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咄不以為然, 一嗅衣裳,大喇喇說:“你懂什麽,這才是純種漢子的味道, 哪像長安的公卿,熏這個香熏那個香,娘兒們似的。”他衝脫脫擠巴擠巴眼, “你的小謝相公也熏香吧?”


    “你在放什麽屁?你個蠻夷就是臭!”脫脫跺腳,轉過身,大口吸氣,“要死了要死了, 你能不能洗洗啊,多打幾遍澡豆子!”


    骨咄有些冤枉:“這麽熱的天,我天天都洗,你不說,我也得洗洗。”


    脫脫對骨咄能沒味兒不抱什麽希望,扇扇小嘴兒,眼睛一斜:“你敢去探探路嗎?”


    骨咄大笑:“這有什麽不敢,不過,好處呢?”他那目光在脫脫身上開始流連不去,脫脫正色警告,“你要真喜歡長安的姑娘,想住下來,就正經結一門親,至於你本人呢,可以在東市或者西市做個牙郎,日子總有法過的。”


    “你不跟我回去做皇後?”骨咄戲謔笑,“你如今長安也沒什麽親人,破了這個案子,我覺得你倒可以走了。”


    脫脫被他的笑刺到,眼睛一黯,旋即睜得明亮:“你根本不懂,我喜歡長安,喜歡看大姑娘小媳婦,阿翁阿婆,不長眼亂竄的小子。剛出鍋的胡餅,香氣騰騰的羊湯,漂亮的繚綾,鮮豔的口脂,長安的什麽我都喜歡,我沒親人了,可我還是把這當家。”


    骨咄若有所思看著她,脫脫已經眉眼一鬆,偏著頭,打了個眼神:“走,去你住的客棧,咱們好好商量下。”


    “你不怕謝珣找你?”


    “我才不怕他。”


    脫脫雄心壯誌地一上馬,持韁走人。


    官府出了懸賞的告示,脫脫也擠在城門那看,腳被人踩了,她橫眉豎眼地瞪過去,又擠了出來。


    尋常百姓,哪個見這麽多錢不兩眼發紅?但可不是每個人都有掙這個錢的命,脫脫覺得自己就是天選之女,蛾眉一揚,有點難以控製的得意,也有翻湧的酸楚。


    她人偷偷溜回留台,剛到院子裏,崔適之從窗口那就看到了她,隔著花枝,脫脫也瞧見了他那張清俊麵孔,喜滋滋一笑,露出晶瑩的小白牙。


    想到輿圖,脫脫三步並作兩步,拎袍進來,笑盈盈地說:“等回了長安,我請崔禦史吃饆饠。”


    聽她聲音婉轉,崔適之忍不住微微笑:“為什麽請我?”


    “因為你大方,我問你要輿圖你就給了我。”脫脫自然而然說道,把崔適之天花亂墜吹捧了一番,什麽世家英才,必成萬古良相,不知道崔適之買不買賬,橫豎自己是心花怒放--我拍馬的功夫又精進了!


    換作別人,崔適之當然權當東風過耳,但從她那張嫣紅小嘴說出來,就格外動聽,崔適之一時有些懊惱自己幾時喜歡聽人阿諛奉承了?


    “你怎麽知道我是英才?”他笑著反問了句,脫脫眨眨眼,神秘道,“你跟中書相公議事,我都聽見了。”


    她指了指他案頭的書,“那是崔相編的郡縣圖誌吧,我看你有事沒事抱著研究,跟中書相公一樣,”脫脫“嘖”了一聲,胸有成竹地望著他,“我識英才很準的,你阿爺是相公,現在你的上司也是相公,日後,你肯定是相公,沒跑啦!”


    崔適之倒不謙虛:“我是想做相公的。”他望著窗外,神思飄遠,“我非盛世人,但求盛世功,我隻在詩人留下的那些句子裏看見過家國曾有的輝煌。”


    脫脫聽他聲音好似沉鬱,爽朗一笑:“崔禦史放心,有你這樣心懷社稷的英才,大周一定會輝煌再現的!”


