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曠野,靜悄無聲。隔著十幾丈遠,前頭二人的說話聲聽起來模模糊糊,不是很清楚,但這一句,楊虎嗓門很大,把藏身在後頭暗處的那幾十個青木營的夥伴嚇得不輕。


    明日待攝政王離去後,他們便也要回青木營。今晚都要睡了,楊虎卻突然被攝政王單獨叫了出去。


    消息是張駿傳開的,怕攝政王要對楊虎不利,偏女將軍又不在,怕楊虎吃虧,當時立刻就跟出來了左右營帳裏的一夥人。起先眾人也不敢靠得過近,都躲在暗處,緊張窺探,不知到底是為何事。但願不是因他之前的無禮而惹出的問責。


    誰也沒想到,楊虎膽大竟到了如此的地步,膽敢這般挑釁。


    第77章


    青木營的眾人屏住呼吸,睜大眼睛,等看攝政王這下真的被觸怒。


    莫說他的身份了,似楊虎這樣口出妄言,隨便換成什麽人,恐怕都無法容忍。


    張駿更是準備隨時就要衝出來,預備當著攝政王的麵,先將不知死活的楊虎一腳踢倒,痛毆一番,或者看情況,幹脆直接打暈,再將女將軍搬出來,代楊虎告罪。如此,攝政王保全麵子,看在長寧將軍的麵上,應當不至於計較。


    他卻萬萬沒有想到,攝政王又打量了一番楊虎,最後,竟說出了一個字:“可。”


    眾人目瞪口呆。


    楊虎也是一怔,看向對麵的人。


    今夜邊塞的月光如一汪銀水,泠泠照人。


    寒涼的秋月之下,對方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看起來不像是在戲弄自己。


    從知道女將軍非她本願嫁人的第一天起,楊虎對那個娶了她的上位之人,便懷了極大的不滿。


    對方自然不是一般人,攝政治國。他做的事,便是將機會讓給自己,自己也沒那個能力去做。


    但是,這和他瞧不起對方,並不矛盾。就像將軍善戰是本分,攝政王治國,治得再好,那也是他的本分。


    他最大的不該,是憑著他加持在手的權力,讓女將軍那樣一個超凡之人也折翼,不得不嫁作人婦。


    攝政王當然是打不過他的,攝政王也無須用打得過他來證明價值。同樣,自己可以打倒對方,也不是什麽值得誇耀的事。他就是故意為難,報複一般地為難,等看這位人人仰望的神仙一樣的攝政王下不了台,被他激怒。他大不了領罪。不過就是如此而已。


    他卻沒想到,對方竟接了下來。


    楊虎詫異過後,道了聲得罪,立刻撲了上去。


    張駿遠遠瞧見,見他儼然當真,這下真的慌了。


    楊虎戰力之強,放在整個雁門大營之中,說位列前幾,也是毫不誇張。


    看攝政王這文弱的模樣,怎麽可能是楊虎的對手?人打壞了,自然是重罪。即便沒受傷,等下落敗,攝政王的麵子往哪擱?須知楊虎若是動手,那就別想著他會讓對方。真惹出事,不好收場。


    此刻也來不及去叫大將軍了。一急,什麽也顧不得了,張駿從暗處衝了出去,擋在楊虎麵前,朝著那人跪了下去。


    “殿下!殿下何等尊貴,楊虎他何來的資格,配和殿下過手?懇請殿下饒了他!”


    他懇求完,剩下的人也都跟了出來,紛紛附和,又七手八腳,一下就將楊虎死死按在了地上。


    束慎徽早就知道後頭暗處有人藏著。見人都湧了出來,強壓楊虎跪地,笑了笑:“無妨。正好我這幾年忙於事務,再不撿起來,少時學的那幾分防身的招式,怕都要丟光。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和楊小將軍練練手,也是不錯。”


    “殿下——”


    張駿還想再勸,卻聽他道:“退下罷!”


    他的聲音不大,語氣也極平和。但這話一出,一種叫人無法違背的壓力之感,便撲麵而來。


    張駿眾人隻能放開楊虎,慢慢地後退,最後停在近旁,忐忑觀望。


    楊虎得了自由,從地上一躍而起,身形如同猛虎,再次朝著對方撲去。人還沒到,重拳已到,直搗對方胸腹。


    束慎徽閃身,“呼”的一下,拳頭帶風,從他身前擦過。楊虎撲空,發力太過,一時收不住勢,朝前又衝了幾步,方停穩腳,回身,再攻,竟叫他再次避了過去。接連數次,都是如此,莫說碰到人,連片衣角也沒撈到。


    楊虎沒想到竟叫他避過自己這幾次的攻擊,實是意外,喘了幾口氣,定住身形,轉頭,見他仍是氣定神閑的模樣,回身一個掃腿,攔腰踢去,等他避讓,中途突然收腿,人隨方才的踢腿之勢,大喝一聲,身體在半空硬生生地扭了過來,猛地改為出拳。


