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熱泉的霧氣縈繞,冷泉連空氣都是冷的。


    沈翀褪下外裳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看了一眼侍候的仆人道:“你出去。”


    那仆人稱是,臨去前叮囑道:“公子,下冷泉之前最好先用泉水擦過身,不可操之過急。”


    沈翀對此早有耳聞,便讓人退下了。


    待四下無人後,沈翀打了一套拳,方才褪去裏衣坐在泉邊,舀了泉水澆在自己身上,冰冷的水澆下,他抑製不住哆嗦。


    一刻鍾後,他步入泉中,一入水便覺手腳麻木,臉如刀割,渾身的肌肉都擰緊了,沈翀哆嗦著擺動手腳,在水中遊了一會兒方才覺得好受些。


    沈翀長舒了一口氣,正欲調整姿勢,忽然身後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響。


    “誰?”沈翀回過頭,黑亮的瞳仁映出江婆婆震驚的臉,他掃了一眼江婆婆捧在懷裏的衣衫不冷不熱道:“誰讓你進來的?這裏不需要你伺候。”


    江婆婆忙道:“我這就走。”嘴上說著走,她的腳步卻未曾移動半分,眼睛始終緊緊盯著青年光裸的背脊,形狀優美的蝴蝶骨上一枚扇形的印跡清晰可見。


    沈翀再是遲鈍也覺出了江婆婆的不尋常,何況他並不遲鈍。


    “去查查這江婆子的底細。”


    一道兒光影隨著話音掠過水麵,消失在山野間。


    江婆婆回去後琢磨許久終於下定決心,她沏了壺新茶,神情恍惚地走向了孫神醫的居所。


    “孫老?”江婆婆喚了幾聲沒人應,便將新茶放於桌上,正欲離去,忽聽得身後傳來細微聲響,轉過頭正要細瞧,後頸驟然刺痛,隨即便失去了知覺,昏倒在地。


    沈謠在泡過幾次藥浴後,與孫神醫商議了下針的日子,定在了兩日後。


    施針前沈翀特意避開了妹妹,獨自拜見了孫神醫。


    “小六心衰之病機為陽氣虧虛,致病及發病的誘因很是複雜,多由外感邪氣、不思飲食、情誌失調、心病日久,以致陽氣虧虛,瘀血停聚,血瘀則水難化,水阻則水難行,水瘀互結,進而演化成為複雜之證。”


    “心病?”在沈翀的眼中,妹妹心性豁達,從不拘泥凡俗之事,這心病又是從何說起?


    孫神醫微微歎息:“此心病即彼心病。”


    沈翀了悟,麵上黯然,神色變了又變,最後低聲道:“可能痊愈?壽數幾何?”


    孫神醫不動聲色地瞧了一眼身後的帷幔,淡淡道:“此番老夫施以九陽金針續命法,啟動先天經絡補其元陽、調任脈助三焦氣化、補其脾胃以充養先天,可保其性命無虞,加以調養,便無大礙。”


    沈翀麵上露出幾分喜色,忙撩起衣擺向孫神醫拜謝,後者及時製止了他的動作。


    “小六是我徒兒,救她是我分內之事,不必言謝。”


    他知曉孫神醫並非尋常人,等閑俗物自看不上眼,便將這份恩情銘記於心,日後再圖報。


    待沈翀離去後,孫神醫看了一眼,帷幔道:“出來吧。”


    沈謠上前福了福身道:“多謝師傅。”


    “你那哥哥是個聰明人,方才那番話能騙他幾時全看你自己的本事。”孫神醫皺起眉頭道:“九陽金針續命法,也隻是續命,這是為師第二次為你施針,可保你心脈三年無損。”


    九陽金針續命法,乃逆天之術,孫家融匯《十一脈灸經》、《子午流注》等著作自行開創的針法,此針法師從巫家有偷天續命之功,但一個人的一生最多隻能施針三次,且每次續命時間遞減,效用大減。


    孫神醫上次為沈謠施針是在五年前,她迷失在大雪天被發現時已氣息微弱幾乎沒有可能活過來,便是孫神醫為她施針從閻王爺那裏搶回了半條命。


    “徒兒知曉,隻盼著瞞一時算一時,況且天無絕人之路,指不定過兩年我這病便能好了。”


    聞言,孫神醫露出慈祥的笑容,“你能這般想便是好事,等為師將手上的事兒了了便親自走一趟巫神山,那裏是巫醫的起源,遍布藥草,指不定就有合你病症的神藥。”


    沈謠急道:“師傅不必為我費心,徒兒命硬著呢,那巫神山毒障蟲蛇遍布,常有鬼魅出沒,至今尚未有人從中走出,師傅切不可為徒兒行此險事。”


