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婦人們大約不會死,但等李和的人到了再追出去,她們恐怕已是生不如死。”


    薑含元平靜地道。


    沒有約束的普通下層狄兵,獸行能至何等地步,薑祖望自然清楚。他這般斥責女兒,實也是出於一點私心,擔憂焦慮所致,被女兒一句話駁了回來,一時沉默了下去,待再次開口,神色也隨之和緩了下來,轉了話題。


    “含元,阿爹要是沒記錯,你也有二十了吧?”


    他的目光從女兒落滿塵土的肩,慢慢移到她那張和她母親肖似的麵容之上,問道。


    “大將軍何事?”薑含元沒回答,隻重複問道。


    薑祖望一頓。


    朝廷派遣尊使北上,是為宗正卿賢王束韞,見到薑祖望,一番寒暄過後,開口第一句話,便是詢問他的女兒,長寧將軍薑含元。


    “七年前,當今攝政祁王殿下還是安樂王的時候,曾代武帝來此犒軍,當時你也在。你應當還有印象吧?”


    薑含元睫毛微微一動,用略微戒備的目光盯著父親,沒有接話。


    “這一趟是賢王束韞親自來的。你知他此行目的為何?”


    女兒仍沒應聲。


    他一咬牙:“他是受攝政王所托,來向為父提親,意欲立你為妃。”


    空氣仿佛突然凝固住。


    薑祖望看著女兒,苦笑:“阿爹知道,這消息實在太過突然,你大約毫無準備。莫說你了,便是我也如此。不過——”


    他話一轉,再次從案後站了起來,麵帶微笑,朝神色略微發僵的女兒走去。


    “不過,攝政王乃人中龍鳳,才幹當世無二,論姿貌風度,更是萬裏挑一,你從前應當也親眼見過的。何況,你畢竟不是男兒身,小時便罷了,如今不小了,不好總這樣在軍營中蹉跎年歲,也該當覓一良人……”


    “父親!”


    薑含元忽然開口。


    “您真覺得,束慎徽為女之良人?”


    “您真覺得,如我這般,適合嫁人?”


    她連問兩聲。


    薑祖望頓住了,和女兒那一雙如其母的眼目對望了片刻,心中忽然湧出一陣濃重的羞愧乃至狼狽之感。他甚至不敢和女兒對望,避開了她投向自己的那兩道直視目光。


    大帳裏沉寂了下去。


    片刻後,還是她再次開口,打破了沉寂,語氣已轉為平淡。


    “罷了,我知您也不易。您應了便是。”


    她說完,未再作片刻停留,轉身出帳而去。


    她大步走在黑夜的大營裏,朝外而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徑直走出轅門,解了停在拴馬樁旁的坐騎,翻身而上。


    “將軍,大將軍叫你何事?哎,你要去哪裏?等等我!”


