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的父親薑祖望正好不在營中。其實即便他在,平常她也從不會去找他告訴他自己哪裏受傷,何況是這樣的傷。她也沒有找軍醫。她覺得非常羞恥,完全無法說出口,希望這次也會像從前她受過的別的傷那樣,忍忍就會好。


    那天晚上,血陸陸續續地流,一直沒有停,將她胡亂用來想要堵住它的衣物都給染透了。她以為自己這下可能真的要死了,她感到無比的惶恐,又無比的不甘。第二天,卻發現自己又沒有死,還活著,除了下腹還是痛,流血很是不便之外,好像也沒別的事了。就這樣,她一個人躲躲閃閃,猶猶豫豫,在告訴人和不告訴之間,在恐懼和僥幸裏煎熬了幾天,奇跡終於發生在了她的身上,流血好像它突然來的那樣,自己也突然地止住了……


    忽然有人遞來了一隻水袋,舉到了她的身前。


    薑含元猝然收回她正凝視著公主的目光,轉臉,見是束慎徽驅馬上來了,停在她的身旁,給她遞來了一隻剛擰開的水袋。


    “幹淨的,沒喝過。”他見她看著,不接,便道了一句。


    她慢慢地接過,喝了幾口,向他要蓋。他卻從她手中接了回去,隨意就著她剛喝過的水袋的嘴,微微仰脖也喝了幾口。


    她想阻攔,但已來不及了,隻得閉口,作沒看見。


    “方才在想什麽?我見你一直看著永泰。”他塞回了蓋,隨手將水袋投進他自己的馬鞍袋裏,又隨口似地問。


    她轉臉看向他。


    周圍的侍衛們已點了火炬照明,火光中,他看著她的目光微微閃爍,瞳中映著兩點跳動的火。


    她在這兩點有火光的瞳仁裏,仿佛看到了些探究的味道。這令她忽然生出了一種被侵犯似的不適之感。她下意識地回避和拒絕。


    “沒什麽。看公主這麽可惜。”


    “你不覺得沒獵到很可惜嗎?”


    她反問了一句。


    他看了眼自己的姐姐,笑了笑,不置可否。


    陳倫這時走了過來,詢問今夜接下來怎麽辦。


    掉頭的話,他們為了射鹿,又追出去了一二十裏路。此刻根據頭頂月高判斷,應也差不多亥時,回去,必定已是下半夜了。而且,起先追著那鹿在林中繞圈,這地方從前也沒有來過,方向有些迷了,找路回去,也是要費些功夫的。


    回去有些不現實。


    “……而且,公主也有些乏了,怕是騎不動回去那麽遠的馬……”陳倫顯得有些為難。


    束慎徽沉吟了下,看了眼林子的前方,道:“我記得我幼時隨父皇狩獵,來過這一帶。前麵出林,應當有道山穀,穀中有清溪,也無大風。出來帶了帳子,或者,今夜便就宿在穀中?”


    他說完,看向薑含元:“你意下如何?”


    薑含元是半點問題都沒有。莫說有帳篷了,便是露宿,於她也是家常便飯。她點頭:“我無妨。公主可否?”


    永泰公主頗覺新鮮,笑道:“極好!妹妹你能行,我怎就不行?三郎的這個主意好!咱們今夜便宿於穀中!就這麽定了!”


    第32章


    白色的月亮掛在林子的上空,發出淺淡的涼光,照著下麵林中那一隊魚貫前行的人。


    束慎徽領著身後的眾人騎馬穿出了林,繼續朝前走了幾裏路,一陣潺潺的溪流之聲,再循溪聲而去,果然,繞過月光下的山梁子,山穀便出現在了眼前。


    從午後出來,到這個時間,中間不過短暫休息幾次,先前的激情,此刻早都消失殆盡。眾人又餓又乏,終於抵達今夜休息的地方,精神一振,紛紛下馬忙了起來。選了一處地勢略高的平坦地紮營,十幾名侍衛在王仁的指揮下分頭,一撥紮帳,一撥起火,另一撥到水邊剖洗打來的野兔山雞。很快,篝火燃了起來,肉撒了薄鹽巴,架火烤,再熱了些帶出來的幹糧和酒水,分了侍衛,束慎徽薑含元和陳倫永泰公主四人便坐在篝火之旁,飲酒閑談。


    公主坐在薑含元身邊。她起先困頓,此時人又精神了起來,加上是個健談之人,便都是她的話語聲。講了今天狩獵的事,又和薑含元攀談,問了她許多在軍營裏的事,薑含元一一應答。公主聽得津津有味,神向往之。又問:“妹妹你是從小便在軍營長大?應當是吃了不少的苦吧?”


