。


    他忽然就說不下去了,眉眼濃鬱,帶著一絲絲頹敗,“你告訴我,我沒有害死自己的孩子。”


    脫脫冷冷一掙,“我要是被你弄死了,你毫無知覺吧?怎麽多個孩子,你就這個樣子了?看你難過,我真高興,謝珣,你就是殺死自己孩子的劊子手!”


    謝珣眉心直跳,可他並沒有因此暴怒:“你一貫撒謊成性,我不會信你。”脫脫很失望,她收起剛才那副嬌柔做作的情態,輕蔑地打量著謝珣:


    “我會出去的,而且,我會找出殺害文相公的真正凶手,我已經有了判斷,不會告訴你。陛下賞的兩萬貫錢是我的,六品官是我的,我一定會過的比以前好,我一定會對得起李丞給我起的這個名字!我會出人頭地的!”


    謝珣看著她不可一世的嘴臉,心頭紛紜複雜到極致,猛地擒住她後腦,拽過來,咬住了她唇瓣。


    這一吻,來勢洶洶,粗蠻暴烈,脫脫隻覺嘴唇上一陣疼痛襲來,惶急中,麵紅耳赤地搖晃起腦袋,牙關咬死,可謝珣還是不可抵擋地攻進嘴中。脫脫腳下一蹬,踹開了他,氣喘籲籲,不可思議地望著眼前男人。


    不過,很快嘲弄一笑,“謝台主,你就這麽饑渴沒見過女人?我嘴巴都臭烘烘的,難為你下得去嘴。”


    她尖刻無比,“你不嫌我髒,我還嫌你惡心呢。”


    說完,不忘惡狠狠警告他,“你要是敢在台獄動我,你試試。”


    謝珣一張臉被血液頂的通紅,半晌,氣息平複,才慢條斯理抹了一把嘴角,兩人方才太過激烈,她牙齒把自己嘴角都磕爛了。


    “春萬裏,我要是製造了冤案,我會引咎辭去禦史大夫一職。但審你,我沒什麽後悔的。”謝珣冷冰冰說完,離開了牢房。


    脫脫紅豔的小臉高高揚起,喊住他:“謝珣!”


    他麵孔微微一動,像要轉過臉來,但隻是止步。


    脫脫昂首挺胸,掩下冷笑:“這些天,我也想清楚了,對,我恨你恨的要死,恨不得你現在就死了。可是,你要是死了,於國於文相公都毫無益處。你以前待我,不能說不好,我春萬裏恩怨分明,你我的過往也一筆勾銷,等我出去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再不相幹。但我會一直恨你,直到我死。”


    方才,兩人拉扯間,他把她傷口又碰疼了,脫脫眼角微紅忍著疼,無端憎春,說完這些,又是一躺不吱聲了。


    謝珣臉上帶著秋意般的肅殺,風吹袍動,他什麽都沒說,大步走開。


    延壽坊姓林的一富戶被找到,經文對比,李橫波把衛夫人的字模仿的是惟妙惟肖。吉祥納悶道:


    “李橫波這個教坊女,隱藏這麽深。”


    謝珣凝視著字跡,不易察覺一皺眉頭:“她應該是個官宦之家的小姐,犯了罪,被充入教坊。”他雙目一抬,聽著空中灑落的杜宇聲聲,滿眼流翠,一場春雨剛過,泥土濕潤,花氣含腥,蝴蝶卻在花叢間流連不肯歸去,就像誰的裙擺,翩躚美麗。


    再想李橫波當日看自己的眼神,謝珣突然了悟,她認得自己,欲說還休,意味深長。


    但他實在想不起自己認得李橫波這麽一個人。


    京兆府拿了成德進奏院的人,謝珣派裴中丞過去,聯手審案,不過一天功夫,竟都認了,消息傳回來,謝珣翻起卷宗。


    裴中丞頗有些無奈:“認的奇怪,有些供詞和案發現場的證物對不上,但這些人,偏偏就認了。但是,成德進奏院開給商旅的文牒確實多的異常,可見,同本道往來聯係甚是頻繁。”


    春風送來的金鐸聲隱隱傳到耳畔中,在這萬紫千紅的時令,百姓們依舊忙著去佛寺上香祈福,朝廷發生再大的案子,隻要沒有賊人攻入長安,仿佛都打擾不了他們。


    謝珣驀地想起雲鶴追,眸中寒光一動:“你把進奏院的人帶來,我有話要問。”


    很快帶來一人,押到眼前,已經被折磨的奄奄一息,見到謝珣,更是腿軟,人伏在地上糠篩似的。


    “抬頭,認不認得此人?”謝珣問,指著一旁早帶上來相候的脫脫。這人抬臉,搖搖頭。


    “看清楚。”


    這人渾濁的目光在脫脫臉上逗留片刻,還是搖首。


    脫脫一顆心頓時彈起希望。


    “知不知道雲鶴追這個人?”


    這人從善如流似地點頭:“魏博歸化後,雲公子便投奔了張節帥,引為心腹,下官是聽從成德來的商客閑聊說的,至於其他,就不清楚了。”


    謝珣麵無表情:“你們派的刺客是男是女?”


