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十八自顧自地說著,邊跑出去還摸摸自己發燙的臉,他哪裏是去找人傳菜,隻是在裏頭待著,他怕自己忍不住會哭。


    每一年他最討厭的就是生辰宴,爹娘根本顧不上他,一心就撲在那點子鹽上頭,每年都是草草了事,一點意思都沒有。


    而今年,有人真誠地給他送禮物,給他想祝詞,茅十八強忍著沒有哭出來,他應該開心。


    在外頭吹吹冷風,平複了心情後,他才去叫傳菜的上來。


    宴席的菜式大抵都是那些,哪怕宮廷飲宴也是這般。


    第一道菜上的就是肉鹹豉,隻不過裏頭的豬肉換成了羊肉,祝陳願昨日剛吃過,沒有興致動筷子。


    下一道是爆肉,她腦中瞬間浮現出做法來,拿熟肉片成膾,用茭白和筍絲一起炒,得用醬油和酒燒之,還要加上花椒和蔥。


    祝陳願嚐了口,味道跟她自己做得並不相同,裏頭的肉炒得火候足,熟肉本來就有味道,料要是放得多,就格外得鹹,這肉絲卻鹹淡剛剛好,用來下飯十分不錯。


    再送上來的則是雙下駝峰角子,是一般富裕人家專門迎接貴客的才做的,有兩種餡料,一種白皮肉餡,一種白皮素餡。


    祝陳願夾了一個,和麵的時候往裏頭加入了羊油,角子吃起來格外得筋道,肉餡十分肥美,素餡又格外清爽。


    茅府做飯的廚子手藝是真的不錯。


    菜是一道道上上來,蓮花肉油餅擺盤好看,白肉胡餅雖然沒有著色,味道吃起來上佳,還有裙仙炙、太平畢羅、假圓魚等,祝陳願都隻是嚐了幾筷子。


    直到柰花索粉上來,她的胃口才又上來,柰花就是茉莉花,索粉則是用綠豆粉做的粉條,用茉莉花做粉條湯,祝陳願還沒有試過。


    這次正好有現成的,她盛了一小碗,還沒入口茉莉花的味道就直往鼻尖裏頭鑽,本來她覺得花一類的,最好是像做牡丹生菜那般,可索粉一入口,她就改變了想法。


    爽滑的索粉裏頭全是濃濃茉莉花香,卻一點都不讓人覺得怪異,反而生出一種它們本來就該合在一起做成菜,互相相輔相成,都不奪占另一邊的味道。


    吃完飯後,時辰還早,茅霜降悄悄拉著祝陳願往外走去,出去後,她靠在門前的木欄杆上,直視遠方,聲音聽起有些縹緲,“我今日請你來參加生辰宴,其實還有旁的請求。”


    她轉過頭來,目光灼灼地盯著祝陳願,“你能教我做長壽麵嗎?旁的小孩過生都會吃家裏阿娘煮的長壽麵,可茅十八一次都沒吃過。”


    上年過生時他回來很不高興,說為什麽別人家都吃長壽麵,隻有他,年年吃的都是這樣的東西。當時她沒好氣地讓他以後別吃,卻也記下了長壽麵這個事情。


    祝陳願看她緋紅的臉,聽她堅定的語氣,知曉眼前這個看似性格惡劣的小娘子,實則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


    “當然可以。”


    但她之後就格外後悔,茅霜降是典型的會吃不會做,水放得要麽多,要麽少,一抖還能全都倒下去,直接成麵糊。


    祝陳願隻能給她放好,讓她慢慢揉,可她手勁跟米師傅一樣大,下死手去揉麵,提醒之下,還是改變不了。要不是她說想親力親為,祝陳願都想直接上手拿過來,三兩下替她揉好算了。


    一碗麵出鍋不容易,茅霜降的衣擺臉頰上全都是麵粉,她毫不在意反手擦拭了一把,有些不確定,“這麵真的能吃?”


    別到最後吃下去還要鬧肚子,她對自己的廚藝心知肚明,光做個麵都能鬧出各種啼笑皆非的事情,別指望她能麵給做好吃。


    祝陳願憋笑,安慰她道:“調料是我放的,麵的味道肯定沒問題。”


    她半信半疑端著麵回到小間裏,裏頭三個小孩坐在那裏頭碰頭看一本畫冊,茅霜降故作咳嗽,吸引來幾人的目光時,她將這碗長壽麵放到案幾上。


    麵上很不自在,一句話匆匆說完。


    “今日不是你生辰嗎?過生都得吃長壽麵的,你快過去吃。”


    茅十八愣住,手裏頭的畫冊直直落到地上,發出哐當的響聲,才將他給震醒。


    咬著下嘴唇,很想哭,強忍著跪坐到案幾旁,拿起筷子,裏頭的麵不用說也能看得出是他阿姐的手藝。


    麵粗細都不一致,歪歪扭扭繞在一起,並不好看。


    “長壽麵得一根都吃下去,不能吐出來!”


