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室裏的氣氛,忽然好似也憑添了幾分尷尬。


    他的目光掠過她身後那張闊榻上的錦繡被衾,微微清了清嗓,再次開口:“薑氏,那麽……”


    他略略一頓。


    “歇了?”


    他重又看向她,語氣裏,帶了幾分征詢的意味,卻也無需她的回答,問完了,便不再說話,默默轉過身,再次背對著她,又一次開始寬衣解帶。


    隻是這一回,不知何故,或是束帶扣絆卡住,過程似乎不順,許久,方解落了他身上的那枚文玉腰帶。


    他一手執帶,懸於架上,又低頭,慢慢地除著最外層的衣裳,這時,聽得外間傳入了一道謹慎的輕微叩門之聲。


    “何事?”


    他停了手,轉過頭,應聲發問。


    前來叩門的是李祥春。


    “啟稟殿下和王妃。陛下來了,人就在外。”


    那老太監在外間門外說道。


    他整個人肉眼可見地好似陡然間鬆了下來,迅速又整好衣物,一把扯回束帶,很快係好,隨即轉向她,用帶著幾分歉意的口吻解釋道,“陛下應是聽聞了今晚的意外,等不住,親自來了。我先出去瞧下。”


    他說完話,神色已恢複成了他一貫的沉靜,邁步朝外去,走了幾步,忽又停住了,再次望向她。


    “薑氏,你想必乏了,不必等我,自管休息。”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那幾重纁赤帷帳之後,伴著輕微的開門和閉門聲,腳步漸漸遠去。


    正如束慎徽所言,少帝束戩是為今晚在攝政王府大門之外發生的那件意外而來的。他人在宮中,一聽到這樣的事,當場便驚怒,性子又急,根本就等不到明早,立刻出了宮,直奔攝政王府來了。


    李祥春跟著束慎徽朝外走去,低聲不住地告罪:“……老奴無能,實在是勸不回陛下。老奴若再不來請殿下,陛下自己就要闖入了……”


    束慎徽雙目望著前方,沒有應聲。很快,轉到了少帝所在的昭格堂。


    這裏是他平日用作見客的一處堂院,未經允許,外人不可擅入,所以此刻,通往內裏的那兩扇雙柱間的門雖開著,劉向卻沒敢進去,帶著人,正等在台階下的遊廊附近。


    他今晚已審完那名刺客了。


    侏儒兒應是死士,被拿後,意欲咬破口裏藏的毒丸自裁,卻哪裏逃得過劉向的眼,捏開下頜取了毒丸,隨後親自訊問,酷刑加身,不料那侏儒兒竟是個天聾地啞,一無所獲。與此同時,天門司下暗門中的人去往長安城眾多伎坊裏的訊問也無成效。之前無人見過這名侏儒兒。


    結果並無太大價值,加上今夜又是攝政王和王妃的洞房之夜,劉向陳倫等人便沒敢來擾,碰頭後,打算明日稟報。不料少帝收到消息,召他入了宮,盤問一番,怒火衝天,直接就連夜出宮,來了在這裏。


    劉向豈敢阻攔皇帝,隻好同行,一路跟了過來,這會兒立在堂外,遠遠看見一身禮服的攝政王從遠處走了過來,忙快步迎了上去。


    “殿下!陛下他……”


    束慎徽沒等他說完,擺了擺手,上台階,入了昭格堂。


    少帝束戩此刻正在廳中走來走去,焦躁不已,忽然頓腳,拔腿就要出去。


    王府裏的小侍張寶,正彎腰縮脖地貓在門旁的角落裏,窺著廳內的少帝,見他跨出了門檻,似乎是要直接闖去新房那邊了,急忙出來,噗通一下跪在了檻前:“陛下!陛下!攝政王和王妃在洞房呢!”