    方才和公主說話時,薑含元留意到坐在篝火對麵的束慎徽仿佛時不時往這邊看上一眼。此刻望去,果然,見他和身邊的陳倫閑談著,隔著火,目光似乎再次投向了這邊。


    她道:“並不曾有。我父親就在軍中,對我多有照顧。”


    “那也是不容易!邊塞苦寒,全是男子,姐姐真的極是敬佩你!”公主說著,取壺倒了杯酒,敬她。


    她貴為公主,又是束慎徽的姐姐,薑含元再不懂禮數,也不好接,推說不敢。公主正色道:“妹妹你戰場殺敵,威名赫赫,實在是替我們女人家爭臉。姐姐我是無用,能有機會敬你一杯,是我榮幸才是,你有什麽不敢的!我先飲為敬。”說完先將自己的喝了。薑含元隻得接過飲下,替她也倒了一杯,回敬。


    陳倫見往日誰都瞧不上眼的妻子對女將軍王妃這般敬重喜愛,心裏也是高興,加上喝了兩杯,略有酒意,這幾年因祁王的地位和積威而對他生出的拘束也放開了些,笑道:“不知殿下可還記得多年前的巡邊?臨回京前的最後一日,臣陪殿下遊獵邊塞?”


    束慎徽從對麵收回目光,望向了他,“自然記得。你莫非是覺著今日情景如同當日?”


    “知我者,殿下也!”


    陳倫笑著敬了他一杯,“臣記得那日放馬邊塞,一天下來,殿下還是豪興不減,又動了想去靈丘祭趙王的念頭。當時已是日暮,殿下卻是說去說去。咱們一行人便連夜上路,行了一夜,次日清早,到了靈丘。”


    “殿下當時十七歲,臣那時也剛娶公主不久,一晃眼,竟這麽多年了!”他喟歎了一聲。


    束慎徽一笑,自己倒了杯酒,朝陳倫隔空舉了一舉。陳倫忙也倒滿,二人各自飲了。飲罷,他繼續道,“如今殿下貴為攝政,臣僥幸忝居高位,當日我記得王仁也是殿下隨衛,他今夜也在。時隔多年,又回到一處,情景也是相似,豈非令人感慨?對了,那夜還有一人!”


    他忽然想了起來。


    束慎徽一手握著空杯,正旋轉著玩弄,抬目,望向了他,目光裏略帶疑惑。


    “便是那個替咱們領路的小兵!殿下是否還有印象?我記得殿下憐他幼小,最後贈了他一片隨身玉佩,叫他回鄉娶妻。卻不知那小兵如今何在。若是照殿下之話回鄉,如今應也早已娶妻成家,膝前兒女環繞了吧。”


    束慎徽仿佛遙想,片刻後,應該是想了起來,頷首:“隻見小兒長,不見自己老。也不知當日那小娃娃今日如何。所謂白駒過隙,歲月催人,應當便是如此了。”


    “殿下莫誤會!”


    陳倫忙道,“殿下正當年華,何來如此感慨。隻是這些年,臣經曆了些人事,頗覺人生無常,方才借酒胡說了兩句罷了。願再一個多年之後,臣還能如今夜這般與殿下飲酒笑談,人生當無遺憾!”


    束慎徽再次斟了杯酒,舉了一舉:“必定!”


    篝火對麵,公主漸醺,皓腕托腮,說著話,身子微微靠向了薑含元。薑含元方才一直垂眸看著麵前的火堆,一言未發,覺她醉了,怕她坐不穩跌倒,收神,伸出臂,穩穩地托住她的後腰。


    公主和她又說了些話,越看隻覺越愛,扭頭望向束慎徽。


    “三郎!你和駙馬說些什麽勞什子的沒趣話?阿姐真的喜歡你的王妃!今晚你便把她讓給我,叫我和她同睡如何?”說完,也不待回應,從女將軍的臂懷裏出來,自己勉強站了起來,挽她也起來。


    “妹妹,走了,咱們睡一塊去。他們不是話多嗎,讓他們男人說個夠去!”