    聽到她惡狠狠地聲音,茅十八笑出聲來,夾住麵的一頭,往嘴裏塞,麵的味道是沒有問題的,但這麵……


    很實,揉得跟死麵一般,如果是擺出來賣的,茅十八隻想說這手藝就別出來丟人現眼了,可這是他阿姐做得,再難吃都得吃完。


    但非要說得話,這碗長壽麵勝過世上所有的美食,沒有之一。


    “阿姐,這麵真好吃!”


    茅十八一氣吃完一根麵條,還喝完了湯底,很真誠的說道,即使胃裏撐得發脹,他也不說,怕下次就沒有人再給他做長壽麵吃。


    “好吃,下次再給你做。”


    作者有話說:


    旦逢良辰、順頌時宜,來自詩經。


    很高興寫這章的時候,正逢我爺爺八十歲整壽,書裏書外都過生,是值得開心的事情。


    希望你們看得開心。


    第22章 醬汁素麵


    從茅府回到食店已經過了晌午, 她到的時候,葉大娘和夏小葉正靠在柱子上等她來,頭碰頭在那裏攀談。


    “今日去參加一小友的生辰宴, 這才來遲了, 你們等很久了吧。”


    祝陳願從馬車跳下來,還沒落地, 話就先出了口。


    “我們也才剛來。”


    葉大娘跟在她身後進了門, 並不說自己和夏小葉兩人在門口候了小半個時辰。


    每天要做的菜, 她會在前兩天晚上就想好, 今日要做的是醬汁素麵。


    跟鹹口的麵用到的東西並不相同,這麵甜味更濃,之前她也很難想象, 怎麽麵還有甜口的。


    可早先她太婆教她時, 就曾說過,旁人可以喜歡這種東西就多吃點,不喜歡就可以摒棄。


    但要學好廚藝,切不能這般, 不能全憑自己的喜好行事, 口味一定得要寬,什麽都要嚐一嚐, 哪怕是些不入流的食材做成的。


    嚐得愈多,見識愈廣, 到那個時候, 滋味全在心頭, 是好是壞自然見分曉。


    太婆是個很睿智的老人, 以前她剛學廚時, 並不強求她握刀炒菜, 隻是把她抱在膝頭坐好,跟她講那些跟廚藝相關的趣事。


    大道理全都是融到故事裏頭講給她聽的,無外乎過去那麽多年,她還能寸字不忘。


    收起全部心神,祝陳願一門心思都放到醬汁素麵上,做麵得用到乳餅。


    乳餅又可稱奶豆腐,市麵上賣的有兩種,一種是用牛奶做的,另一種則是拿山羊奶製成的。兩種她都嚐過很多次,要她說,乳餅得用山羊奶做得才好吃,手藝厲害的師傅,能做到一點腥氣都沒有,吃進去又嫩又滑。


