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急忙問道:“身上哪裏還有傷的,衣服給撩起來,這泥沙都混到皮肉裏進去,現在不挑出來,之後就得受大罪。”


    祝清和趕緊將他的褲腳給撩上去,到了膝蓋,滲出來的血將皮肉與布料粘在一起,他極小心地掀開,都帶出一點肉來。


    兩個膝蓋血肉模糊,而床上躺著的小乞丐額頭滲出細密的汗水,緊緊咬住嘴唇。


    老大夫歎氣,他將燙過的巾子放到額頭摔傷的地方,擦拭掉那些泥沙,小乞丐疼得直抽氣,眼睛緊閉,有一兩滴淚水劃過臉龐。


    等到傷口處理完後,老大夫將藥粉撒到傷口上,拿布包紮起來,忙活完後,才開始診脈,他麵色越發凝重。


    良久才開口說道:“髒腑有傷且不輕,骨頭不好說,怕是有些移位,淤血得散開,不然高熱不退。”


    他給開了藥,轉頭對等在那裏的幾人語重心長地說道:“這孩子吃了很多苦頭,傷勢真的不輕,臉上腿上的傷尚且能熬,裏頭的傷指定痛得夜夜都睡不著覺,也虧他能忍住。得在醫館住上幾天,要是不救治的話,沒兩天人就不行了。”


    祝陳願立馬回他,“住幾天都成,麻煩你老救救他,銀錢我現在就能付了。”


    “那你跟我過來。”


    等到祝陳願走後,其餘人商量起這兩個孩子日後的安排來,總不能再放任兩人繼續流落街頭。


    孩子真的太讓人心疼了。


    “送慈幼院去?”


    葉大娘縱使有心想收留他們兩個,家裏頭兒子也不會同意的。


    祝清和也有些犯難,他們家再養兩個孩子是不成問題的,可是養孩子又不是聘小貓那樣簡單,除了吃飽穿暖,別的問題都得考慮到,況且這也不是他可以做主的。


    大家沉默的間隙,米師傅偷偷將曲融給叫出去。


    他從在路上時就在考慮,這兩個孩子給誰養都不太合適,但是如果曲融能養的話,在他看來其實是皆大歡喜的事情。


    曲融回來後的轉變他都看在眼裏,急在心裏,有時候會在夜裏驚醒,生怕有噩耗傳來,又或是推門進去就看見屍體。


    米師傅望著外麵的大雨,出聲道:“曲融,一個人活在世上是挺沒意思的。”


    曲融側過頭看他,垂下眼皮,其實不是沒意思,而是沒有任何的盼頭。


    哪怕苟且存活於世,也一眼能看到盡頭。


    “我明白,我呢,也不想勸你什麽,但我把你叫出來,是想說裏麵那兩個孩子的事情。”


    “你想說什麽。”


    曲融聲音輕的可以淹沒在大雨中。


    “這兩個孩子你想養嗎?我私心裏是很希望你養的,且不說孩子是怎麽想的,我隻是覺得,曲融你活得太孤單了,有兩個伴總是好的。”


    孩子也能不用再顛沛流離,到時候大家都能幫著搭把手,日子就會好過起來,不過這隻是米師傅自己的想法,畢竟還是得看孩子們是怎麽想的。


    曲融有一瞬間的晃神,隨即就嗤笑道:“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你覺得我照顧得了誰呢?”


    他自嘲,“我不給別人添麻煩就算好的,況且,孩子願意跟我這樣身上有殘缺的人?瞎眼單手的,自個兒能活下去就算不錯了。”


    曲融回來後少有說過這麽長的話,他把憋在心裏那麽久的話,在這場大雨中發泄了出來,沒有歇斯底裏,卻平靜到讓人悲哀。


    他從失去手臂和眼睛後,就格外害怕別人的目光,大抵從高處跌落下來沒有死的人,都得日複一日地在世上煎熬。


    “你好端端的,又說這種喪氣話,曲融!你,”米師傅氣得脹紅了臉,胸膛起伏,手指著裏麵喊道:“那要是孩子願意跟你一起生活呢?你敢不敢養他們!”