    崔適之回頭,她明媚的一張笑臉上全是自信,不禁也受感染,心頭情意湧動可又生生克製住,發乎情,止乎禮:


    “等春娘子冤情一洗,你還留朝廷做事嗎?”


    脫脫篤定地點點頭:“要的,我還要做譯語人,”她又歡快地笑起來,“除了我,朝廷也不好找精通八藩的譯語人,要是升了官,指不定我能接李丞的班呢!”


    “那我們就是同僚。”崔適之微微一笑,“都是一路人。”


    脫脫不知怎的,心頭烈烈的一熱,心中那股鬱結之氣也為之一散:“我會為朝廷好好做事的。”


    勇氣倍增,脫脫心血來潮,很不見外地跟崔適之說:“你給我寫個字吧。”


    “你想要什麽字?”崔適之有些意外,不過嘴裏問著,已經開始研墨抻紙,脫脫走到案邊,笑道:


    “一個勇字。”


    崔適之下筆很快,字是好字,脫脫說不出個一二三,隻覺這字兒架子搭的挺好,胡亂吹捧幾句,很珍重地帶走了。


    留一個崔適之,還沒來得及問她為什麽要這個字,在窗口那目送她窈窕身影消失。


    脫脫回到自己寢居,倒頭就睡,她在等骨咄的消息,又在盤算著呂次公幾時帶足夠的人手去深山搜。這不容易,山裏地形複雜,除了獵戶,恐怕沒幾人摸得清楚……


    一挨枕頭,就容易犯困,想著想著,她沉進了夢鄉。


    月光下,銀輝似水。山裏更是寂靜的像世外桃源,燭火幾點,隱蔽地落在叢林深處,平盧的人暫時聚在了一獵戶家。


    院落用籬笆圍著,這些人,倒肆無忌憚,依舊架起大鍋把主人打來的野鹿剝了皮,烤起來。


    還有心情私下開玩笑,要將鹿皮送給雲鶴追冬天做裘衣。


    屋裏,雲鶴追聽外頭有喧嘩聲,唇邊含了絲冷笑,看看李察:“不要太得意忘形了,洛陽的官兵雖不熟悉地形,但也會找到人帶路。”


    李察正滿腹心事的,聽了這話,抬腳出去訓誡了一番素來跋扈的武士們。眾人不太高興,老和尚淨空也在,七十的人了,兩隻老眼鋥亮,他盤腿坐著那身板肅挺就是尋常的年輕後生都比不上。


    老和尚喝著大碗濁酒,手一擰,鹿腿就斷了,那做派,儼然一個凶悍土匪。這些年廟裏養出的一派慈善氣,頓時煙消雲散。


    一個小小的差池,功虧一簣,他在洛陽經營這麽久,一朝被毀,心中是十分的失望。但這個歲數了,怎麽又會被輕易打倒?好在雲鶴追心細,竟能在每日例行點卯時發現少一人。


    正吃著肉,有洛陽城官軍中來的細作要見他,這細作,隻和淨空單線聯絡。人到後,警惕的一掃四周,跟淨空嘀咕了幾句後,並不逗留,人又消失在了如銀的月色中。


    淨空來到屋裏,告訴雲鶴追:“洛陽城發了懸賞告示,且調集了人馬,我看,他們很快就要進山搜索了。”


    雲鶴追在和李橫波下棋,棋盤上,黑子白子廝殺正烈,他並不急:“想在這裏找人,恐怕有難度,我們可以提前埋伏,殺他個措手不及。”


    最後一字出口,棋子也隨之一落,李橫波很爽利地承認:“我輸了。”


