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戩看著地上這個因為恐懼整個人在瑟瑟發抖的宮女,眼裏透出幾分悲哀:“宮中果然盡是無心無情之人。連個能說話的,也找不到。”


    他環顧這間華麗殿室的四周。


    “不過,朕又何嚐不是如此?”


    “論無心,論無情,朕當是第一。”


    他仿佛是在和宮女說話,又仿佛自言自語。


    宮女聽不明白,隻撲簌簌地不停流淚,麵若梨花帶雨,隻顧哀告乞饒。束戩的神色卻轉為了冷漠和厭惡。


    “都是可憐人,身不由己。朕不殺你。”


    他淡淡說完,再不看這宮女一眼,命人拖出去。


    敦懿宮裏,那李太妃半身不遂言語不利,性情也變得狂躁,有時甚至神誌不清,整夜不眠,咒罵哀嚎,雖然聽起來含含糊糊,但也能辨,滿口不敬,深夜之時入耳,狀若厲鬼,周遭之人無不恐懼。蘭太後怕萬一傳到束慎徽耳中惹禍,戰戰兢兢,起先還親自在旁守著,後來不耐煩了,命太醫給她下重藥,摻在她日常所服的藥中。昨夜也是如此,李太妃已昏睡一夜,此刻蘭太後急匆匆趕來,命人喚醒她。但那藥下得過重,任憑如何呼喚,李太妃神誌依然不清。蘭太後便命太醫用針紮醒人。


    太醫趕到,見太後在李氏太皇太妃的榻前焦躁走動,臉孔慘白,雙眼赤紅,整個人似在微微哆嗦,模樣瞧著很是駭人,不敢不從,急忙取了金針,認準穴位下針。刺激之下,李太妃果然醒了過來,喉嚨裏發出一道含含混混的聲音,眼皮子翻動幾下,然而最後,卻又合了上去。試了幾次,都是如此。太後不停催促,太醫心慌意亂,擦汗解釋,應是藥性正重,請她稍安,等藥性再過去些,便能醒來。


    “滾開!”蘭太後紅著眼撲了上來,猛地抓住李太妃的雙肩,將她人的半個身子從枕上扳了起來,用盡全力,狠狠搖晃,一邊搖,一邊咬牙:“醒來!你給我醒來!”


    太妃被她搖得亂發蓬散,脖頸更是劇烈扭晃,頭都似要要掉下來了。片刻後,伴著低沉而痛苦的呻吟之聲,慢慢睜開耷拉著的眼皮,看清是蘭太後,眼裏露出怒氣,吃力地抬起一隻能動的胳膊,手指戳著她,口裏發出含含糊糊的聲音:“你……”


    “仗打完了!陛下要賜死蘭榮!陛下一定是害怕束慎徽加害他,不得已才這麽做!他怎麽可能殺他的親舅父?一定是束慎徽這麽逼他的!他是為了自保!“蘭太後一邊瘋狂地晃著李太妃,一邊嘶聲咆哮,“你快說!除了高賀,先帝走之前,是不是還安排好了別的人,或是別的什麽法子!我趕緊告訴陛下去!”


    李太妃喉嚨裏發出格格的聲音,神色極是痛苦。


    “說!你快給我說!”蘭太後卻狀若發狂,繼續搖晃不停,仿佛這樣,便能得到救命的法子。


    “母後這是在做什麽?”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蘭太後停下搖晃,氣喘籲籲地轉過頭。束戩不知何時竟來了此地,正立在她的身後,周圍的侍人都早已跪了下去,不敢抬頭。


    她喘了幾口氣,一把撒開李太妃,轉身朝束戩奔來。


    “戩兒你來得正好,我也正想去找你!你不能這麽對你舅父!他是一心為了保你,這才得罪了那個人!現在北邊打了勝仗,你知不知,朝中好些大臣早暗中寫好賀表,就等著爭第一位的擁戴之功了!高賀已經沒了,你若再殺蘭榮,往後你真的孤立無援,世上再無人能助力於你!母後知道這不是你的本心。你放過蘭榮吧,母後求求你了……”


