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你過來了,今日國子監放得早,我閑來無事,就幫著掃掃外頭。”


    夏小葉笑得傻氣,不過近來吃得好,臉也長了些肉,倒是多了幾分秀氣。


    “來來,歇會兒,進來我有事跟你說。”


    祝陳願接過她手邊的掃帚,放到門口邊角,開門進去,兩人坐在院子裏的石桌上。


    “說實話,當初把你招進來,其實就是想給自己找個打下手的,並非全是你現在做的活計。”


    她望向夏小葉的眼睛,停頓了一下後,才又開口說道:“而是會廚藝,至少能夠一些基本菜式的處理手段,譬如魚片怎麽片,肉怎麽煮,火候怎麽看,調料怎麽放。我呢,也從來沒有正式教過你什麽,可現在卻想問問你,是否願意跟我學幾手?”


    夏小葉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起來,心跳有些加快,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衫,聽她後頭要說的話。


    “我的年歲還不足以收徒,手藝也還有所欠缺,所以我們兩個並非師徒關係,你也不用擔心,教你的都是比較簡單的處理方法,跟傳家學手藝無關。你今日好好想想,再跟我說。”


    祝陳願的話音剛落,夏小葉漲紅了臉說道:“我想學的,小娘子,我真的很想學,到時候我學得不好,你就像平時那些酒樓裏教學徒一樣打我罵我都行。”


    她太渴望有一個機會,可以擺脫貧苦,可以從那昏暗無光,雨天還漏水的房子搬出去,可以讓阿爹不再做那耗壽命的活計。


    現在,那個機會擺在她的眼前,廚娘在汴京有多搶手她很明白,就連在那打下手的都有富貴人家搶著要,隻要能吃苦,就能賺到銀錢。


    “小葉,你要明白,會下廚跟有一手好廚藝是不一樣的,前者容易,後者辛苦,你要真正給我打下手,我會很嚴苛的,你再好好想想。”


    “我願意的,小娘子,我真的可以。”


    夏小葉連忙搶白,她話裏全是認真。


    祝陳願在這一個月裏頭,看得很清楚,很明白夏小葉是個什麽樣的人,她有韌勁,又懂得知恩,不會是那種得誌便猖狂的人。


    在廚藝上頭,她無法幫夏小葉太多,如果她幹得足夠好的話,祝陳願已經給她想了一條出路。


    早先張巧手離開前,祝陳願曾拿著那本醬菜冊子問她,“張姨,你想不想讓這個醬菜冊子上頭的醬菜傳下去?讓汴京城裏頭的人,還是可以嚐到跟你張巧手差不多手藝的醬菜。”


    張巧手沉默了很久才回她,“如果有人可以幫我將這些方子傳下去的話,這樣它也算是有個好命,不用扔在那裏生塵。小娘子,真有那麽一天的話,不要再叫張巧手醬菜鋪了,如果可以,我希望鋪子名字可以有阿巧兩個字。”


    那是她女兒的名字,如果有人願意傳承,那相當於她女兒亡故後也得到了延續,即使她這個當娘的走了,也會有人記住她。


    而祝陳願的人選,就是夏小葉,現在還不到能夠教她的時候,希望那一天不會太遠。


    祝陳願說了要教,那就不會說選個好日子,現在就開始,主要也是因為離花朝節沒幾日了,到時候做花饌,光她一人的話,得做到什麽時候。


    今日要做的是碧澗羹,賀家已經將要用的菜都送過來了,整整齊齊擺在那裏。


    “首要的是你得會看菜蔬,好比這芹菜,你要知道它分幾種,芹分兩種,有狄芹和赤芹。狄芹根白色,而赤芹根青紫,隻需看根就可明了。分得清兩種芹菜以後,記清楚,狄芹做菜,隻取根,而赤芹則取葉和莖。”


    祝陳願說得很清楚,不然到時候連做菜時要用到什麽都不知道,那還不如她自個兒。


    賀家送來的芹菜是狄芹,狄芹較赤芹味道更鮮美。


    夏小葉一五一十記下,索性她記性還不錯,祝陳願所說的都能記住。


    “那你把狄芹上頭的莖葉都去掉,放到一邊,隻要根。”


    她吩咐夏小葉,好整以暇看著夏小葉的動作,得要麻利且做得到位才成。


    “這個菜,它對刀功要求並不是特別高,你隻需要能夠將狄芹切成長短一致就可以,並不難,你自己試試看。”


    “切好以後,再放到熱水中焯水,就可以取出。”


    “就像做碧澗羹這樣,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幫我做好前麵幾步,到後頭要放料的時候,我會自己來。”


    祝陳願一連串說完後,幫忙燒火的葉大娘才開口詢問,“這是以後讓小葉的打下手?”