    束慎徽對他的意圖,提前有所覺察了,仰身向後,以避開這一拳,但楊虎這次出手,又快又狠,怎可能再落空,一下擊中。


    雖在中拳的那一刻,束慎徽仰身已卸去部分的力道,但餘力還是不小。


    觀戰的眾人看見攝政王的臉竟挨了重重一拳,身體又跟著趔趄了一下,險些跌倒,無不倒抽一口冷氣。


    束慎徽天性謙和,少年時便不喜張揚,待到如今肩擔重責,羈絆纏身,人變得愈發沉穩,對外,輕易不會顯露喜怒。


    然而,他再如何謙遜,骨子裏的那種高傲,卻是與生俱來。


    今晚受到這個軍中小將如此的挑釁,若換做是別人,他或笑笑,也就過去了,豈會和對方一般見識,更不用說自墮身份,親自下場。


    但這個人是她的部下,那就不一樣了。


    想他少年之時,也是磨礪弓馬,枕劍而眠,日常對手,哪個不是經過層層選拔才上來的頂尖高手。便是這些年被困在案牘之側,但隻要得空,他也依舊挽弓習劍,始終不輟武功。


    沒有能力也就罷了,自忖並非如此,豈肯在她的部下麵前認輸,往後叫他們瞧不起自己。起初閃避,隻是為了摸清楊虎虛實。吃了一拳,他站穩身後,慢慢擦了下嘴角滲出的一縷血痕,抬起頭,對上月光之下楊虎那雙閃閃盯望自己的眼,眯覷了下眼,提起衣擺束紮在了腰上,再不複片刻前的守勢,猛地回撲而上,一式便箍住了楊虎的腰,用力一撅,臂力盡發。


    這一式既迅又猛,“砰”的一聲,楊虎人被掀翻,直接摔倒在地。


    眾人方才還沒從片刻前的心驚中回過神,轉眼竟見攝政王還楊虎以顏色。都沒想到他竟還有如此的身手,無不詫異,啊了一聲。


    楊虎這一摔不輕,人悶哼了一聲。緩了緩,豈肯作罷,從地上一躍而起,再次撲上。


    束慎徽許久沒遇到如此的對手了。方才那一記吃下去的痛,反而令他氣血沸騰,戰力全開。覷準機會,於交手間,人猛地翻挺過來,利用體重,一下就將楊虎壓住,右臂反剪過來,再屈膝,狠狠地頂住了他的後頸,往下一壓,立刻便將人牢牢地製在了膝下。


    兩人傾盡全力,已纏鬥許久,到了此刻,體力皆是消耗不輕,各自氣喘。楊虎更覺手臂被折得瀕將骨斷,痛楚萬分。他卻還是不想就此認輸,咬著牙,冒著會被拗斷臂的可能,大吼一聲,試圖旋身借力,踢翻身後的人,借此脫身。


    束慎徽不欲真的扭斷他臂,但也不會再給他機會,順勢鬆開他的臂同時,一把扣住了他正朝著自己踢來的腳,再次發力,接著他本身的旋勢,頓時將楊虎整個人淩空提起,隨即撒手。


    楊虎飛了出去,人仿佛一隻沙袋,“砰”的一聲,重重地砸在了數丈開外的地上。


    他的頭重重落地,人趴著,片刻後,待手臂上傳來的痛楚和暈眩之感退去,抬起頭,見月光之中,自己方才的對手徐徐整理了衣物,隨即舉目,朝著自己望來。


    他掙紮了下,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坐著,一動不動。


    張駿等人早就看得目不暇接。倘若不是今晚親眼所見,任誰也無法想象,這看起來貌若謫仙的攝政王竟能打敗楊虎!


    眾人方回了神,有的瞠目結舌,有的隻顧喝彩,也有的不放心楊虎,上來看他傷得如何。


    楊虎定定地坐了片刻,忽然,擋開夥伴朝著自己伸來的手,起了身,邁著略微蹣跚的步伐,向著束慎徽走了過去。


    “隨我來。”


    他縱馬離營,將束慎徽帶到了幾十裏外的一處斷崖前,指著說道:“她會從此間崖頭縱身躍下,其下是口深潭。我不知她為何如此,第一次撞見的時候,我問她,她若無其事,說喜歡而已。我好奇,也上了崖頭,預備效仿於她,但當我看向下方之時,縱然知道我不會摔死,我還是退縮了回來。我不敢。”


    “後來我知道了,她必定不止一次地曾經從崖頂躍下去過。因為接下來的幾年,隻要她在附近,到了同一天,她就會來這裏,也不讓人同行。回來的時候,她的頭發總是濕漉漉的——”


    他一頓,望向束慎徽。


    “殿下,你想知道我第一次碰到她從這裏躍下的那天,是哪一天嗎?“


    束慎徽:“你說。”


    “是將軍母親的忌日。那天回營,大將軍正在找她,要帶她去野地設壇,遙祭將軍的母親。她拒了。”


    “那一年,我剛到軍營不久,將軍她十五歲。當時我不明白,她為何拒絕。後來我才慢慢明白。將軍已經祭過母親了。用她自己的方式。”


    楊虎說完了。


    束慎徽緩緩轉頭,目光凝落在前方的斷崖之上。


    深秋的慘冷月色,照著它黑沉沉的岩體。它高高地聳立,無情無欲,沉默地俯瞰眾生。


    他微微仰著麵,凝望了許久,問:“祭日是哪一天?”