    此間隱蔽,不是一般人能找到的,更何況,和謝珣一部交手損失又不大。不管是雲鶴追,還是淨空,都不甘心就此結束洛陽的計劃。


    淨空目如夜色中閃著的利刃,手一伸,替李橫波反殺,起死回生:“雲公子和我想的一樣,功不唐捐。”


    “大師對法華經領悟的透,晚生受教。”雲鶴追很佩服這個老和尚,老和尚不是和尚,喝酒吃肉睡女人殺人,什麽都做。改變大周朝命運的那場大寇亂,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淨空那時還年輕,已是賊首手下的一員大將,心狠手辣。


    這麽多年過去,一同造反的那些人墳頭草都碧野連天了,可淨空還活著,不光活著,而且依舊野心勃勃彪悍凶煞地活著。


    雲鶴追無法想象他在寺廟裏是怎麽裝下來的,淨空突然笑眯眯來了句:“我佛慈悲。”


    瞥見一直冷淡的李橫波,淨空說:“小娘子人孤峭,讓我想起聶隱娘。”


    “大師認得聶隱娘?”雲鶴追有些驚奇。


    淨空雙眸一閃:“那是在河北時候的舊事了。”


    李橫波對別人的傳奇不感興趣,悄然走出,望著漫天皎潔月光,坐下來,她的眼前,漸漸的浮現出一個少年郎的身影來。


    騎白馬,戴杏花,從雁塔下走過是何等的年少風流,盡管他總是冷冷清清的模樣,不好接近。人群裏,幕籬下她還是個懵懂青澀的小女孩。看他一眼,石破天驚,無論過去多少年她總還是記得那一眼。


    旁邊,男人們搶肉的聲音又把她思緒打斷,她厭惡地皺眉。這群男人,永遠隻知道吃喝,吃飽喝足了,能摟個熱乎乎的女人再痛痛快快睡上一覺,就是人世的全部了。


    她覺得他們很髒,當然,自己也很髒,李橫波閉上了眼。有人似乎瞧見她,喝多了酒,醉醺醺地往她身上一撲,臭烘烘的嘴隨後跟著拱上來:


    “美人兒,叫我摸摸。”


    一雙手準確掐住了她一團柔軟,李橫波目光一凝,殺氣頓生,隨即拔出匕首對準他的脖頸狠狠紮了下去,血花飆飛,濺了她滿臉滿眼,可她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冷酷聽人慘叫倒下,毫不留情地又補了許多刀。


    直到人如死豬一般,動也不動,驚動了人群,李橫波才慢慢起身,很平靜問隨行的婦人要熱水。


    都知道她身手不凡,可竟殺起自己人來,男人們不樂意了,咋咋呼呼,要吵起來。


    一群大老爺們,還能叫女人耍了?


    雲鶴追聞風出來,看眼前情形,心中了然,好言相勸幾句,又命李察再多弄些野味來犒勞眾人,隨後,將李橫波叫到屋裏:


    “你瘋了嗎?要是這個時候嘩變,你我都別想活。”


    李橫波慢條斯理擦著臉上的血,人很蒼白:“他敢碰我,就得死。”


    她空洞的眼,凝在火苗上,雲鶴追心裏難得有了幾分憐憫:“我知道你受過屈辱,正因如此,你才更要沉住氣。”


    月色籠罩大地,夜更深了,露水重,兩人在屋裏不知說了多久的話,最終,也歸為平寂。


    骨咄醒過來時,身上被露水打的一片潮濕,草叢間泛著微熱,他迅速爬起。穿梭一路,回到城中,人在留台牆外拉了個極具特色的口哨,脫脫忙不迭跑了出來。


    “怎麽樣了?”她急切從骨咄眼中想要看出點什麽。


    骨咄一身皺巴巴的,粘著草,人似乎更臭了,一張嘴,口氣也不是那麽令人愉快:


    “確定了。”說著從身後雜耍似的,變出隻野兔子,拎著兩隻耳朵,“給你換換口味。”


    脫脫知道事情成了,嘴角一揚,是個驕傲的表情:“下回,我跟你一道去,不叫你一人冒險,怎麽樣,夠義氣吧?”