    曲融默不作聲,米師傅氣急敗壞地說:“你連死都不怕,你在戰場上殺人都不怕,你現在回來居然畏畏縮縮,連背都挺不直。


    曲融,你以前還是遊騎將軍,率領將士誅殺敵人,可是現在你頹廢到連市井小民都不如了!自怨自艾,你去城門口,去橋邊下,去乞丐窩裏看看!


    看看那些身體有殘缺的人,他們斷手斷腳,又或是失去眼睛,看看他們是怎麽活在這個世上的,你不想去,就轉頭看看這個醫館裏的人,有的人患重病沒錢醫治,有的人雙眼失明,你不要以為全天下隻有你是不堪的。”


    米師傅痛心疾首,恨不得晃幹淨曲融腦子裏頭的水,“你要明白,你受的傷,失去的臂膀和眼睛都是為了黎民百姓,你覺得大家為什麽要這麽關心你啊,是因為不想看到一個保家衛國的英雄,就過著這樣的生活,每天像個行屍走肉一般,鬱鬱寡歡。


    你自己在這裏想清楚吧,曲融,你要明白一件事,那些失去的東西,都不是我們大家在意的,你什麽時候能夠過得了自己內心的那道坎呢?”


    他雙眼發紅,心中悲切又難受,試圖用這樣難聽的字眼去罵醒曲融,可米師傅知道,自己心裏不是那麽想的,他明白,身體上失去的東西,被砸出洞的胸口,怎麽都補不回來了。


    轉頭進去,留下曲融一個人看著傾盆大雨發呆。


    從那邊回來的祝陳願無意間聽到了兩人的對話,她將自己的身形掩在柱子後麵,內心沉沉,如果孩子真的願意跟曲融的話,其實真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


    隻是還得從長計議。


    她回去後,兩個孩子還沒有醒來,但明日大家都有事情,便說道:“大娘和小葉,你們兩個快點回家去吧,明日還有得忙,還有米師傅,你也趕緊回去吧,明日國子監我就不去了,隔幾天再過去,等兩個孩子安穩下來再說。阿爹和勉哥兒,你們也先回家,要不然阿娘在家裏等急了,今晚我看著他們兩個好了。”


    大家還想留下幫忙,最後都被她給趕走了,隻留下曲融沒有走。


    他走過來縮在角落裏,對麵就是兩人孩子躺的床,目光時不時看向他們,卻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祝陳願也不知道說什麽,隻是時不時去摸摸小女孩的額頭,幾貼湯藥下去見效很快,很快就醒了,隻是睜開眼睛看見自己不是在橋洞下時,出現在麵前的人也不是哥哥,驚恐地往牆後麵縮去。


    臉上寫滿了恐懼,一直在不停地眨眼,打量著周圍的人。


    祝陳願趕緊上前安撫她,“妹妹別害怕,你在找哥哥嗎?你看他躺在那邊,隻是太累睡著了。”


    小孩轉頭看見哥哥額頭包著一圈的白布,眼睛緊閉躺在那裏時,從床上爬過去,撲到男孩身旁,不說話,眼淚卻一滴滴流下來,看得人憐愛不已。


    “別哭別哭”,祝陳願抱起她,拍拍她的脊背,輕聲問道:“妹妹你知道自己叫什麽嗎?”


    她轉頭看哥哥,擦掉自己的眼淚,癟著嘴好半天才小聲說:“我叫安安。”


    安安大概知道這應該就是哥哥嘴裏說的好心姐姐,所以她沒有反抗,隻是麵色憂愁。


    祝陳願又問了幾個問題,知道她現在沒那麽難受了,就說道:“肚子餓了嗎?我帶你去吃點東西,再回來等哥哥好嗎?”