    “半個月後。”


    “你可以回了。”


    他低低地道了一句。


    楊虎看了他一眼,遲疑了下,朝他慢慢地跪了下去,重重叩首及地,用強調的聲音道:“殿下!卑職為方才的冒犯,向殿下請罪!但是,將軍她極好!真的極好!”


    “在我們青木營兄弟的眼裏,她不應該受到任何的委屈!她應做這世上最逍遙快意的長寧將軍!”


    楊虎叩首畢,起了身,縱馬離去。


    束慎徽獨自一人,向著鐵劍崖,在寂靜而漆黑的崖壁之下,坐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時候,邊塞秋曙微明,他登上了崖頂。


    他迎風立定,低下頭,久久地俯視著崖下那片沉沉的寂靜潭水,想象著,她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縱身躍入了這已然浸透了深秋寒意的水裏。


    他終於知道了,這個水底的世界,黑暗、幽閉,充滿了死亡一般的冷寂。


    薑祖望今早五更不到便就醒了。或是這幾年心血漸枯,他的睡眠越來越淺。他晨咳了幾聲,穿衣,握起長槍,出帳操練,待天漸明,又握槍返帳,正要更衣,再率隊親自去雁門城去等候攝政王和那位少年皇帝,好將人送走,劉向來了。


    劉向給他帶來了一個消息。攝政王臨時改了行程,過些時日再單獨回長安。他已動身去往雲落了。護送少帝回去的事,便交給了劉向,此外,他讓薑祖望選派一隊精兵同行上路,護送少帝,盡快回到長安。


    辰時,邊塞的深秋清早,天依然沒有亮透。束慎徽披著風氅,足踏馬靴,迎著浸滿深秋霜意的晨風,在向導和幾名侍從的伴駕下,縱馬踏上了去往雲落的路。


    那一夜,在她去往雲落的時候,他便恨不能追上去,伴她同行。但他終究還是止住了腳步。


    於她,她是不願讓他同行的,她根本就不需要他。他知道。


    於己,職責也在提醒他,護送少帝盡快返回長安,才是他的當務之急。


    然而,此刻,那些曾經羈絆了他腳步的一切理由,全都不再不可逾越了。


    他想追上她,在這種時候,陪伴著她的身邊。哪怕她不需要。


    他也想去祭拜她的母親。


    那是娶她的次日,他曾經對她許下的諾。記得當時她反應冷淡,顯然不願接納。時至今日,就算她依舊那樣看待,他也想去。


    他需要走這一趟,為他所代表的皇室,更是為了他自己,那個娶了薑含元為妻的人。


    束慎徽就這樣,懷著幾分忐忑、又猶如幾分決絕的慨然心情,踏上了這條西去的路。


    戰場上,絕大部分最後死於箭的人,並不是當場去世,往往是因為過後箭傷難愈、數症並發。尤其對於命中要害的傷者來說,最後能不能逃過無常,除了救治是否得力這個因素,自身的體格和運氣,也占了很大的部分。


    束慎徽十七歲巡邊之時,曾見過她的舅父燕重。當時他也隨她的外祖一道來到雁門,參與拜見。束慎徽對她的舅父至今仍有印象。記得那是一個魁梧而爽直的漢子。他的體格非常強壯,現在就看他的運氣如何了。


    他急召的大魏最好的良醫,如今已在路上了,很快就能趕到。隻要她的舅父運氣不是否極,束慎徽總覺得,這一次,他應當能夠熬過來的。


    在來的路上,束慎徽無時不刻都在如此暗自期盼。但是這一天,當他出了西關,隨了向導終於趕到那座城池,不顧疲累,匆匆驅馬向著城門而去的時候,他的馬速放緩,最後,徹底地停了下來,停在城門之外的道路之上。


    這個時間,已是深夜。


    來自雪山的經年不息的夜風,如往常那樣,陣陣地吹過城頭。借著城頭那一片飄忽的火杖光影,他的眼簾之中,撲映入道道飄動著的白色喪幡。守城士兵的頭額上,也全部纏著白巾。


    他慢慢地進了城,看見兩旁民居的門外,懸滿白色的燈籠。這個時間,一路進去,還能看到三三兩兩的城民頭係白布跪在道邊。


    又一次擊退了來犯的敵人。但是,勝利的喜悅還沒來得及品嚐,他們就要燃著火盆為他們的城主送魂了。有女人在低聲哀哀地痛哭。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充滿了悲戚之色。


    風卷殘葉,滿城縞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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