    楊虎方才還是不肯去休息,抱著他那條受傷的胳膊,硬是要等在這裏,見狀,立刻拍馬追了上去。


    她的坐騎是匹棗紅大馬,名天龍,是她外祖從前送她的大宛神駿,若放開了奔馳,尋常馬匹根本無法追得上。


    楊虎才追出去沒多遠,便見前頭一人一馬,徹底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看不見了。


    薑含元縱馬狂奔,一氣奔到了十幾裏外的鐵劍崖之前,絕了路,方停了下來。


    她放馬,登上崖頂,立在崖頭之上。


    雁門西陘一帶,崖體多為黑岩,天晴遠遠望去,猶如座座鐵山。她此刻立足的這道坡,也是如此,因其高聳,得名鐵劍崖。


    今夜,烏雲密布,頭頂無月,亦無星光。


    她迎著邊地那秋寒深重的夜風,一個人站了許久,忽然蹬掉靴子,抱石,縱身一躍,躍入崖下。


    這是她幼時便常來的地方,她曾無數次從這裏躍下,下方是口泉潭,而此刻,水麵黑漆漆,如一張從地表張開的巨人之口。


    她人亦如石,入水,筆直地沉到了宛如地底的潭底。


    世界在這一刻徹底無聲,心也仿佛徹底停止了跳動。


    她閉著雙目,在水底緊緊弓成一團,如深藏在母親子宮中的胎兒,靜靜不動。


    良久,薑含元倏地睜開眼睛,鬆了手腳,赤足足尖在近旁的岩上一點,身子便如一尾靈蛇,從水底迅速浮了上去。


    “嘩啦”一聲,她猛然破水而出。


    她隨意抹了把頭臉上的水,套回靴子,打了聲呼哨,召來天龍,再次縱馬,疾馳而去。


    天亮時分,楊虎帶人找到這裏,在水邊的地上,看到了一行用刀尖劃留的字。


    “勿尋。”


    賢王束韞還在這裏,薑祖望私召回來了的樊敬商議。


    樊敬本是薑含元母家那邊的人,十幾年前就過來了,視薑含元為小主君,對她的忠誠,恐怕還要勝過對薑祖望,此事自然沒必要向他隱瞞。


    樊敬這才知道束賢此行北上的目的,內心之震動,可想而知。


    “大將軍應了?”


    他詫異萬分,話剛脫口而出,隨即領悟,自己失言了。


    對方攝政朝堂,與君實無兩樣,這種事,既開了口,還是束韞親自來的,身為將臣,何來推拒餘地?


    何況再想,這件事雖突然,卻也沒什麽可奇怪的。


    本朝開國高祖本為北方諸侯,幾十年前,以秦雍之地為據,在相互征伐的大亂之世創立國基。隨後,繼位的聖武皇帝更是雄才大略,在位二十餘年,南征北戰,終於在十幾年前,滅掉了最後一個割據,徹底結束長達百年的戰亂分裂,一統天下。


    但與此同時,中原的長久內亂,也給了北方狄人以絕佳的南侵機會。


    當時的北方,以兩個大國為主,一魏,一晉,黃河中遊為界,河西為魏,河東為晉。魏晉之間,本曾有過曠日持久的拉鋸對峙,但後來,隨著魏國不斷崛起,晉帝期望能和北狄這個北方外鄰結盟,助自己對抗大魏,麵對北狄侵蝕,一再退讓,舍地伺狼,最後非但沒能保住基業,反而令本屬晉國北方門戶的朔州恒州燕州等大部,悉數落入了北狄之手。


    內亂平定,大業告成之後,武帝將目光聚向北境,謀劃北上,奪回北方的重要門戶朔恒燕等地,不料北伐出兵路上,舊傷複發,臥病不起,計劃就此折戟。


    武帝於數年後駕崩,太子繼位,是為明帝。


    明帝為太子時,固然在弟兄當中顯得平庸,但自小寬厚有德,繼位是人心所向。偏他在位的那幾年,先是天災不斷,後又出現皇子之亂,明帝心力交瘁,北方失地亦是無力兼顧,去年,亦病重而去,十二歲的皇子戩,奉上嗣大位,成為了大魏的第三代君主,次年,也就是今年,改年號為天和,便是當今之少帝。


    少帝尚未成年,不能親政,明帝去年臨終前,指自己的三弟祁王為攝政親王,將少帝托付給他和另外一位輔政。


    樊敬雖多年駐邊,但隱約也知,現如今的朝堂有些微妙。


    祁王早年封安樂王,母家高貴,聖武皇帝在時,鍾愛此子,纏綿病榻之際,還曾派他代自己到北境巡邊犒軍。當日,那位少年安樂王的風采,令樊敬印象深刻,雖過去了多年,當時情景,依然曆曆在目。但,言及攝政,以他的資曆和年紀,恐怕未必人人心服。


    早些年,朝廷重點不在北境,守邊二十餘載的薑祖望,也就被人遺忘,但這幾年,隨著北境問題日益凸顯,他自然重獲關注。以他如今的聲望,這個時間,攝政王擇其女為妃,目的顯而易見。


    薑祖望默然。


    樊敬忙告罪:“大將軍勿怪,實在是——”


    他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好在……好在攝政王……才俊,和將軍……堪稱良配……”


    最後,他隻好這麽喃喃說道,連自己也覺,這話實是軟弱無力。


    薑祖望擺了擺手:“你長年在她身邊,她和你或比我還親。她可能去了哪裏?”


