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含元一怔,看著他坐在馬背上,朝自己伸手過來,手落到了她的發上,拈下一片不知從哪裏沾來的金黃色的小小落葉,朝她展了一展,表示自己沒有騙她。緊跟著,她還沒反應過來,腰間一緊,他的手臂已是落下,環在了她的腰上,一帶,她便被他生生拖到了他的馬背上,坐在了他的身前。


    “別動。”


    耳邊響起他輕柔的低語之聲,她頓了一下,感到他靠向自己,雙臂完全地環抱住了她的腰,接著,他的臉也湊了上來,親了親她藏在衣領裏的一片後頸,在她耳邊低聲抱怨了起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真的好了。你若不信,晚上回了,盡管試試……”


    薑含元覺他暗有所指,心微微一跳,耳朵暗熱,下一刻,卻聽到他大笑了起來,笑聲愉悅,似在是拿自己在打趣,不禁暗惱,手肘一抬,往後頂了一下他的腹。


    他輕輕“哎呦”一聲,從馬背上直接摔了下去,剩下薑含元一個人坐在馬背上。


    她並未用力,落肘處也無傷口。她知他和自己玩笑,瞧了一下,不為所動:“你再不起來,我走了!”說完自顧催馬,下坡而去。


    她行出去了一段路,始終沒見身後有動靜,無奈回來,看見他已起來了,坐在一塊野石之上,似正眺望遠方。


    秋風鼓蕩著他的衣袍。在他視線望去的遠方,便是長安的所在。而他身影,猶如化入秋色,顯得有些蕭瑟。


    她不由自主地停了馬,望著他的背影,正猶豫著是否繼續上前,他仿佛有所察覺,轉過頭,看見她回了,臉上立刻露出笑容,起身,上馬朝她迎來。


    “兕兕你真的狠心,方才竟真拋下我走了。我是真的疼,便坐下來歇了一會兒,正想去找你。”


    到了近前,他摸了摸腹部,笑著解釋。


    薑含元看著他的笑顏,正待開口,身後傳來了一道呼喚之聲:“殿下!王妃!”


    兩人齊齊回頭,隻見張寶來了,他從馬背上下來,一溜煙地跑了過來,喘著氣,喊道:“長安來的欽差到了!是劉向劉將軍!”


    第120章


    劉向此行,帶來了朝廷的嘉獎令。軍中那些有名有號的將領,如趙璞、周慶、楊虎、蕭禮先等,一一得以升官進爵。其餘之人依據功勞大小,也各得到不同等級的賞賜,無一遺漏。


    朝廷亦思懷英烈,製定撫恤之策。


    薑祖望追封烈侯,配享太廟。


    除了以上,軍中此前一直在傳的關於凱旋慶禮的消息,也得到確證:將士班師回朝,參與大禮。


    這些事情先前都已有消息在傳,隨著欽差的到來,傳言落地,算是意料中事,引發眾人格外關注的,是朝廷對於薑含元的封賞:


    晉大將軍之位,封“天武“之號,全號天武長寧大將軍,享彤墀賜宴之榮。


    不但如此,皇帝允她入朝不趨、劍履上殿。


    這樣的待遇,除了賢王和先前的攝政王之外,本朝絕無僅有。於外姓臣將而言,是立國以來的頭一份,獨尊無二。


    除了皇帝對薑含元的格外厚恩,欽差劉向帶來的另外一個消息,也引發了極大的轟動。


    北方戰事雖然已經結束,但接下來,墾田拓地、安置流民、施展德政以及歸附人心等等大事,依然迫在眉睫,亟待處置,這是一方麵。另一方麵,這裏位置特殊,除了北向依然存在的可能的威脅,周邊還有八部等藩屬,關係錯綜。


    為應對當下,更是為了長遠之計,朝廷擬將幽燕等地合並管轄,設都護府,定府燕郡。


    顯然,大都護的位置,舉足輕重,非大賢大能之人,不能勝任。


    朝議當中,賢王推舉祁王束慎徽。


    這場關乎大魏北方門戶得失的戰事,從一開始,便是由他主導,並獲得了最後的勝利。


    就在不久之前,他已請辭攝政之位,再赴北地,代朝廷慰軍,並安撫邊事,此事,人人皆知。


    在這道特詔裏,皇帝回顧了祁王的諸多功績,除了表達他能繼續為朝廷分憂治理疆域的希望之外,感念他對自己的輔佐之功,加“仲父”之號,加九錫之尊,另賜節,持節,可便宜行事,乃至先斬後奏,不受節製。