    少帝沒提防門外突然竄出個大馬猴似的影子,嚇了一大跳,定睛一看,火了,抬腳就要踹過去,那腳都踹到了張寶的胸前,最後卻又硬生生地停住,頓了一頓,放了下去。


    少帝從前常出入王府,張寶也常跟在他後頭走動,自然知道他的性子,自己今晚這是沾了攝政王的光,否則,少帝這一腳,怕不早將自己踹下台階滴溜溜滾做圓子了,急忙又磕了個頭,“奴婢爹爹已去了,陛下可再等等?若就這樣過去,萬一……萬一……怕是有所不便……”


    少帝年後便十四歲了,長於宮中,於男女之事,自然也非懵懂不知,聽這張寶吞吞吐吐仿佛意有所指,皺了皺眉,抬眼望向堂門的方向,恰見一道身影朝裏走來,眼睛一亮,立刻繞過張寶,衝了出去,幾乎是撲上去,一把便攥住了那人的衣袖。


    “三皇叔,你可來了!擔心死我了!你沒事吧?”


    束慎徽說自己無事,入內。堂中燈火明亮,束戩見他衣著整齊,麵帶笑意,觀之確實和平常一樣,這才徹底鬆了口氣。


    “實在是太險了!三皇叔你沒事就好!”


    放下了心,他又想起聽來的關於當時情景的描述,雖人沒在近旁,卻也心有餘悸,牙齒根都咬得吱吱響了,恨恨地道:“不必問了!除了高王成王餘黨,還有誰要置三皇叔你於死地?看來前次殺的人,還是不夠多!”


    第17章


    少帝猛地回頭,目露凶光,噔噔噔走到束慎徽麵前,“三皇叔,青州賊人死猢猻散,縱然還有餘孽,料沒那麽長的手,敢就這麽伸到長安來。不是我記仇,此事必是高王兒孫幹的!表麵老老實實,背地對三皇叔你下手!萬幸今晚三皇叔你無礙,若是萬一有個不好,他們便可糾集餘黨,渾水摸魚,到時候怎樣還不知道!”


    “他們這是老壽星上吊,自己找死!莫再耽擱下去了!這就將人全都捉了!好生訊問,隻要問下去,總是能查出證據的……”


    他是個極端的性子,記好極好,記壞,那就是睚眥必報。正慫恿得起勁,劉向現身停在堂門之外,朝裏張望。


    束慎徽看見,示意他進來。劉向匆匆入內。


    “何事?”


    劉向向二人行禮:“陛下!攝政王殿下!方才傳來了一個消息,靈壽郡王突然瘋了。”


    少帝“啊”了一聲,嘴巴張得可以塞進一隻卵蛋。


    “什麽,瘋了?”他雙目睜得滾圓,怪叫了一聲。


    劉向點頭:“稟陛下,說是瘋了。”


    高王後院女子眾多,子嗣卻是單薄,據說是因早年受傷,損及了陰私,故隻得一個成年的兒子,便是這靈壽郡王。


    束慎徽看向他:“怎麽回事?”


    劉向便將自己方才得到的消息講了出來。道那靈壽郡王今晚獲悉攝政王遇刺的消息,兩眼發直,魂不守舍,將自己一人關在了屋內,家人覺著不對,闖了進去,發現他竟懸梁了。解下來後,人是救了回來,隻是醒來,胡言亂語,看著竟是失了心瘋。


    少帝錯愕過後,冷哼一聲,“我看是做賊心虛,故意裝瘋扮傻,想要脫罪吧?”


    劉向低頭:“微臣不敢斷言。”


    這消息委實意外,方才他聽手下來報的時候,也覺匪夷所思。但再一想,好似也是有跡可循。


    高王暴斃後,據暗探監視所知,這靈壽郡王閉門謝客,至今一步也未曾出過門。據說惶惶不可終日,日夜不得安眠,聽到門外有類似鎖甲鐵環之聲,便就膽戰心驚,戰戰栗栗。上月病倒了,太醫屢診,病情卻始終未見起色。今晚突然出了如此大事,他若不是被少帝說中,裝瘋賣傻想要脫罪,那便極有可能是恐懼過度,真的迷了心智。


    “三皇叔!他定是裝瘋!還有他那個兒子!不是猖狂得很嗎,連送進宮的貢品他都能攔!今晚你遇刺,一定和他們脫不了幹係!”