    陳倫回了神,知她醉,再看一眼攝政王,並未開口表態,便知道意思了,立刻走過去,一把攙住妻子,奪回她那挽著王妃的手,告了聲罪,喊道:“殿下,公主醉了!不敢再打擾殿下和王妃休息,我送她去睡。”


    束慎徽慢慢站了起來,目送他夫婦入了前方幾十步外的另頂帳篷,火堆旁隻剩下他和薑含元二人,隔火,相對而立。


    他頓了一頓,望向她:“晚了,你應也累了,歇下吧。我再去瞧瞧守夜的事。”說完邁步去了。


    這處過夜的穀地狹長,隻需分頭守著出入兩個方向便是。王仁檢查了周邊之後,將侍衛分成兩撥,安排了輪值,叫一部分人先去睡。他自己打算守天命前的最難熬的那個時辰,所以也要抓緊去眯一眼。卻見攝政王到了,忙上去迎接。


    束慎徽問了幾句值夜的事,說完卻沒走,讓王仁不必跟著,自去休息,他繼續在附近走了一圈,還到溪邊站了一會兒。


    王仁猜測,應是攝政王生性謹慎,出來親自檢查周圍環境了。這也正常,畢竟身處野外,王妃和公主都在。他又哪敢自己去睡覺,就在一旁等著。


    薑含元早已臥進了剩下的一頂帳篷裏。


    這種京城富貴人家用於野遊小憩的帳篷,質料和內飾,比軍營裏的自然要好得多,但為便於攜帶,支開後,本就不大,還要放置燭台食盒衣箱或是天冷用的暖爐等物,剩下,也就隻能容納二人並臥了。她躺下後,也給他留了位置,隨後側向帳壁,閉目休息。過了些時候,帳門口有了動靜,他進來了,仿佛又站了一會兒,隨後脫去外衣,滅了帳內的一盞馬燈,慢慢躺了下去。


    兩人並頭而臥,中間,隔了約一肘的距離。


    這邊帳內,漆黑一片,冷冷落落,沒半點動靜,二人躺下,便似立刻就睡著了。幾十步外的另頂帳內,氣氛卻是大不相同。


    陳倫扶著微醺的公主入帳,一陣張羅,終於安頓了下去,正要熄燈睡覺,想起一件事,說,“昨天你也跟去梅園了?怎就如此多事!看見了什麽,可不要說出去。”


    公主哼了聲:“還要你提醒我?”轉頭看丈夫,越看越覺得不順眼。


    “真是無用!方才我坐不住,還是將軍妹妹扶住了我。你在幹什麽?哪裏來的那麽多話和三郎說個沒完?不知他心裏嫌你囉嗦嗎?平日在我跟前,怎就不見你開半個口?人家新婚燕爾,要不是我出言提醒,我看你是不是要扯著他說到天明了?射鹿也是!後來若非你擋了我的道,我早就射中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陳倫被她前半段話訓得啞口無言。新婚二人如漆似膠,從早到晚,恨不得都黏在一起,這經曆,他自己也曾有過的。但聽到後頭,又哭笑不得。之所以一直緊傍著,是因林中昏暗,又沒有便道,怕她騎馬太快萬一會出意外。忙辯解。


    公主臉色這才好了些,又抱怨今日騎馬久了,腰酸背痛。駙馬替她揉捏。本就喝了些酒,再這裏揉揉,那裏捏捏,難免漸漸情,動。


    他二人夫妻多年了,陳倫如今又忙於公務,於房事,難免倦怠和敷衍。今晚卻是身處野境,公主又如此打扮,叫駙馬頗有刺激之感,一發不可收拾,二人都覺暢快至極。唯一擔心便是聲響,怕驚動幾十步外的攝政王夫婦。雖猜測他二人說不定此刻也正親密無間,但自己這邊,畢竟年紀大些,不好意思,少不得,隻能極力壓低聲響,免得惹出尷尬。


    他進來也躺下後,薑含元在黑暗中閉著眼,慢慢地,困意襲了過來,正朦朦朧朧之間,忽然,耳中似飄入了一縷奇怪的聲音。那聲音極是輕微細弱,斷斷續續,若有似無,聽著也極是壓抑。