    目光移到野兔子身上,她又搖搖頭:“這不成,你得搞個大的。”兩人在留後院附近說話,聽馬蹄聲近了,脫脫眼角一瞥,快速說,“謝珣回來了,我先走,按我說的辦。”


    她急吼吼跑進院子,身後,謝珣跟腳下生風似的,已經喊住她:“你鬼鬼祟祟,跟骨咄又準備做什麽?”


    脫脫扭過臉:“你才鬼鬼祟祟。”


    謝珣早看到了野兔子,眼神微微一動,她那張臉,永遠都很占理的模樣,神采奕奕,又虎視眈眈。


    “官兵準備進山,有幾個出口,我挑了些人把守,你不要跟骨咄胡來打草驚蛇搞砸了我的事。”


    脫脫譏誚笑了聲:“打草驚蛇?南山那麽大,山高林密的,你們知道蛇在哪兒嗎?草都沒摸著邊兒呢!”她話說完,大模大樣往自己寢居走。


    她餘光往後瞥,真奇怪,謝珣竟沒黏糊糊的跟上來,脫脫莫名又氣。直到暮色下來,用過晚飯,也不見謝珣身影,不知他在忙什麽,脫脫溜溜達達在院子裏走了兩圈,一時無果,想著自己明天還有要事,索性回屋睡覺。


    夜裏醒來,脖子上出了汗,她略覺煩躁地爬起來,外麵月光照的一地如雪,脫脫聽到哪裏似有水聲,仔細辨聽,確定是隔壁,十分警惕地摸了出來。


    隔壁住的謝珣。


    月光下,樹影斑駁,萬籟俱寂,天井旁隱約有個高大人影,水聲嘩嘩,像是兜頭潑下的。


    脫脫好奇地揉揉眼,看了半晌,臉忽的一熱,心也跟著砰砰急跳起來:謝珣在洗冷水澡,他人站著,就這麽赤條條往自己身上澆,他有病嗎?


    她踩到了花草,發出聲響,聽到謝珣那聲冷漠又敏銳的“出來”,脫脫頓時心虛了下,可很快,明白了什麽,一臉揶揄地走到他眼前。


    謝珣已經裹上了衣裳。


    看到是她,人顯然尷尬了一瞬:“還說你沒有鬼鬼祟祟,半夜不睡,你瞎跑什麽?”


    脫脫離得近,兩人眼對眼,她分毫不懼,小臉一揚:“你想女人了,中書相公。”


    第64章 、東都記(6)


    月色清皎, 謝珣人在樹影下把衣裳慢條斯理穿好,人變得釋然:“你半夜不睡,就為了跑過來問我這句?”


    脫脫一副我早看穿你的表情, 幸災樂禍上前,小手摸摸他冰涼的胸膛:


    “你吵到我了,咦, 你怎麽不說話呀?你快點回答我,是不是想女人了?”


    她手不安分地要往下滑,謝珣猛地攥緊了, 喉頭跟著動了動:“怎麽,你是想男人了?”


    “呸”脫脫啐他一口, 月明星稀, 謝珣的臉半籠月光, 半籠樹影,一副沒安好心的不要臉模樣, 她冷颼颼嗤笑:


    “我忙著呢,不要臉。”


    謝珣點點頭, 衣帶一扯,大大方方準備讓她看:“好,既然你都識破了我的真麵目, 我就不必裝了,你不是一直喜歡琢磨我這裏醜不醜,來, 要不要我再點個燈?”


    脫脫猝不及防,有點驚奇地瞪著謝珣:“虧你是世家子弟出身,越來越不要臉了。”


    謝珣目光很柔和,尤其浸在月光中, 身上那股清冷勁兒似乎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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