    少帝轉向劉向:“去!立刻把這父子給抓起來,朕叫他再裝瘋!”


    劉向口裏應是,眼睛偷偷望向攝政王。


    束慎徽沉吟,“陛下,不必這麽急,便是當真有關,人也走不脫的。既然道是人不好了,何妨叫太醫再去瞧瞧,看情況究竟如何,再論也是不遲。”


    少帝看著有些不甘,卻也隻好從了他的話,“也罷,那就照三皇叔你說的,我看他能裝到幾時!”


    劉向得了話,正要出去辦,忽然聽得攝政王又叫住了自己。


    “你叫人傳話給蘭榮,讓他帶著太醫過去,就說是陛下的關心,過去了,瞧瞧究竟如何。”


    蘭榮是蘭太後之兄,少帝之母舅,剛被提拔執掌地門司不久,和陳倫一道,被視為攝政王之左膀右臂。


    而郡王論輩,是少帝的叔父。


    讓蘭榮去探病,人選最好不過。


    少帝喜道:“對對對!還是三皇叔你想得周到,這個安排好!舅舅見多識廣,定不會叫他給混過去的!”


    攝政王笑了一笑,示意劉向去辦事,待劉向去後,轉向少帝:“陛下,不早了,臣送你回宮。再不回,若叫太後知曉,她怕是要擔心的。”


    束戩今夜出來之時,確是滿心擔憂和焦急,又恨那高王一家恨得厲害,簡直一刻也不能耽擱,一心想把人抓起來,但此刻的心情卻是大不相同了,哪肯就這麽回,“無妨無妨!母後時常教導我,要我聽三皇叔你的話,多多親近,今晚出了這樣的事,我來看三皇叔你,她知道了,誇獎都來不及,有何可擔心的……”


    他口裏說著話,轉頭朝新房的方向望了一眼。


    “三皇叔,戩兒來都來了,不叫皇嬸一聲,若就這麽走了,豈非失禮?先前不是你說的嗎,如何待你,便如何待她!你就讓我喊她一聲,喊完了,我二話不說,立刻回宮!”


    雖說明日也能見到薑家之女,但他實是對女將軍好奇至極,人都來了,又近在咫尺,不立刻看上一眼,怎能甘心。


    束慎徽見侄兒就是不走,還振振有詞,也略頭疼,想了下,招來張寶,吩咐了一聲,張寶應是,退了出去,拔腿就往新房方向跑去。


    攝政王從前的寢臥之處就和這裏不遠,在昭格堂後麵的澗月軒裏,他應頗是可心,已住多年。這回新婚,張寶本以為婚房取熟也會設在澗月軒,不料卻改了地,換成王府東向的一處名為繁祉的院中。


    那處的建築自然也是好的,前庭後院,論占地和裝飾之奢,甚至勝過澗月軒,確也適合用作新房,但已多年空置,且兩處距離有些遠,中間不但隔著兩道院牆,還要經過一個池園。從一頭到另一頭,若不用跑,一個來回,怕一盞茶的時間都打不住。


    張寶怕讓少帝久等,撒腿飛奔,一口氣跑向繁祉院。


    新房裏,束慎徽出去後,薑含元自然也沒休息,除下頭冠,站在窗前,推窗,眺了出去。


    窗外是個庭院,占地極大,今夜雖懸滿燈籠,紅光映著冬枝,枝上的積雪也宛若簇簇紅梅,遠遠望去,流光溢彩,但大約是地方太大了,此刻也不見人的緣故,那團團朦朧紅光,非但不見喜氣,反而憑添了幾分寂寥之感。


    忽然,她回頭望了眼外間,再等待片刻,轉身穿過重帷,出了內室,打開門。果然,一小侍模樣的人就站在門口,舉著一隻手,要敲不敲,喘著氣。


    她方才就是覺察到了門外隱隱傳入的這氣息聲,等了一會兒,索性自己過去開了門。


    張寶片刻前就到了這裏,手舉起,欲敲門,又止,再欲敲門,又一次止住,比劃掂量,該用何種方式來敲門,好讓那位此刻應當正在門裏等待著攝政王回來洞房的王妃不會覺得自己唐突可厭。


