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頓了一頓,“不知婚期何時,倘若來得及,我去趟雲落。”


    她說完,朝自己的父親行了一禮,轉身去了。


    薑祖望萬萬沒有想到,女兒失蹤多日,回來竟態度大變。


    做父親的直覺告訴她,就在一開始,乍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她是極其抵觸的。這些天,她去了哪裏,到底發生了什麽,竟會讓她發生如此大的變化?


    他望著女兒的背影,忍不住,再次叫住了她。


    “兕兕!你到底怎麽了?你當真願意?你這些天,到底去了哪裏?”


    薑含元在帳門前停步,立了片刻。


    “父親,你自己方才也說過,此關會是將來天下雄兵聚集之地。”


    她慢慢回過了臉,望著薑祖望。


    “束慎徽需要你這樣的大將軍,你也需束慎徽那般的上位之人,這件婚事於我,也並非不可,我應下了,心甘情願。父親你無需任何自責,隻需厲兵秣馬,等待那一日的到來。”


    她走了出去。


    薑祖望回神,追出大帳,隻見女兒已去遠了,她的步伐穩健,一道孤影,漸漸消失在了微白的晨色之中。


    東麵天際徹白,當第一縷陽光從寒霜覆蓋的原野地平線上迸射而出的時候,載著賢王的馬車和隊伍出了城,往南,朝京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深夜,隱隱一道更漏之聲,從連綿不絕的殿宇重樓深處飄來,傳送到了人耳之中。


    子時二刻了。少帝早已回寢宮去歇息。這個點,皇宮之內,也就這間所在,依然還是燈火通明。


    此處文林閣,位於皇宮二道宮牆內的西北一隅,距中朝正殿宣政殿不遠,是朝議結束後攝政王用來日常理事召議兼作休息的場所。


    漏聲悄絕。候在外間的老太監李祥春見跟在身邊的張寶上下兩個眼皮已開始打架,便扭頭,往裏瞧了一眼。


    攝政王依然坐於案後,微微低頭,聚精會神地閱著奏折。


    這段時日,京中發生了太多的大事。


    先是蘭太後壽日當夜,當朝大司馬高王突然暴病身亡,攝政王親自主持了喪葬之禮,高王後事,榮哀自不必多言。就在喪禮期間,皇城領軍、護軍、左右衛、驍騎、遊騎六軍將軍也大半調離職位,換了新員。又,就在高王大喪過去沒幾日,一眾聖武皇帝朝的勳員們,陸陸續續紛紛上表乞骸,朝廷一律準許。為表對這些老功臣的感念,各賜厚賞,並食邑千戶到五千戶不等。隨後,朝廷又廢了從前沿用多年的武侯府監門衛等部,另設天門地門二司,下領武威、奮揚等營,負責京畿內外保衛。


    類似這樣的革新舉措,早在先帝明宗朝時就曾推過了,奈何阻力重重,最後不了了之。而現在,高王束暉的暴斃,竟令不少人嚇破了膽。就在幾個月前的朝議中還慣會跳出來說三道四的某些大臣,如今竟成了新政的鼎力支持者。道道政令,暢行無阻,直達下方。不但如此,最近檢舉成王極其同黨的秘奏,也如雪片般從各地飛來,堆滿禦案。


    至於攝政王,那日他親自到高王王府祭奠。堂中之人,上從諸王,下到百官,皆俯首三拜,屏息斂氣。他定睛凝視,目光所及之處,竟無人膽敢與之對望。


    好似就是那日之後,迅速傳開了一句話,說什麽攝政王才雄心狠,殺人於無形。


    那些話是宮裏一些不知死活的小侍不知哪裏聽來私下學舌,偶被李祥春聽到的。在老太監聽來,簡直都是屁話。他也是武帝朝的老人了,說句托大的,就是看著攝政王大的。從安樂王到祁王再到如今的攝政王,主人是什麽人,他還不清楚?


    當時,那幾個小侍嚇得麵無人色,跪地求饒。攝政王若是聽到了,想必也就一笑罷了。所以李祥春也沒怎麽為難,隻叫人各杖二十下,讓長個記性。


    就算有人真的死在攝政王的手裏,那也全是該死鬼,活著,糟踐口糧的主。


    老太監冷冷地想道。他隻心疼攝政王,本就總攬朝政,少帝又……


    老太監心裏暗歎口氣。他是一刻也不得空閑,最近諸事還紛至遝來,忙碌之程度,可想而知。


    仲冬了,今年入冬又早,夜間寒涼侵襲。閣屋內雖燃著火炭,但此處樓閣空曠,候久了,李祥春還是感到手腳有些發冷。


    今晚攝政王從少帝離去後,更是一直如此伏案,沒起身過。


    打著盹的張寶突然打了個哆嗦,一下清醒。跟了老太監多年,見他眼睛看向了裏頭的那隻暖爐,立刻會意,趕緊要進,卻見老太監衝著自己搖了搖手。


    估摸爐裏的炭火不旺了,老太監自己輕輕走了進去,掀蓋,拿爐鉗通了通火,夾幾塊炭,添進去,再將蓋仔細地蓋了回去。


    他動作很輕,但束慎徽還是被驚動,信口問時辰。


    李祥春等的就是這個,“方才鼓樓響過子時二刻的漏了,殿下你大約專心於事,沒聽到。”