    戰事結束了,因為薑含元和當朝攝政王的特殊關係,對於她將來的去留,不可避免,最近也成為了她眾多部下關注的一個焦點。


    少帝年歲漸長,攝政王辭位,是必然之事。


    但眾人都以為,攝政王將來即便離開長安,也會被封在富庶之地。到了那時,女將軍身為王妃,必然也會隨同一道。


    對此,許多打算將來繼續從軍的將士難免感到不舍,乃至迷茫和顧慮。


    誰也沒有想到,攝政王功成之後,將到幽州擔任大都護。那麽顯然,她也不會走了。


    各種好消息接踵而至,當天軍中又有犒賞,人人喜笑顏開,氣氛極是熱烈。


    束慎徽和薑含元也為劉向接風。宴畢,待陪坐之人退出,四下沒了外人,劉向下拜:“殿下!卑職能有今日,全仰仗了殿下,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他如今已是少帝跟前的得力之人,深受器重。不但如此,女兒也與賢王之孫定了婚事,兩家結為姻親。長安之人爭相結交,無不以和他有舊為榮,但他卻仍以舊日的卑職自稱。


    束慎徽大笑,將他扶起:“你有今日之位,因你忠勇,又立大功,與我何幹?”


    當日蘭榮出逃之後,自知再無退路,隻能糾合那些同樣高王成王餘黨,企圖割據自保。劉向奉命前去平亂。他本就是武將,指揮有道,領的又是經製之師,叛亂很快便被平定,蘭榮被俘。他將人押解回往長安,等待入城之時,少帝傳話出來,不欲相見,賜他全屍。蘭榮絕望之下,投水自裁。


    此事雖可稱是功勞,但劉向心中卻很清楚,當日隻因高賀死得太過突然,黨羽也被剪除大半,致令蘭榮跟著元氣大傷,難成氣候,到了後來,人馬已是形同烏合之眾,朝廷當中,能打之人,絕非隻有自己,當時便有不少人暗中都想得到這如同送功勞的機會,而最後,機會卻降到了自己這個剛從皇陵被召回的失勢之人的頭上,到底為何,他心知肚明。


    方才那一跪,一聲卑職,是發自內心。想到此前的波詭雲譎,一時更是感慨,乃至激動眼熱。但見麵前之人意態豪爽,渾不在意的樣子,他便也不敢太過表露,拭淚起身後,呈上一口藥匣,內中各種珍貴藥材,其中有支千年老參,形若紡錘,又如人貌,參須攤開,鋪滿手掌,極是罕見,說是賢王所備,讓自己轉交。


    束慎徽笑道:“勞煩回去之後,代我轉達謝意。”


    他說著話,看了眼一旁沉默著的薑含元,接著道,“原本該回去一趟,親自道謝,隻是傷情尚未痊愈,恐怕難以成行,隻能托大了。”


    劉向忙說無妨,賢王特意叮囑,讓他安心養傷,再次望向薑含元,遲疑了下,終於,小心翼翼地道:


    “凱旋之禮,天下矚目,長安民眾也在翹首期待,盼望將軍親率龍虎之師班師回朝,揚我大魏武威。此事賢王總辦。卑職臨行之前,賢王再三吩咐,命卑職見到將軍後,代他問一聲,將軍計劃如何?”


    他屏息看著薑含元。


    束慎徽也默默望著她。


    薑含元沒有立刻說話。一時靜默。


    劉向見她目光落在那一匣藥材上,神色冷淡,心中忐忑不安。


    這一匣的珍貴藥材,實是少帝所備,卻吩咐他假托賢王之名。為何如此,劉向自然明白。


    祁王重傷未愈,無法回去現身凱旋大禮,這一點人盡皆知。


    其實即便沒有他沒有受傷,劉向也知,他必定不會現身在大禮之上。


    當日,當大破南都的消息傳回長安,就在人人以為攝政王即將登頂之時,他卻請辭攝政之位,出了長安。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功成身退,致政少帝。


    所以這場凱旋大禮,意義非凡。於少帝而言,如同是向天下宣告他的親政。


    從今往後,大魏再無那位戡亂扶危定太平的攝政之主了。


    有的,隻是皇帝。


    這也是少帝第一次獨自麵對天下,麵對他的朝臣和子民。


    他的身邊,不該再有攝政王的身影,也不會再有攝政王的身影。


    現在,關鍵在薑含元的身上。


    雖然這些時日,朝廷一片升平,大臣儼然仿佛已徹底忘記此前種種,紛紛上表,將攝政王和少帝比作成周公輔政成王,到處都是讚譽之聲。但私下,依然有小道消息,稱攝政王意冷,待到戰事結束,便與少帝徹底決裂。他的出走,實際是心灰所致。很多人便將目光落到了薑含元的身上。又恰好此前,朝廷收到的一份擬回朝參與大禮的將士名單裏沒有她的名字,傳言也就據此甚囂塵上,有人斷言,她可能也不會回來了。