    束戩仿若不曾入耳,脫開蘭太後抓住他衣袖的手,徑自走到了李太妃的榻前,微微俯身,看著她。


    “當日,你假托先帝之名,以偽詔示朕,意欲何為?”他麵無表情,緩緩說道。


    李太妃瞪大眼睛,盯著束戩,隻見他說完,自袖中取出一物。


    正是那道她保管了多年的來自明帝的遺旨。然而此刻,束戩卻將它湊到了榻前的一簇燭火之上。


    很快,絹帛的一角便被火苗點著了。火舌燃燒著,呼呼一路朝上迅速卷去,猛地躥高。束戩鬆手,丟開,那道遺旨如若一文不值的棄物,被火裹卷,飄落在地。


    “戩兒你瘋了!”


    蘭太後回過神,發出一道尖利的聲音,衝了上來,抬腳用力頓火,將火踩滅後,不顧燙手,將東西從地上搶了起來,卻見已被燒得隻剩了一角,當場眼前發黑,跌坐在了地上。


    李太妃更是目呲欲裂,抬手要夠,卻如何夠得到,隻雙目死死盯著那被燒得隻剩了片殘角的遺旨,張翕著嘴唇,突然,發出一道充滿不甘和怨恨的含含糊糊的哀號之聲:“蒼天——”喊完這二字,人便直挺挺地從榻上滾了下來,撲在地上,一動不動。


    “戩兒,戩兒!你到底想做什麽——”


    在身後蘭太後那那撕心裂肺的絕望哭泣聲中,束戩走出了敦懿宮。


    接二連三的消息,在朝臣當中再次引發震動。


    原來當初攝政王大婚之夜遇刺,蘭榮也是主謀之一。不但如此,他與熾舒裏外勾結,拱火高賀,阻撓戰事;更叫人沒有想到的是,還暗中庇護高王成王餘黨。他自知罪行敗露,昨夜畏罪潛逃。少帝已下令追捕,並將劉向從皇陵調回,命接掌地門司。


    這些也就罷了,最叫百官震驚的,莫過於當日敦懿太皇太妃曾揚言宣布的那道所謂先帝遺旨。據說竟是矯詔。少帝昨夜已將偽詔燒毀,而一手炮製偽詔的敦懿太妃,恐怕也將不久於人世了。


    此前人人便就心知肚明,等到北方戰事結束,少帝和攝政王之間,恐怕也不可能繼續維持現狀了。而今情狀撲朔迷離,真假難辨,少帝又如此動作。到底是出於他的本心,意欲修好,還是一切都是攝政王的逼迫,少帝不得已而為之?


    今後的大魏朝堂,何去何從?


    還沉浸在昨日北方大捷帶來的喜慶裏的大臣們,心中又憑添了無限的隱憂。人人噤聲,隻將目光暗暗投向昨日起深閉門戶的那座王府。


    天又一次地黑了下來。


    當賢王從側門悄然進入王府之時,束慎徽還在安眠。


    他已許久沒有睡過好覺了。昨日,北方大捷的消息送到,他誰也沒見,哪裏也不去,合眼睡了下去。這一覺,睡得綿長而深沉。


    王府知事到來,叩門聲起,他正夢見一個女子。她長縱戰馬,橫越鐵山。大風吹得她戰裙狂舞,身影漸漸遠去,消失在了滿天黃沙之中。正當他無限惆悵之時,她在馬背之上驀然回首,竟是笑靨盈盈。夢中的他隻覺心下一陣狂跳,刹那熱血沸騰,待縱馬直追,夢境卻因耳邊傳來的雜聲戛然而止。


    他猛地睜開泛紅的眼,發現自己還臥在寢堂之中。窗外天又轉黑,恍惚之間,他有種不知何年何月又何地的茫然之感。唯一的真實,便是他那帶自夢裏的猶大作著的心跳。


    他在黑暗中坐了片刻,待心跳慢慢恢複,籲出一口氣,燃燭,過去開了門。


    知事朝他行了一禮,道賢王來了。


    從那日斬殺高賀過後,他和賢王,便再無任何的私下往來。


    束慎徽命知事將賢王請到昭格堂。片刻後,當他更衣完畢,出現在賢王麵前之時,他的麵上含笑,精神奕奕,看起來,和平常沒什麽兩樣。


    賢王卻是不同。他的麵上也帶著笑,然而那笑意,卻顯得有些勉強。落座後,他望著束慎徽,幾度欲言又止,更顯心事重重。


    “皇伯祖有事,盡管直言。”