    “我隻是說說而已。”孫神醫忙露出尷尬的笑,暗自怨怪自個兒一時嘴快。


    沈謠放心不下,暗自決定仔細囑托各位師兄弟將師傅看牢些,切莫讓他自個兒跑去那勞什子的大青山。


    九陽金針續命法,其中最重要的一環便是運用子午流注計算“病鬼”所處位置,在“病鬼”前麵的穴位燃艾炷“截”,同時在後麵的穴位燃艾炷“堵”,最後向“病鬼”所在的穴位施針,針刺“鬼”滅[1]。


    因針法複雜多變,施針時需要人打下手,靈芸作為除沈謠外的唯一女徒弟自然是醫侍的不二人選,青竹則在旁伺候。


    金針在燈光下散發出柔和的光,落入身上卻是難言的酸麻脹痛,熟悉的痛感令她想起了五年前那個雪夜,徹骨的寒,錐心的疼。


    靈芸見金針一個個落在沈謠的穴位上,眼中泛起異樣的光,捏在手中的艾柱輕微的顫動。


    孫神醫看了她一眼,蹙眉道:“你不是早嚷嚷著想學這針法,怎麽這會兒還走神?”


    九陽金針續命法針法繁複,施針之人需根據病人不同症狀靈活調整,結合《子午流注》計算下針時辰、位置,尋常人即便看了也學不會,孫神醫並非有意藏私在,此針法非天縱之才無法駕馭,他此刻也有震懾靈芸之意。


    靈芸倒像是突然想起這麽一茬,眼睛一亮,忙瞪大了眼睛盯著孫神醫的手指,連手中的艾柱都忘了。


    “小心!”青竹忙推了靈芸一把,艾柱掉在了床褥上,瞬時燙出了一個大洞。


    “你推我作什麽!”靈芸素來脾氣驕橫,本就對沈謠頗多怨言,此刻連個小丫鬟都敢對她動手動腳,豈能不怒!


    孫神醫眉頭蹙了蹙,看了靈芸一眼道:“出去,喚江婆婆來。”


    “外公!連您也欺負我!”靈芸紅了眼眶,捏緊了手中的艾柱卻不肯挪動腳步。


    孫神醫厲聲道:“還不快去!”


    “嗚——”靈芸扔了艾柱,捂著臉跑出了屋子。


    門外候著張煦白聽到了動靜忙上前追問道:“可是出了岔子?”


    靈芸本就委屈至極,見他仍是擔憂的朝裏麵張望,便惡狠狠地罵道:“對,沈謠快死了!你倒是進去給她收屍……”


    “住口!”沈翀打斷了靈芸的咒罵,眼中閃過一絲怒色,“再讓我聽到你胡言論語,休怪我不客氣!”


    靈芸恨恨地咬了咬唇,轉身跑向了別處。


    有孫神醫在裏麵,沈翀自然是放心的,因而並未著急進去看,反倒是青竹出來朝他搖了搖頭,喚了江婆婆進去。


    張煦白尷尬地站了一會兒便向沈翀道了聲“對不起”,匆忙朝著靈芸離開的方向追去。


    針灸整整持續了三個時辰,待一切結束沈謠已昏睡了過去,孫神醫在青竹的攙扶下出了屋子,相較於進去之前孫神醫麵色蒼白了許多,連臉上的皺紋也比往常多了幾許,守在門外的眾弟子忙上前攙扶孫神醫回去歇息。


    之前沈翀便聽聞九陽金針續命法極耗費心神,沒想到竟耗費至此。孫神醫看起來老了數歲不止,好似耗自己之歲續她人之命。


    沈翀心中震撼,正想著日後如何答謝孫神醫,卻聽到身後有人大喊:“著火了!山火!快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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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1]周至譓,《武家醫道總論》。


    第78章 攝魂


    循聲望去,東麵的一處山脊上竟出現一片火光,此時火勢尚且不猛,但這時節若不快速滅火,很快便成燎原之勢。


    尚未走遠的孫神醫,忙顫抖著指揮穀中人上山救火,連身旁攙扶他的小弟子也被打發了出去。


    冬日空氣幹燥,枯木幹草遍布,一旦起火很難撲滅,何況四周都是林木,人手又少。


    沈翀自是不能袖手旁觀,忙道:“大夥都帶上鐮刀、斧頭之物,先砍出一片防火帶。”


    將將醒轉的沈謠也聽到了動靜,對身旁的青竹道:“你也去幫忙,我這裏不用你伺候了。”


    青竹放心不下,卻被沈謠嗬斥了幾句,她隻好抓起砍刀隨著穀中人一道兒往山上跑,她趕到時火勢已蔓延開,山脊上的幾處茅舍已燒得隻剩下了空架子。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藥王穀的人平日裏上山采藥,各個身強體壯,許多人都有武藝在身,幹起活來很是麻利。