    “這麽晚了?”束慎徽口裏說著,頭沒抬,手中所執之筆也未停。


    “是啊。老奴知道事多,都需盡快處置。隻是,老奴雖認不得幾個大字,也聽說過,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攝政王便如咱們大魏的重器。您要是累壞了身子,如何為陛下分憂?昨夜攝政王您就才睡了兩個時辰而已。總這樣,便是鐵打的,那也受不了哇!”


    束慎徽終於停筆,抬頭看了老太監一眼,“比張寶的話還多。”


    外間張寶聽到忽然提及自己,不知何事,耳朵一豎。


    老太監躬身,“老奴多嘴!若說錯了,殿下勿笑話老奴。”


    束慎徽一笑,待墨跡幹了,合上方批完的本子,將筆輕輕搭在一隻小山玉架上,搓了搓手,起來,走到窗前,推開窗扇。


    連日陰寒,今夜亦是濃雲蔽月。窗外的近處,庭院花木凋禿,滿眼蕭瑟,池邊幾杆枯荷殘葉。遠處,夜色勾勒著重重殿宇的沉沉輪廓。那立在飛簷翹角上的鴟吻和脊獸也不複白天莊嚴威武,望去,陰影森森。


    一陣帶著濃重寒意的夜風撲入。


    李祥春忙取了外衣,送了上去,“殿下,當心冷。”


    束慎徽沒接,對著窗外出神了片刻,自言自語般地道,“賢王出去,也有些時日了吧?”


    便如心有靈犀。恰這時,外頭一個小侍快步入內,和張寶輕聲道了句話,張寶忙進來傳話:“殿下,方才劉將軍遞了個消息進來,說賢王老千歲回了!老千歲人就在宮門外,問殿下是否歇下了。”


    束慎徽目光微動,驀地回頭,立刻朝外大步而去。


    第10章


    賢王束韞今夜方到,連整休也免了,直奔皇宮,直接就將車停在了宮門之外。


    束慎徽親自將賢王從宮門接到文林閣。李祥春帶著張寶等人奉上熱水毛巾等物。束慎徽拂了拂手,他會意,領人退了出去,輕輕閉門。


    束慎徽將束韞扶入座,親手替他擰了熱巾,雙手奉上。


    “皇伯父這年紀,本早該保養年壽,享受子孫侍奉,如今卻還不顧年邁,如此奔波勞頓,隻怪侄兒無能。侄兒萬分慚愧,更是感激不盡。”


    賢王擺手,“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三郎你為朝廷盡心竭力,我不過是出門跑一趟路罷了,談何勞頓!況且,這也是我自己要的差,莫要如此說話!”說著接過遞上的麵巾,擦了把臉和手,再匆匆喝一口束慎徽斟上的茶,立刻便入正題。


    “高王怎的突然暴病身亡?”他開口就問自己的侄兒。這也是他如此迫不及待連夜便要見到麵的原因。


    他問完,卻見侄兒沒有應,隻走到自己麵前,默默行了一個告罪之禮,便明白了。


    這一路回來,他千思百想,心裏早已有所預料,但當真如此,心還是咯噔一跳,沉了下去。


    “自取自滅啊,自取滅亡……”他喃喃地道了一句,神色慘淡。


    束慎徽依舊沉默。


    “他意欲何為?”片刻後,賢王壓下紛亂心情,低聲問道。


    “擬於太後壽日於護國寺造亂,城內武侯府和監門衛呼應。被我反殺。”


    高王不是賢王的同母弟,這些年,二人關係也日漸疏離,但早年卻也曾有過兄友弟恭的日子。


    賢王也知自己的這個侄兒,看似溫文,實則隱鋒於鞘。他也是武帝皇子當中唯一一個繼承了武帝這種深沉而又霸烈果決特質的兒子。武帝鍾愛此子,人都以為是因其母親的美貌和出身,然則武帝後宮個個美人,似吳越王女那樣身份的妃子,也不止她一位。賢王心裏很清楚,很大程度,其實是武帝喜此子這一點最像他自己。


    他已亡故的另個侄兒明帝,自然也深知這一點,這才會在臨終前將少帝托付給他的這個三皇弟。


    賢王早前也暗暗有所準備,知高王若再不知收斂,遲早要成這侄兒出刀的祭刀之鬼,時至今日,他知時機也是差不多了。


    隻是仍然沒有想到,侄兒此局如此隱秘,就連自己,此前竟也分毫沒有察覺。


    現在看來,他向薑祖望求婚,便是反殺的開始。


    賢王也沉默了下去。


    “請皇伯父恕侄兒之罪。”束慎徽說道。


    賢王一下回過了神,擺手,反而起身,朝著侄兒深深作揖,回了一禮。


    “攝政王無需任何自責。高王有今日之果,皆是咎由自取。我反而要代我大魏謝過攝政王,幸而及時除凶,免去了一場禍亂。”賢王正色說道。


    束慎徽上前,伸手再次扶他落座,“多謝老千歲體諒。”