    “是的大娘,我以後有宴客什麽的,得要小葉的幫忙,幹脆現在就教教她,省得到時候還手忙腳亂的。”


    她邊拿出自己放在櫃子裏的芝麻,回著葉大娘的話,轉過身又對夏小葉說道:“如果哪裏我不教你了,你自己且多看看,還有在國子監時,別看好像大家廚藝都不怎麽樣,但每個人都有拿手的本事。


    王寺的刀工不錯,賀師傅揉麵的手藝厲害,米師傅拌料不錯,陸師傅批切無人能及,洗菜候婆子,她醃菜做得可不錯。隻要多看看旁人的手藝,看他們是怎麽做的,自己再想想,不算你偷師。”


    祝陳願也算是在跟她說掏心窩子的話,莫說廚藝,便是世間萬般事,哪有一步登天的道理。


    “我會好好看的。”


    夏小葉默默將話都記在心中,看來就算隻是打個下手都不是容易的事情,但她明白,自己得努力。


    說完一些話後,她開始教夏小葉如何用苦酒研芝麻,自己則在裝料的盆中放醋、鹽和茴香,以及研好的芝麻。


    做成羹湯後,將料倒進去即可,祝陳願又說了一些廚房該注意的,就聽見外頭好似有推門進來的聲音,離得太遠,隱隱約約聽得不真切。


    她讓夏小葉自己再想想,解下圍布走出廚房裏頭,剛走到廳堂裏,遠遠地走來一個女子,細長臉,彎眉薄唇,妝容素淨卻眉目如畫,體態輕盈。


    祝陳願隻看了一眼就瞧出來進門的是誰,不就是之前她念叨過的南靜言。


    “你何時從項城回來的?”


    南靜言一路裝模作樣累得不行,到熟人麵前就暴露了本性,還沒有過來就是一陣歡暢的笑聲,進門就直接上手攬住祝陳願的肩膀,“我昨日回來的,一路可累死我了,有沒有什麽東西好吃的,先讓我墊墊肚子再說。”


    她性子直率卻又懂得圓滑處世之道,按祝陳願的說法,好一個表裏不一的家夥。


    “有,你去二樓坐下,我給你端上來。”


    祝陳願推著她上樓,自己則去端了兩碗碧澗羹上樓,跟葉大娘她們交代一聲。


    到了隔間,南靜言儀態全無,上半身趴在桌子上,手肘杵在上麵,端的是“豪邁灑脫”。


    “項城一路可還順利?”


    祝陳願將碧澗羹推到她麵前,關切地問道。


    “還算可以,不過行程隊伍裏頭有個男的,就差把眼睛直接掛在老娘我身上,時不時冒出幾句汙言穢語,大半夜的還過來敲我的房門,我不開門就在那裏說下流話,真以為我是出來賣的。我裝得好,不能直接上腳踹他的命根子,我就設計讓他在主事官麵前犯了個大錯,被直接扔在項城當個打掃小吏,夠解氣的。”


    南靜言說起這個,眉頭緊皺,麵上的笑意都收斂起來,這一路走來其實並不太平,有些人慣常愛動手動腳的,她雖然後頭都一一報複回去,卻還是一肚子的氣,隻能挑件跟祝陳願說。


    “你就沒想過,不要做女伎了?你雖然有時不說,我都能知道有些人醜惡的嘴臉和下流的手段。”


    祝陳願一聽這話,臉上雖然沒有皺眉,可心裏卻很不適,她認識南靜言時,那個時候她還不是女伎中有名的,姿容雖上佳,技藝卻難以服眾。


    她那時還會時常去看南靜言在瓦子裏頭的表演,一來二去混熟了後,還被她聽到一些男的下作的話語,可南靜言卻全然都不在乎。


    她一心想要擺脫自己那對吸血的養父母,沒日沒夜地賣唱賣藝來賺錢。


    “當然想過,歲歲,我等這一天很久了,很快,他們就再也沒有辦法來打擾我的生活了。”


    說到這時,她的眼裏都泛著光,謀劃了那麽多年的事情,總算要成真了,她得沉住氣。


    “到時候不當女伎了,我就一個人跑去塞北,去那裏策馬揚鞭,我覺得我生性就適合待在那裏。”


    南靜言說話和做事總是那麽幹脆利索,生得女兒身,卻有男兒心,一心向往塞北的戈壁駝鈴,大漠平野。


    “祝你得償所願。”


    “借你吉言。”


    她不再說話,畢竟今日都沒有吃多少東西,說話都有些無力,看到眼前這碗青翠的碧澗羹時,拿勺子舀了一勺,慢慢悠悠吹氣。


    芝麻加了苦酒後,整碗羹湯有股淡淡的苦味,茴香的味道很濃厚,醋和鹽都放得少,狄芹的口感無渣,嚼下去就出汁,十分可口,既清而馨。


    她一口氣吃完了一整碗的碧澗羹,吃到肚子微微凸起,半癱在椅子上,一點也不在乎形象。


    “說起來我那對養父母,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從慈幼院領養了我,讓我去當女伎,還養了旁人,幹些下作勾當,為他們斂財。”