    這人答道:“是男人。”


    餘下的,謝珣沒再問,卷宗上什麽都記錄的清清楚楚,但語焉不詳對不上的地方,令人費解。


    謝珣下頜一揚,獄吏把人帶了下去。裴中丞欲言又止:“台主,你看這……”


    “陛下的意思,是要盡快有個結論,京兆府禦史台的壓力都不小。”謝珣話風一點都不明顯,裴中丞皺著眉看他,“那這有謬誤的地方不深究了?”


    “深究,”謝珣斬釘截鐵,胸中那口鬱濁之氣積在深處,“老師的這個案子我絕對不會輕易罷手,但眼下東都有變,淮西事急。”他沒說完,發現脫脫那雙眼睛狗一樣盯著自己,閃閃發光,他簡直要懷疑下一刻她就會亮出獠牙,撲向自己。


    果然,兩人目光一觸,脫脫把滿腔的恨意毫無保留地展示給他:


    “謝台主,什麽時候可以放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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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勞燕飛(6)


    她知道事情已經有了轉機, 心思一活絡,人也跟著興致勃勃的,謝珣睨著她, 疑心她是不是沒長心,換身衣裳,立刻就能彩衣翩翩地跳胡旋舞去。


    “你可以出去, 但不代表你跟這件事就沒了牽扯,不準出長安,我會派人監視你。”謝珣漠然回答她, 脫脫聽了沒有生氣的模樣,反而嬌笑, 眼尾翹著, “好呀, 我不怕你,我在這種感覺地方都沒怕過你謝珣, 我等著,等你辭官滾蛋的那天。”


    說完, 幸災樂禍地看著謝珣英俊眉眼下的烏色,嘴角那絲小小的得意藏攏不住,她微微笑了, 轉身被人先押回牢房。


    因為傷痛走路姿勢很笨拙,那背影,落在謝珣眼裏, 有些含糊不清。裴中丞等他把目光從脫脫身上收回,才說:


    “陛下急著給案子定性,台主不再爭取了?”


    謝珣負起手,踱到窗邊, 看花信風吹得花事要了,一張臉,猶如寒光照甲衣:


    “陛下要的並非是一個無懈可擊的真相,而是一個結論,這樣,好給天下人一個交待,才能專心對付淮西。我清楚他的心思,也讚成,老師的案子,我這回推的同樣急切,也許,我真的做錯了什麽。要說後悔,我這輩子最後悔的恐怕隻有一個晚上,至於其他,無暇再顧,事情先到此為止,我去東都另有打算。”


    裴中丞看他五官瘦削地更尖銳,默然無聲,好半晌,問謝珣:“春萬裏怎麽處置?”


    謝珣坐到紫墊上,手肘撐在案頭,捏著眉心,闔目說:“我會安排好她。”


    謝台主知道百官所有的事,但他和春萬裏到底怎麽回事,恐怕沒人能說清。裴中丞看他甚是疲憊,剛想開口,謝珣跟頭頂長眼似的,一揮手,讓他下去了。


    很快,皇帝簽發的死刑敕令昭告天下,成德進奏院共斬立決二十一人,流放兩人,另有十八人等候京兆府疏離處分,洋洋灑灑的《誅殺文抱玉賊等敕》是翰林院承旨學士所擬,鏗鏘有力,力透紙背。疑心結論的不止謝珣,但皇帝自問對之前的捕盜令有了回應,首相身死,如此,最起碼能穩定了長安的人心。


    禦史台中,新的監察禦史崔適之前來報到,見著謝珣,拱手一揖,遞上吏部的文牘,禦史台用人是不經吏部手的。但這回不同,皇帝把崔適之塞進來,沒問謝珣意見,也不需要問,崔皓的兒子,能差到哪裏去?


    更何況,年輕人自告奮勇願意監察禦史往東都去,皇帝很欣慰,把崔皓做的地形圖掛在寢宮牆上,每天都要觀摩琢磨良久。


    謝珣見到崔家郎君,略作打量,果然不俗,他莞爾說:“既入禦史台,猶如修羅場,尤其監察禦史要往危險的地方去,被節度使砍了也不是沒有,崔六郎都深思熟慮過了嗎?”


    崔適之早把他草草從頭到腳看了遍,年輕,英俊,冷麵,是傳聞中跋扈又靜穆的模樣。他對謝珣刻薄冷淡的話十分習慣,早有準備,回答說:


    “台主不就是這麽過來的嗎?下官既選了禦史台,就不怕上刀山下火海。”


    謝珣點了點頭,直接道:“你準備隨我去東都。”


    崔適之退出來時,迎上獄吏帶過來的脫脫,她頭發更亂了在風中肆意張揚,一身囚服,又寬又闊地把那聘婷婀娜的腰身全遮掩了,風一吹,才現出本真的幾分纖弱來。


    可她頭昂著,雄赳赳的,察覺到有男人的目光似在自己身上盤亙,把那張粗頭亂服也遮擋不住的明豔小臉一扭,一雙眼,水光瀲灩,似羞還怒地瞪了眼崔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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