    正揣摩著,冷不丁門開了,抬眼,見女將軍竟自己開了門,人便站在門內,目光望來,心便一慌,急忙縮手,後退躬身。


    “啟稟王妃,是殿下叫奴婢來的。方才陛下想見王妃之麵,殿下就差奴婢來問一聲,王妃是否方便。若得便,他便引陛下來此。此間不遠,有處正屋,勞煩王妃可移步前去。”


    張寶傳完話,低頭垂目,不敢平視,心裏對這位女將軍,充滿敬畏。


    倒不是女將軍外表駭人,或是氣勢壓頂,把他給震懾住了。相反,今夜第一眼瞧見時,這個也算是見過各種大世麵的小侍還極是意外。此前聽多了關於女將軍的傳言,他便難免也先入為主地有了想象,卻沒想到女將軍乍看去,便和普通女子無甚兩樣。不但如此,她也不是張寶之前想象的濃眉大眼貌。女將軍的眉眼生得秀而好,那眼睫如兩排鳳尾似的,密密一路掃上眼角,直若蝶飛。


    這樣一副眉眼,若在閨閣女子那裏,該當是如何的眉若翠羽秋水顧盼,但生在女將軍這裏,卻斷不會叫人生出如此聯想,因她便是靜立,那一副腰,也收得格外得緊而直,加上她又不如何笑,人如劍般的端凝之感便迎麵撲來,如大雪壓鬆,蓋過了別的一切。


    不止是如此,她的目光,更不是張寶本以為的咄咄逼人,眼鋒如刀,對視之時,殺氣流露可誅人於無形。恰恰相反,這位與刀鋒為伍的女將軍上了戰場如何不知,隻從今夜看,她的目光卻是深斂的,不見喜怒,甚至,看去可以說是平和的。


    張寶推測,她平日應當是位沉默寡言之人。


    自己的相人術對不對,日後再論。反正,女將軍固然會叫人在她麵前不敢過於放鬆,但,她也絕不至於令人感到害怕。


    讓他如此小心的原因裏,除了女將軍本身,也包括攝政王對她的態度。


    就不說今晚,前一刻才經曆過刺殺驚魂的攝政王若無其事親手扶她下翟車的那一幕了,現在陛下要見她,攝政王竟也打算帶著陛下穿過半個王府,來此和她見麵。


    攝政王謹守禮節,照他平常的作風,難道不該是請女將軍王妃到少帝所在的昭格堂去見麵的嗎?今晚卻如此行事,自是為她方便考慮,可見殿下心目當中,這位女將軍是如何的重要,地位何等特殊。


    張寶傳了話,豎著耳朵等待應答。


    她沉默了片刻,道:“還是我去那邊吧。”


    昭格堂那頭,束戩站在門口不停地張望,“三皇叔,新房為何不用你從前一直住的澗月軒?和這裏近,你又住了那麽多年了,搬去那處,豈不是很不方便?”


    “既迎新婦,自是要用最好的所在。那裏建築周正,最合適不過。”束慎徽似不想談論此事,淡淡應了一句。


    束戩也隻隨口一問,哦哦兩聲,“可以走了吧?”


    束慎徽估計張寶通知到了,薑家女兒應也已做好了準備,便起身,領著侄兒出去,道,“戩兒,她從雁門長途入京,一路勞頓,尚未整休便就成婚,禮儀之繁縟,你也知道的。方才你來,三皇叔出來時,她實是已歇下了。你執意要見,三皇叔便叫她出來,等在繁祉堂。並非是她對你不敬,而是——”


    “知道知道,是她太累!不用她來!咱們快去!”


    束戩簡直是迫不及待了,催。


    束慎徽領著侄兒正要跨出昭格堂,腳步一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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