    隻是山火太大了,她隻能不住在心中祈禱:沒事的,會沒事的。


    可老天不作美,這會兒又刮起了大風,風助火勢,火苗竄起了數丈高。


    沈謠一向鼻子靈敏,即便隔得老遠,她依舊嗅到了空氣中的煙火味,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即便是輕微的咳嗽也讓她喘息不止,身上各處穴位傳來的脹痛令她無法靜下心來,同樣也讓她無法聚精會神的思考任何事兒。


    “有沒有覺得頭暈、惡心?”一道兒鬼魅的身影從門外飄了進來,聲音中透著難掩的怨毒與幸災樂禍。


    “靈芸?你做了什麽?”即便這聲音有幾分扭曲,沈謠仍舊聽出來人是誰。


    屋中的燭火有些暗了,因沒人剪燭燭光若隱若現,幾欲熄滅,晦暗的光線中靈芸舉著一根蠟燭緩緩走了過來,燭火映在她麵上,將那張原本姣好的麵孔映得異常可怖。


    靈芸舉著蠟燭湊了過來,她將蠟燭往沈謠的跟前湊了湊,似乎想要真切地看清楚她臉上的每一絲驚恐與害怕,然而她失望了,沈謠的臉上並無害怕,依舊是清冷模樣。


    她有些沉不住氣,恨恨道:“我在外公的金針上浸了水銀,如今毒已入體,我原本打算就這麽看著你一點點受盡折磨而死,最好是頭發掉光,形銷骨立,由一個妙齡少女變成一個老太婆,想想那畫麵我就抑製不住地想大笑。我倒要看看張煦白可還瞧得上你,哈哈哈…… ”


    “既如此,你此刻告知我豈不早了些?”


    沈謠的雲淡風輕讓她抓狂,映在牆上的燭火不停地搖擺,彰顯了她此刻劇烈起伏的心緒,她似乎在極力壓製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惡魔。


    “怎麽?改主意了?”


    沈謠素來冰冷的麵容竟在此刻綻放了一抹笑意,那笑深深地刺痛了靈芸,心中壓製的惡魔再也壓製不住,她扔掉了手中的燭火,揚唇大笑:“對,我改主意了,我等不了,我要親手殺了你!你不僅搶走了煦白,還搶走了我的外公,他們一個個都向著你,憑什麽?!”


    “這麽說來外麵的山火也是你放的?”


    “對!是我放的!”她從袖中摸出一把精致的匕首,不停在手上把玩,她臉上掛著愉悅的笑,腳下步子更顯輕快,緋色裙裾不停搖擺。


    “你不是最怕死嗎,眼下沒人護著你了,我看你還能裝腔作勢到什麽時候?”靈芸將鋒利的刀麵貼上沈謠的臉頰,一寸寸摩挲,從花容玉貌的臉滑至纖細玲瓏的頸子,她幽幽如鬼魅般的聲音如影隨形。


    “你說我在這漂亮臉蛋上劃傷幾刀如何?”


    “還是在你這纖細的脖子上割幾刀,聽說鮮血濺出的時候會有哧哧聲響,也不知是真是假?”


    ……


    察覺到身下人的顫抖,靈芸更是狂喜,眉梢眼角俱是抑製不住地笑,她歡快地在床上轉了一個圈,裙裾飛揚。


    沈謠咬牙道:“殺了我,你也逃不掉。”


    “逃?我為什麽要逃?你死了我就開心了,煦白會愛我,師傅會疼我,再沒有人會記得你。”


    靈芸陷入了一種瘋狂的自我想象中,那雙眸子閃爍著奇異的光。


    沈謠趁其不備,猛然坐起身,掀了被子便往外跑,奈何她施針後氣力不濟,方跑了兩步便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靈芸一把揪住她的頭發,扯到自己身旁,咬牙切齒道:“你跑啊,你倒是跑啊!”


    沈謠吃痛,不停地掙紮,但她的掙紮在靈芸看來無疑是小貓撓癢癢,靈芸還沒玩夠又怎麽會讓她死的痛快。


    她抓著沈謠的頭發一路將她拖拽到床邊,邊走邊道:“讓我好好想想,要怎樣設計一個精彩絕倫的死法。”


    “你以為殺了我張煦白就會喜歡你了,別做夢了,你驕縱粗魯,出身卑賤,便是容貌也不過中人之姿,拿什麽跟我比,便是你最引以為傲的醫術也不及我十分之一,你哪裏都不如我,即便我死了,也沒人會喜歡你……”


    “住嘴!”靈芸被戳中了痛處,瘋了般舉起匕首朝著沈謠刺去,她不停地刺腦海中回蕩的便是沈謠那種冰冷的麵容以及不絕於耳的謾罵:張煦白不會喜歡你的,你處處不如我……


    “我殺了你,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靈芸瘋狂地揮舞著匕首,鮮血濺了她滿臉滿身,地上的血更是蜿蜒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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