    豆腐塊似的乳餅,單吃上佳,要是蘸點糖霜抑或是放點椒鹽生吃,又或者拿油來煎它,吃起來都別有風味。


    她將乳餅放到一旁,取出玉蘭片來,本來做醬汁素麵用鮮筍才好,可這時節冬筍殆盡,春筍還窩在地裏頭,隻等著驚蟄的雷雨將它驚醒。到那時又能做煿金煮玉、山家三脆和山海兜。


    作為一個喜歡吃筍的人,尤其是鮮嫩的春筍,祝陳願比誰都盼望驚蟄的到來,這樣又可以嚐到來自江南的春筍。


    可惜還早著呢,她悠悠歎氣,隻能將玉蘭片放到盆裏泡開,又拿出個大石臼來,讓夏小葉把乳餅和玉蘭片放到裏頭研磨碾碎。


    研碎後的細末投到鍋裏甜水中,煎取到汁水冒出泡來,味道全都滲入其中,拿舊紗布過濾掉渣滓。


    剩下的則還要往裏頭加入法醬、鹽,再煎沸幾次後等著澄清。


    祝陳願另起鍋放油炒蔥和薑絲,放一旁備用,今日她來不及自己做麵,到巷口有戶專做麵條的人家買的。


    等麵煮熟後,還要抖散,放到溫水裏,撈起來即可淋上料汁,再往裏頭放點薑和醬。


    這碗麵,真的又甜又有點鹹,偏偏還不難吃,滋味全在那料汁上頭,拌在麵裏,更別提滑溜的麵條帶著醬汁進嘴後,甜得跳躍,鹹得沉澱。


    等她們幾個填飽肚子後,祝陳願先去將門打開。


    張巧手聽到開門的動靜望過來,她今日給自己拾掇得很素淨,發髻綰得一絲不苟,不再眉目往下耷拉,麵上的笑意都衝淡了刻薄感,隻是臉色卻不怎麽好看。


    進店後,祝陳願要給她上麵,卻被她給拉住,幹枯到青筋暴露的手指拽住祝陳願的衣角。


    張巧手剛出聲時聲音嘶啞,“小娘子,不急著上麵,你坐下來,我有點事情想跟你說。”


    她顫抖地從自己的衣袖中掏出一本卷起來發黃的書冊,塞到祝陳願的手上,目光沉沉,眼前好似所有的東西都是灰蒙蒙的。


    “這本醬菜冊子,送給你。我知你不會要,聽我說完”,她咳嗽了一聲,上身不自然地抖動,“醬菜鋪子我不開了,我要回老家去,以後就不會再做醬菜了,你也知曉,我是個無兒無女,無牽掛的人,這要是不給你,我都不知道給誰。”


    總不能死前帶到棺材裏頭,還不如留給這個跟她女兒相似的小娘子。


    “回老家去,老家在哪兒?”


    祝陳願乍一聽她說的話,怎麽像是在臨終托孤,連連發問,聲調一聲高過一聲。


    張巧手順順氣,近日來她時時都感覺難受,聽到這話,回祝陳願,“我的老家在越城,在越城的山溝裏頭,那裏呀,全是山,除了山就是樹,要到鎮上去買點東西,得翻好幾個山頭,來回要走上一天。”


    明明年歲小時,被雙親帶出山溝,到了汴京城是那樣歡喜,覺得自己不再土氣,還暗暗想過,再也不要回到山溝裏去。


    可現下,卻是眼巴巴要回去,連夢裏頭,都是那裏延綿不絕的山頭,蜿蜒曲折的小道和操著鄉音的人。


    “為何,為何要回去,你說那裏連去鎮上都要走好久,可為什麽還要回去呢?”


    祝陳願的聲音有些抖。


    她真的不明白嗎?


    張巧手拿手拍拍她的手背,聲音又輕又縹緲,“孩子,我離開那裏有三十年了,前幾十年沒想過要回去。可近兩年,我總會想起那裏。”


    她的女兒,她的官人都是在前年走的,午夜夢回時,她總會想起那個偏僻的小山溝,那裏樸實的鄉民。


    就算她喪夫又喪女,在那裏也沒人會一句句戳心窩似的罵她,沒人會像避瘟神似的避開她。


    她要是回去,他們肯定會拿出家裏頭的醃菜,那是招待客人的,炒上一盤,放一兩滴油,拌一拌,給她吃,還會說,娃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那天張巧手跪坐在女兒墳前時總算明白了,葉落歸根的意思,她從來沒有那麽堅定過,她要回到越城去,回到那個小山溝裏去。


    “什麽時候回去?”


    “今晚就走,店麵已經盤給別人了,我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張巧手的話裏有急切的歸鄉之意,也有自嘲。


    祝陳願沒再挽留,隻是沉默地收過醬菜本子,仿佛有千斤重,握也握不住。


    最後留下一句,“張姨,你等等我,我去給你下碗麵,你吃完再走,等等啊。”


    逃似的奔到廚房裏頭,開始煮麵,心裏頭卻很難過。


    端著醬汁素麵放到桌上,祝陳願遞給她一雙筷子,喉嚨口有東西堵著一樣,說出來的話都有點含糊不清,“張姨,這碗麵是有些甜的,吃完再回家。”


    張巧手緩慢抬手,麵一入嘴,甜滋滋又有些鹹的料汁瞬間湧上來,讓她發苦的舌頭感受到了甜味。


    “好久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麵了,小娘子,我該走了,別送我,剩下的路我得自己走。你,好好保重。”


    張巧手吃完麵,連湯汁都喝光了,留下個空蕩蕩的瓷碗,撐在桌子上站起來,語氣像是在跟老友道別時那樣平和。


    “張姨,你……,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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