    賢王知他應也在記掛自己此行的結果,定了定心神,轉了話題,“殿下,關於我之此行,算是不辱使命,留下了信物,薑祖望應了。”


    這答案應當就在束慎徽的意料之中,他隻點了點頭,表情絲毫也不見喜色。


    “你提求婚,薑祖望如何反應?”他隻問道。


    束韞自然不會隱瞞。觀察薑祖望也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


    “起初我觀他雖略勉強,倒也沒有拒絕之意。不過中間出了一個意外。”


    攝政王望向他。


    “薑祖望之女,那位長寧女將軍,應是不願,獲悉消息後,竟連夜不告而走。薑祖望不欲叫我知曉,極力瞞我,哄我去城中去住。他應以為女將軍負氣去了其母家所在的雲落城,打發我後,暗中派親信去找人。就在我收到京中來的消息,預備動身回來的前一夜,再去試探薑祖望,可以肯定,女將軍沒去雲落,並且還是沒有下落。且大約受此影響,薑祖望態度大變,竟當著我的麵意欲拒婚——”


    賢王頓了一頓,“我便略略施壓於他。等到次日清早,他再來見我,改了口,又應了婚事。隻是我覺著,他改口,似乎並非完全是因我前夜施壓的緣故。”


    “可是那日你走後,薑祖望之女又有消息了?”


    賢王點頭,“應當便是如此。薑祖望若當真抗命拒婚,豈非亂了攝政王你的考慮?我怕出意外,當日回城前,留了個人盯著。也是巧,次日天明之際,女將軍竟獨自從外歸了營。他父女見了麵,不知說了什麽,或是又權衡利弊,最後順利定了婚事。”


    束慎徽沉吟了片刻,“知道薑祖望之女去了哪裏嗎?”


    賢王搖頭,“這個,我也不知。”


    他看了眼束慎徽,“關於此事,攝政王莫放心上。薑祖望之女非一般女子,常年行伍,行事與男子無二,驟然談及婚嫁,反應難免過了些。不過,話也說回來,再如何,她也是女子。待日後她見到了你,必會回心轉意。”


    這話,倒也不是做伯父的往自己侄兒臉上貼金。長安多少女子,被祁王風采所傾。


    所幸攝政王極是大方。


    他微笑著,擺了擺手,“無妨。”


    賢王忽然想起一事。此前他多少也有所耳聞,侄兒似與溫家之女情投意合,奈何造化弄人,武帝去後,明帝便對他多有倚重,直至今日攝政,他肩負重責,行事一切自然以大局為重,似這等小兒女的私情,也就隻能放一邊了。


    世上少了一雙玉璧人,老千歲也頗覺遺憾,暗歎口氣,便丟過不提,又談及他此行的另一個重要目的。


    “我在雁門停留多日,經暗中四處探訪,軍中確實綱紀整肅,各部將官,未曾聽說有結黨營私之事。薑祖望與高王成王之流,應當確實不曾有過深交。”


    束慎徽道了聲好,終於釋然,笑道,“實不相瞞,薑祖望應許婚事,在我意料之中。我唯一不放心,便是此事。他將來的位置,關乎國運,絕不能出任何差池。如此最好不過。”


    賢王這趟北上的兩個目的達成,談完了話,束慎徽想他年邁,夜也已深,便道:“老千歲快回府歇息,侄兒送您回去。”


    賢王卻還是不走。


    “等等!我待了那麽些天,關於薑家之女,另外也得了些消息。”


    不待侄兒回話,賢王自己便又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薑祖望善戰,女也大有父風。雖是女子,但我看,軍營之中,從上到下,無人以此為異。士兵提及,皆以其號長寧將軍呼之,敬重由衷而發。這回我雖沒能見到麵,但京中傳的那些關於此女狼女化身之類的閑言,荒唐至極!不過,我倒也確實聽說,她與狼有些淵源。據說是她尚在繈褓之時,與母外出,路上不幸遭遇意外,母喪生,她則機緣巧合,也是上天垂幸,竟受母狼哺乳,方得繼命,後來被尋了回來。但也僅此而已。其餘種種,想必因為自古便少有女將軍,一些從沒見過她麵的無知愚人憑空附會,以訛傳訛罷了!”


    雖然心裏為侄兒和溫家女兒感到可惜,但既是要娶薑女,毋論這樁婚事初衷如何,身為親長,賢王也是希望二人將來琴瑟調和,自然要替薑女予以澄清。


    “老千歲所言極是。費心了。”束慎徽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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