    南靜言說起這件事情來,平靜卻又波濤暗流,雖然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卻隻能謀而後動。


    有些人的惡心之處在於,沒有一絲人性,她隻要想起那雙哀怨到要滴血的眼睛,難得維持不了那張假麵。


    祝陳願什麽都沒有說,握住她的手,當年她知道自己名字的由來時,也是用這樣平靜的語氣。


    她說,“以為靜言,是讓自己少說話,多思多慮,卻沒有想到,原來是取自靜言思之,不能奮飛。他們親口說,給我安上了南這個姓氏,又取了靜言這個詞,就是想折斷我的羽翼,永遠也飛不起來,隻能一輩子折服於他們之下,嗬,南靜言,難奮飛。”


    所以無論她表現得有多爽朗,有多愛笑,祝陳願都很心疼她。


    “如果我成功了,你能給我燒碗河祇粥,能讓我帶瓶酒來這裏大哭一場嗎?”


    南靜言有些顫抖,黎明前的黑暗最難熬,她現在隻盼望著能喝上以前在慈幼院就常喝的粥,隻希望能有杯酒,讓她大醉一場,前塵舊夢皆忘。


    “一定。”


    她緊緊握住南靜言的手。


    兩人靠在一起又說了好多話,南靜言走前說,“如果可以的話,花饌我會來吃的,你等我。”


    南靜言走得灑脫,祝陳願卻很憋悶,她心裏不舒服時候就喜歡吃點東西,拿出早上在雲騎橋買的果幹,塞了一片河陽查子在嘴裏,查子就是山楂,又酸又甜的口感讓她憋屈的心情好了一半。


    隨即整理好心情去廚房裏頭做準備,晚間時候,之前那個拿劍的青年這次來得很早,祝陳願也算是看清了他的模樣。


    濃眉大眼,麵色冷凝,一道新添的傷疤從眉骨滑到發髻裏頭,平生了幾分邪性。


    “今日隻有碧澗羹和白米飯。”


    祝陳願告訴他,聞到濃重的血腥味時暗自皺眉,卻沒有說什麽話。


    江漁將劍放到自己手邊能拿到的地方,有點吃力道:“來上一碗。”


    他這麽多年在江湖漂泊,也並非無仇家,江湖恩怨江湖解決,他打服了那幫人,盡管受了重傷,也不用再擔心這些人日後報複。


    祝陳願將碧澗羹和米飯給他端上來,江漁握勺子的手都在顫抖,好不容易夾到了一根狄芹塞到嘴裏,芹菜口感很清爽。


    他卻目光悠遠,想到以前自己雙親還在時,阿娘晚間就拌個芹菜,給阿爹當下酒菜,還年幼的他就說,以後長大了要開個小酒館,讓阿爹進去喝個痛快。


    不明白為什麽會忽然想到這個來,沉默地一口一口吃完碧澗羹和米飯,想要開個酒館的念頭卻似頑強的小草,在心裏紮根發芽。


    ——


    昨日因為董溫慧和南靜言的事情,祝陳願又是一晚上都沒有睡好,眼睛發烏,整個人都沒有什麽精氣神,還要坐上馬車去董府。


    不過今日米夫人可算是容光煥發,心裏的大石頭落下以後,不再發愁,“小娘子,我是真的感謝你,要不是你,溫慧這孩子也怕是要步她娘的後塵。”


    感謝的話,米夫人其實說過很多次了,又說到酬勞的事情上,“小娘子,這段時日還要勞煩你給她做碗鱸蓴羹,昨日吃了你做得後,剩下的我讓阿香再回鍋,她也一口一口吃完了,我心裏屬實是不知道多高興。我也是真的不知道該這麽感謝你,要不你就收下那些銀錢?”


    “米嬸,不過是個順手的事情,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權當我是在為自己積德行善。”


    銀錢她是不會要的,祝陳願更想的是讓一個沒有求生意誌的人,可以好好活在這個世界上。


    米夫人也不再說起這件事,而是又轉了別的話題來。


    到了董府後,她按之前的法子又給做了一份,祝陳願照舊去看了董溫慧,雖然還是老樣子,無法坐起來,還是靠在那床背上頭,卻已經能積極吞咽東西。


    日子一天天過去,等她再一次來到董府時,董溫慧已經可以下床稍微走動一番,看到她虛弱地揚起一個笑臉來。


    “小娘子,你坐。”


    她靠在床上,瀕臨死亡後,她漸漸看開了,不再執著於阿娘的死,又或是一直鬱結於心的她爹一直在外頭沾花惹草,還鬧出很多笑話的事情。


    董溫慧本就敏感,尤其是她爹還為妓子做出一些不要臉麵的事情,傳得風言風語都是,讓人難以接受。


    她娘死後,這股氣就更順不住,悲傷之下哪裏還吃得下東西,隻想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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