    起先她以為自己聽錯,或者是野外那些不知隱身何處的小蟲的吟唱,沒有在意。誰知片刻之後,那聲音又飄入了耳中,辨著方位,似乎是從公主和駙馬的那頭來的。


    她發呆片刻,忽然,醒悟了過來。


    若隻自己一個人在這裏,聽著也就聽著,無妨,但她身後,此刻卻還臥著另外一個人。不知道他睡著沒。倘若和她一樣醒著的,或者,他睡著了,萬一被那聲音給驚醒……


    薑含元渾身都不得勁了。一種奇怪的陌生的感覺。如臥針氈。晚上喝下的那幾杯酒,也仿佛化作了柔軟的毛刷,在黑夜裏,輕輕地刷著她的周身肌膚。


    她耐著性子閉著眼睛又等片刻,想等駙馬和公主結束。誰知他二人好似沒完沒了,居然可以這麽久……


    薑含元終於決定不再等了,出帳暫時離開為好。


    就算是睡在野地,以天為廬,其實她也可以過夜。


    她睜了眼,用她能做到的最輕的,不至於驚動身邊人的動作,慢慢地坐了起來,正要起身,誰知如此之巧,和她臥在一起的那人竟也這個時候坐了起來。


    她一頓。他也停了下來。二人便在黑暗裏一起坐著,誰都沒動。


    片刻後,薑含元正要起身,忽然聽到他低聲說:“你繼續睡吧。我再去外頭看看王仁他們值夜如何。”


    他起了身,外衣似乎都沒取,開了帳門,走了出去。


    帳內剩她一人了。薑含元又坐片刻,慢慢地,躺了回去。


    再片刻,那來自天地之間的擾了她安眠的細微動靜,也徹底地平息了下去。


    束慎徽這個下半夜卻一直沒回,直到天快亮,應當是五更時分,他才輕手輕腳地入了帳,帶著一身的寒涼,重新臥下。


    須臾,天明。


    這邊帳中,新婚還沒多久的那二人出來,仔細看去,眼圈一周仿佛微微泛青,精神萎靡,默默無言。對麵出來的夫婦,卻是老樹開花,意氣風發,連相互看對方的眼神,都好似勾纏在了一起。


    束慎徽作沒看見,喚來王仁等人,準備今天的回程。


    昨下半夜,攝政王忽然又出來,叫王仁去睡覺,說他不困,代替守夜。王仁莫名其妙,起先自然不敢答應,後來見他當真,坐在了穀口,這才信了,去睡下了。昨夜休息不錯,今早自然也是精神抖擻,安排手下各自做事。簡單洗漱過後,熱了些吃食,眾人用了,拔隊,踏上返程。


    這一天回去的路上,大約是上天彌補,收獲竟然頗豐。射了兩隻黃麂,各種野羊狐兔,不下幾十隻。眾侍衛的馬鞍都快掛不下了。一路滿載凱旋,天黑時分,順利回到仙泉宮。莊氏和離宮知事帶著人,迎接一行人入內。


    攝政王昨天沒回去,今天白天也耽誤了。本來是想回了離宮就連夜歸城的。到了,公主卻又不叫他走,指著外麵的天說:“天都黑透了!攝政王你便是連夜趕回,到了也是半夜,哪個大臣還睜著眼睛等著和你議事?再說了,若當真是有重要急事,今天早就送消息催到這裏了!那幫人,能幹是能幹,卻個個人精,真有大事,哪個願意擔責。我還不知道他們?騎了一天的馬,你就不累嗎?晚上聽阿姐的,再住一夜,明日早早回去便是了!”


    這話說的叫人實在無法反駁。就這樣,攝政王又留了下來過夜。


    這個晚上,和昨夜過得又不一樣了。用了飯,攝政王和駙馬二人同泡溫泉。這邊,公主也來叫薑含元,說留了口最好的池,備下果子和酒,兩人一起去洗泉消乏。


    薑含元婉拒,說自己天生和常人不同,受不住熱泉的浸泡。公主聽了,十分驚訝。薑含元再三地致歉,公主雖覺遺憾,卻也隻能作罷,自己一個人去,泡了片刻,也覺無味,加上一天射獵也倦,早早便去歇了。


    時辰越來越晚,薑含元早就睡了,那人卻一直沒有回來。


    她猜測,這個時間,駙馬應該已經回去陪公主了。


    他去了哪裏,是出來又去了別地?還是單獨一個人,仍留在泉池裏?


    這也和她無關。


    她閉著眼,平心靜氣,慢慢地,感到了一絲倦意,朦朦朧朧,正有些睡意,忽然,寢宮內室的門上發出了輕輕的叩響之聲。


    薑含元一下被驚醒。以為是他回了。


    門她沒有反閂,他自己推進來便可。但人卻沒入,片刻後,又輕輕叩了兩下。


    薑含元隻好起身過去,打開門,門外站著莊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長寧將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蓬萊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蓬萊客並收藏長寧將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