    安安搖搖頭,從祝陳願身上下來,將頭趴在哥哥旁邊,哪裏都不願意去,趴了好久,轉過頭後正對上曲融的目光。


    曲融以為孩子會害怕得發抖,卻沒有想到安安居然朝他徑直走過來,伸出小手摸摸他左眼帶的罩子。


    然後蹲在他旁邊,看著自己的哥哥,聲音很小聲,“伯伯,你跟我認識的乞丐伯伯好像啊,他的眼睛也是這樣戴了個罩子,說自己是江湖中的大俠,很厲害的,伯伯,你也很厲害的對嗎?”


    七歲的孩子,平時基本都是縮在橋洞下麵,之前隻有那個乞丐伯伯願意跟她說話,可是後來他就不見了,現在安安居然在這裏碰見了戴著一樣罩子的人,忍不住想過來跟他說話。


    曲融應不出聲來,看著這個十分瘦弱的孩子,安安自說自話,“大俠是什麽我不知道,不過我看伯伯你肯定很厲害。”


    “你不害怕我嗎?我跟你不一樣。”


    安安抬頭很認真地看著他,然後坐到地上,搖搖頭,“不害怕呀,很多乞丐伯伯都是這樣的。”


    她以前在乞丐窩裏生活過一段時間,那裏有的乞丐沒有腿,全靠雙手往前爬,有的臉上滿是疤痕,一瞪眼就讓人害怕。


    但是他們心腸很好,有時候兩人討不來吃的,他們還會將撿來的饅頭分一點給兩人墊肚子。


    曲融耳邊又回想起米師傅的話,伸出僵硬的手,摸摸安安幹枯的頭發,心裏卻動搖了。


    祝陳願看兩人相處得不錯,也沒有去管,隻是時不時看看躺著的孩子,後麵困得受不了,沉沉睡了過去。


    等她一覺醒來,天光大亮,外頭的雨停了,祝清和也才剛來,看見她醒了,將手上買的胡餅遞給她。


    “回去睡覺,我幫你看著這孩子,你晚點不還得招待別人,晌午的飯我會去買,你不用過來了,趕緊回去。”


    祝陳願被他給推出醫館,無奈拿著手上還熱著的胡餅咬了一口,胡餅裏頭夾了羊肉餡,酥脆的表皮中還填塞了一些鹹豆豉,在烘烤中,羊肉滲出汁水與鹹豆豉混合在一起,無需放過多的調料,肉就足夠鹹香,在酥脆的表皮底下,胡餅裏頭滑而嫩。


    吃得祝陳願稍微打起精神來,趴在那裏睡了一夜,腰酸背痛的,邊走邊吃,等到了家稍微洗漱過後就又睡下了,睡了兩個時辰後,起來去采買菜蔬。


    打著哈欠回到食店門口,出乎意料地是夏小葉今日也早早就過來了,眼底下滿是青黑,整個人都有些憔悴。


    “昨晚一夜沒睡?”


    夏小葉點頭,昨日那麽大的雨,哪怕屋子修補了很多,可水還是無孔不入,東西淹了一大半,她睜著眼睛看水一點澆濕前麵的櫃子,想了一晚上祝陳願說過的話。


    “小娘子,昨晚我想了很久,現在我真的拿不出錢來買方子,可又不想放棄這個大好的機會。”


    她很猶豫,可看著修修補補後還是搖搖欲墜的屋子,和照樣瘦弱的妹妹,硬著頭皮道:“能不能我學了後,再拿錢買方子,可以立字據的,要是到時候我不還,小娘子就上官府去告。”


    家裏是還有點銀子,不過之後要是買菜蔬釀製醬菜,又或是開店是完全不夠的,夏小葉說出這句話後,內心還是很掙紮,總覺得自己是小人行徑。


    “如果你用錢買會好受的話,可以,兩百貫買斷,不過你賺的錢不要給我,以阿巧的名義捐給慈幼院,再給張娘子立一塊長生牌。上次的要求也同樣要完成,如果可以,明日我就能教你。還需要想一想嗎?”