    倘若她真的不回,理由也是充分的,並且,完全合情合理——她出於孝道,不願奪情,要為壯烈沙場的父親薑祖望守孝,所以,不宜參禮。


    但這樣的話,毫無疑問,少帝的臉麵,未免就有些掛不住了。


    賢王有些不放心,所以才派劉向做了這個前來傳話的欽差。他看重的,就是劉向與他夫婦有舊,說話可以方便些。


    劉向隱晦地問出了自己此行最為重要的一件事,等了良久,不見薑含元回複,無奈,改而望向一旁的祁王,投去求助眼神。


    束慎徽遲疑了下,欲言又止。這時,隻見薑含元抬眸,慢慢地道:“你告訴賢王殿下,就說我會奉命,如期班師回朝,向皇帝行獻俘之禮。”


    劉向終於徹底地鬆了口氣,十分欣喜,急忙道謝:“卑職這就叫人去傳消息。”


    此前軍中也有傳言,薑含元可能不回長安了,回朝之事,改由老將軍趙璞代替。現在消息確鑿,她將親自班師回朝參加典禮,將士無不欣喜,精神抖擻,整裝待發。


    而祁王即將去往燕郡擔任大都護的消息也不脛而走,一些從前的當地官員和出身大族的本地之人,陸續趕來求見表忠。官員無一例外,是之前的降官,當中便有那個李仁玉。束慎徽自然聽說過此人之名。


    這些人大多稱不上有多大的實際才幹,但熟悉民情,將來善加利用便可。


    他耐著性子見完麵,安撫一番,等打發走全部的人,天已黑了。


    他出了城,來到西陘大營。


    明早就要隨女將軍踏上去往長安的路了。如同衣錦還鄉,即將要在大魏的國都親身參與這代表了無上榮耀的大典,將士期待萬分。看到祁王來了,紛紛上來,爭相行禮。


    她不在。張寶告訴他:“傍晚王妃獨自騎馬出營,也不叫奴婢跟,沒說去哪裏。”


    束慎徽朝他所指看去。


    那裏是鐵劍崖的方向。


    遠處的天際,濃雲翻滾。


    他轉身出去。


    “殿下——”


    “別跟著我!”


    束慎徽縱馬到了鐵劍崖。


    薑含元站在崖頂之上,望著前方。


    她目光的所及之處,是個村莊,廢棄多年。束慎徽前次來的時候,記得那個方向還是一片野草,荒無人煙。但是現在,雁門這曾經的邊關戰地變得日益安寧,人口也慢慢地聚集了回來,鏟除荒草,重壘院牆,開墾土地,便又是一個新的家了。


    今夜此刻,從這裏望去,那個方向,已能看到幾點人家燈火。


    燈色昏黃而黯淡,但點綴在這片濃黑而寒涼的深秋夜色裏,看起來卻是如此的溫暖,帶著煙火的氣息。


    束慎徽停在她的身後,默默望著她的背影。忽然,隻見她轉頭,朝著自己一笑,解釋道:“見你事忙,我便出來跑馬。它識路,竟自己把我領這裏來了。”


    束慎徽也笑了,仰麵,看了眼頭頂的夜空,脫下身上的外氅,走到她的身後,輕輕披在她的肩上。


    “要下雨了,回吧。”


    她點頭。


    但老天好似無意給他麵子。還沒回到大營,雨便落了下來,兩人快要成了落湯雞。幸好這個時候不早了,加上天氣不好,人人入帳,進來的時候,倒也無人看到他二人的狼狽模樣。


    張寶已在帳中燒好暖爐,還在等著。見他二人終於回了,外麵掀開簾子進來,竟濕漉漉的,急忙來迎,待要侍奉,束慎徽又叫他自去歇息。


    夜雨落在帳頂之上,淅淅瀝瀝,更顯耳畔寧靜。他站在爐旁,仔細地替她擦著頭臉上的雨水。


    “兕兕。”他忽然喚了她一聲。


    她看他。


    “……你若實在不想回,也是無妨。不必顧慮我,或因賢王開了口,便過於勉強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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