    樊敬立刻替薑含元辯白:“將軍自小穩重幹練,不會出事的,大將軍盡管放心。或是一時沒想通,自己去散心吧。她這次本就是要去雲落城的,或是又去了那裏?”


    薑祖望眉頭緊鎖:“我沒想到含元對這事的反應如此之大。怪我疏忽了。你即刻帶幾個人再去雲落城看看。”


    “遵命!”


    樊敬匆匆離去。薑祖望獨自出神良久,忽然咳嗽起來,麵露痛楚之色,手扶住了案角,慢慢地坐了回去,神色萎頓。


    半個月後,這日,十月乙亥,秋高氣爽,京城西郊皇家護國寺,迎來了特殊的一天。


    禁軍將軍劉向昨日便清完寺院,驅走一切閑雜人等,今日一大早,又親自統領五百禁衛來到這裏,布在寺院前後以及周圍。


    論戒備之森嚴,連隻蒼蠅,也休想越牆。


    之所以如此慎重,是因今日乃當今少帝母後蘭太後的壽辰。太後倡簡抑奢,又篤信神佛,是護國寺的供養人,是以護國寺替她繪製了一副壁畫,以表賀壽。


    今日,太後帶著少帝以及伴駕來此,為壁畫揭蓋。


    不但如此,同行還有以攝政王為首的諸王百官。此刻,一眾人等雖已入寺,劉向依然不敢有半分懈怠。


    內外各處早安排妥當,但趁了個空,劉向還是親自出來,又巡查了一遍前後,見確實沒有紕漏,這才放了心。


    他在寺院後門外匆匆叮囑了句手下,正要入內聽值,忽見對麵山路的盡頭走來一人,那人青衣皂靴,頭戴鬥笠,因笠簷壓得低,加上未到近處,一時也看不清臉,但從身形判斷,年紀應當不大。


    劉向立刻示意手下前去驅趕。那人便停在山道之畔,和到來的禁軍說了句話。


    劉向見手下回來,而來人竟還不走,不禁惱怒,自己大步走去,厲聲嗬斥。


    “將軍,那人說是您的相熟,請您過去,有話要說。”


    劉向一怔,再次打量了對方一眼。


    來人依舊立在路旁,身影沉靜。


    他實在想不出會是誰,皺了皺眉,到了近前。


    “你到底何人?不知今日路禁?快走——”


    對麵人舉臂,略略抬高笠簷,露出了簷下的一張臉龐,年輕而幹淨,眼眸清湛。


    “劉叔,是我。含元。”


    來人朝他微微一笑,說道。


    第3章


    劉向一怔,端詳對方片刻,突然驚喜出聲:“小女君!怎會是你!”


    劉向早年是薑祖望的部下,駐軍北地雁門郡一帶,同袍同澤,直到十幾年前,二人才分道。薑祖望繼續做安北都護,持節綏靖邊郡,劉向則因舊傷解甲,後來入京,做了禁軍將軍,掌宮門屯兵、內外禁衛。


    武帝當日一統九州的戰事,催生出了無數的武人功臣,他那些年卻一直跟著薑祖望在北境服役,並未建過什麽大功,能脫穎獲得如此一個機會,離不開薑祖望的舉薦。這些年,礙於內外不相交的禁忌,雖沒機會再見,但對自己的老上司,劉向一直是懷著敬重感恩之心的。


    至於薑含元,更不用說了,軍營裏從小看著她長大的。


    認出了人,他的神色立刻變得親熱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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