    祝陳願心裏明白夏小葉的性子,如果什麽都不要,她根本不可能接受這份好的,不如要價高一點,好讓她以後都心無愧疚。


    果不其然,夏小葉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還一定要祝陳願立個字據,將上麵說的幾點要求全都寫清楚,即使她認識的字很少,也不會寫自己的名字,但是還是按了紅手印上去。


    兩人各持一份,祝陳願收起字據,語重心長道:“如果可以,還是得認字,也不怕別人騙你,算賬也得學一些。”


    她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夏小葉一一點頭,不過事情得一樣樣來。


    祝陳願初步解決了這件事情,心裏還掛心著藥館的安安兄妹倆,不過之前就說好請人來吃飯的,隻能拿過一隻肥厚的大鵝。


    用刀將它剔骨取肉,骨頭架子放到邊上去,上麵的皮也剝掉,順著紋理把肉切成小塊放到盆中,往裏頭放入橘皮、薑末、鹽、豆豉等醃製。


    間筍蒸鵝用的筍不是鮮筍,而是曬幹的筍幹,祝陳願將昨天就給泡在水裏的筍幹取出來,換水洗一遍,切成豎條。


    等處理好後,鍋裏燒半鍋熱水,將筍幹鋪在盆子裏,每塊筍幹上都放上一到兩塊切好的鵝肉,之前醃鵝肉的料汁澆淋在上頭。


    拿油紙包裹住,不留一點縫隙,上鍋蒸一個半時辰。


    等到鵝肉蒸熟,大家都來時,才可以淋上燒熱的麻油,間筍蒸鵝才算真的完成。


    祝陳願眼見鵝肉的香氣滲出來,快要蒸過頭了,隻能時不時去外麵等著幾人過來,來回好幾趟,門外才有了聲響,從半掩的門縫中探出褚小滿的腦袋,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古靈精怪。


    “快點進來,你們來得正是時候,要是再晚些,鵝肉蒸得太過就不好吃了。”


    祝陳願趕緊招待三人進來,大家手上都提了一些東西,褚小滿拿了一點好茶葉,桃夭帶的是糕點,而茅霜降則拎了一壇子酒來。


    “好香啊,今日我算是有口福了。”


    褚小滿的聲音裏都是興奮,讓人一聽就知道她是真的開心。


    “今日我做得多,到時候你多吃點,我領你們去樓上的隔間,等會兒我們在那裏吃飯。”


    祝陳願將幾人帶到隔間上,過會兒端著一盆淋了麻油的間筍蒸鵝上來,以及四碗米飯。


    本來還想聊天的,一聞到味道,大家都不說話了,褚小滿最快下手,她先夾的是鵝肉。


    她吃鵝肉不多,相比較雞肉和鴨肉的嫩滑口感,鵝肉吃起來會更硬更容易發柴,不過褚小滿凝視著眼前的鵝肉,經過沸騰的麻油一澆,不僅鵝香味四溢,麻油那股濃重的味道更引得人胃口大開。


    醃過的鵝肉在熏蒸時慢慢開始軟爛,入口有麻油味很重,可再嚼就是鵝獨特的味道,腥膻味都被掩蓋了,很有韌勁。


    不過間筍蒸鵝最好吃的不是鵝肉,而是底下吸滿了湯汁的筍塊,裏頭的汁水既有料汁的鹹香,又有鵝油滲入的綿密,筍肉本身就偏厚,咬下去又軟又不失脆勁。


    要是配一口米飯,或是將料汁拌到飯裏,那才夠味。


    一盆的間筍蒸鵝其實說多也不多,四個人正好吃完,褚小滿還打了個飽嗝,她也沒有不好意思。


    反而癱坐在椅子上感慨,“要是能讓我天天吃到這樣的吃食就好了,怎麽我苦練廚藝,絲毫沒有長進呢。”


    這下連桃夭都忍不住笑她,“你快歇歇吧,你下廚的手藝還不如你哥呢。”


    褚小滿她哥在寺院裏學了一手庖廚手藝,隻是不愛做。


    說到她哥,褚小滿猛地坐起來,湊近幾人神秘兮兮地說:“說到我哥,我昨日才知道我娘幹了什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宋朝小食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朽月十五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朽月十五並收藏宋朝小食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