    賢王頓了一頓,終於,開口說道:“殿下,我今夜此行,是受陛下之托而來。”


    “陛下有話,托我轉達。”


    第113章


    少帝對賢王說,他的皇位本就是僥幸所得,原非天命,雖勉強為之,但終究是天性冥頑,資質愚鈍,力不能及,不但如此,德不配位,禍人殃己。


    天下當以能者居之,這個道理,他到如今才明白過來,亡羊補牢,但願為時不晚。他已將遺旨燒掉,對天發誓,所有的人,都不會有事。


    賢王當年讓位於聖武皇帝,締造了一段棠棣生輝的佳話,珠玉在前,他理當效仿。


    賢王的語氣本就凝澀,他說到這裏,停了下來,望向束慎徽。


    燭火映出他靜聽的一張麵容。


    賢王定了定神,從位上站了起來,走到他麵前,取出帶來的一道書簡,躬身雙手奉上。


    “此為退位詔書,陛下委我轉呈殿下。陛下說,他的三皇叔,比他更適合做這個天下的皇帝。相關事宜,包括何時公布天下,一切都請殿下定奪,他無不遵從。”


    賢王托著書簡,等待束慎徽接過。


    束慎徽紋絲不動:“請將此物交還陛下,轉告陛下,勿妄自菲薄。我知他之能,可治世,可濟民。”


    “另外,我也有東西,皇伯父既來了,勞煩代我一並呈給陛下——”


    他起身,取來一道奏折,“這是元旦大朝會那日我曾呈上的請辭折,皇伯父應還記得,當時陛下未準,收了回來。也是承蒙陛下之恩,容我攝政至今。國戰已勝,我這攝政王之位,這回真的該卸下了。”


    他再取來一口匣,放下後,打開。賢王一眼認了出來,裏麵裝的是當年明帝臨終之前封他為攝政王時親手係在他腰間的那根九環金玉腰帶。當時賢王就在近旁,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兄弟情深,何等感人。


    “腰帶為攝政之信。今日我既去銜,此物,理當歸還。”


    他淡淡說道。


    然而賢王的心情,變得愈發慘淡了起來。


    這世上有一種人,如若日懸長空,天生耀目,什麽也無法掩蓋其光其華。但那光華落入人眼,便成了能割到自己的鋒芒。


    他的這個侄兒,便是如此。


    他是高祖之孫,聖武皇帝之子,有龍鳳之姿、天日之表,有經緯之才、治世之能。


    今日雖然傳出消息,少帝昨夜指敦懿太皇太妃假傳偽詔,並當著她麵燒毀。但實情如何,賢王心知肚明。


    那遺詔必定是真。至於明帝臨終之前,何以一邊親贈腰帶,一邊又暗留遺旨,賢王也再清楚不過——明帝不信自己的這個皇弟無意於皇位。


    他都如此,何況別人。


    但是,從頭至尾,賢王卻始終相信,自己的這個侄兒,他對宣政殿裏的那個位置,從無有過半點的占有之念。哪怕是他當著少帝和百官之麵斬殺高賀之後,賢王也是如此認定。


    當日的那件事,在別人的眼中,是攝政王剪除擁護少帝的勢力,獨攬大權,和少帝徹底對立。


    但在賢王這裏,他卻仿佛感到了某種宿命般的通向不歸路的決絕。


    他希望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他的預知是個錯誤。


    賢王定立了片刻,驀然回神,仿佛為了挽回什麽似的,匆匆解釋了起來:“殿下!陛下做了什麽,你或還不知。他已下令將劉向調回,命他接掌地門司。所謂先帝遺詔,也是李太妃的矯詔,陛下已經燒掉了!還有蘭榮!陛下賜死,雖被他僥幸逃脫,不過,伏誅是遲早的事。殿下,陛下他是真的知錯了,他想彌補!何況,殿下既也認定陛下理當繼續在位,那便不該這麽快便卸擔。如今國戰雖勝,但朝堂空虛,陛下更需殿下輔佐——”


    賢王口裏說著這些話,看到那道今夜由自己帶來的退位詔書,心底忽然又一陣發冷,話聲隨之慢慢消了下去。


    今夜自己送來的,當真不是帝王心術,而是來自那少年的徹悟?


    束慎徽道:“陛下雷厲風行,我未錯看,將來必成英主。”


    “殿下——”


    束慎徽朝著賢王含笑點了點頭:“有勞皇伯父了。侄兒不送。”


    賢王去了,束慎徽坐了回去,片刻後,來到了他那間布著地圖和沙盤的書房之中,將在牆上已懸了許久的輿圖揭下,仔細地折疊整齊,放好,再將沙盤也蒙上一層防塵之衣,做好這一切,他最後環顧了一圈四周,走了出去,回往寢堂,行經途中池園,晚風徐徐,送來了一股芙蕖的淡淡暗香。


    他慢慢停了腳步,立在水邊。


    他想起了和她的那個大婚之夜。


    記得那夜侄兒找來,她從洞房裏出來,事畢,他伴她回,仿佛也是途徑此處,他為緩解二人相處的尷尬,開口給她介紹此間池園,說,待到芙蕖花開,她可來此消夏。


    而今芙蕖開了,她早已不在,去了那方能讓她策馬奔騰、天生便屬於她的天地之間。


    他站了片刻,繼續前行,回到繁祉堂,將她留下的那幾張他已不知看過多少遍的起了毛邊的習字整理好,帶回到他起初發現它們的那間書房裏,放回字畫缸中,讓一切都恢複原本的模樣。


    他走了出來,停步在庭院裏,回首,最後望了一眼這處他曾在此迎娶她的寢堂,掉頭離去。


    這個晚上的最後,他叩開了永泰公主府的門。


    去年永泰有了身孕,不久前喜得一子,外人看來,最近陳倫將公事也交給了下手,自己極少外出,幾乎都在家陪伴公主母子。夫婦忽見他夜訪到來,歡喜不已,將他迎到夏日寢居的寶花榭裏。


    束慎徽笑道:“阿姐你喜得麟兒,我一直沒有來看望,今夜冒昧登門,但願沒有打擾你夫婦。”


    永泰公主道:“你說得這是什麽話?我盼你都盼不來呢!方才正和駙馬說起你和我長娘。你還記不記得,去年就是在這裏,我替八部王女送行,長寧也來,你巴巴的自己跑來接她,來了又不進,就在一旁老老實實等著,我們一班人笑得不行,何曾見過你如此老實!一晃,竟已過去這麽久了!快進來!”


    束慎徽入內,先去看那小兒,見生得極是可愛,剛吃飽乳,正酣然而眠。他送上自己的見麵禮,出來後,轉向公主:“阿姐,今夜我請子靜飲酒。酒我都帶來了,望你放人。”


    公主奇道:“今天這是什麽好日子,你竟主動來請他飲酒?”她自己說完,忽然拍了下額,“是了!大喜的日子!長寧大勝,即將凱旋,果然值得慶賀!你們盡管去!這回便是喝上一夜,我也絕不多說半個不好的字!”


    束慎徽哈哈大笑:“阿姐說得極是!是大喜的日子!當痛飲高歌,不醉不休!”


    公主立刻吩咐家奴在水榭旁設案擺酒,完畢,命家奴散去,笑著叫他二人隨意,自己也退了出來。


    她停在門口,回頭看了一眼束慎徽的身影,方才麵上一直帶著的笑容也消失了,眉頭緊鎖,親手輕輕閉合了門。


    水榭之中,剩下束慎徽和陳倫對坐。夏夜,水邊涼風習習,叫人通體舒暢。束慎徽親手給陳倫倒酒,陳倫慌忙起身,待要阻攔,卻聽他笑道:“不必拘禮。你可還記得去年去往行宮狩獵,那夜露宿野外,你我對飲暢談嗎。記得當時你我約定下回再飲。今夜趁著北方大捷的喜事,我來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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