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是間斷且不預測的。對尉遲蘭廷而言,折磨也是間斷的,因為不知道刀子什麽時候會落下,割得他渾身鮮血淋漓。又不敢離得太遠,怕錯過桑洱記得自己的時候。


    不管內心如何千瘡百孔,絕望苦悶,在麵對桑洱的時候,他也依然自控得很好。即使她一直後退,排斥自己。因為尉遲蘭廷知道,若自己不控製好,或許就連站得離她那麽近的機會也沒有。


    當離開了房間,尉遲蘭廷是什麽表情,是否有徹夜難眠、輾轉反側,這些就沒人知道了。


    .


    桑洱以極快的速度衰亡了下去。短短數日,滿頭青絲已經全白。


    有時她會記得尉遲蘭廷。但更多的時候是遺忘。甚至還忘記了該生活的基本技能,比小孩還不如。


    因為這段時間她的胃口不太好,尉遲蘭廷也改變了飲食,今晚特意煮了魚肉片粥。當他在廚房端魚湯時,剛彎下腰,用抹布捧上了鍋的兩側,忽然聽到屋子裏傳出碗筷落地的響聲。


    尉遲蘭廷的神經仿佛被某種懼怕的情緒勒了一下,不顧一切地衝了回去,奪門而入,就見到桌子上的碗打翻了,粥灑了出來。勺子仿佛沒被拿穩,在地上碎成了兩截。


    而本來坐在這裏乖乖喝粥的人,已經不見了。


    尉遲蘭廷臉色蒼白,第一反應是看向外麵的雪地。沒有腳印,柴門也是鎖著的。他略微鬆了口氣,開始在屋子裏找她。這裏很小,很快,尉遲蘭廷就找到了桑洱。


    她躲進了床底,最陰暗逼仄的角落,抱著膝,睜大眼睛看著他。


    “……”尉遲蘭廷跪在地上,朝她伸出了手,勉力維持著柔和,聲音很輕:“桑桑,怎麽躲在那裏,你出來,讓我看看你有沒有燙到。”


    熱粥灑了一地,更多的,灑到了她幹淨的衣服上,成了半凝固狀的汙痕。


    桑洱雙手扯緊了衣服,小聲卻堅定地說:“髒了。”


    尉遲蘭廷僵住了。


    這個字眼,不知是巧合還是別的,又一次出現,仿佛一根尖銳的冷刺,狠狠地紮進那個曾經口不擇言、肆意欺負她的自己的心裏。


    尉遲蘭廷深吸口氣,啞聲道:“不髒的,你出來,乖,我馬上給你洗幹淨。”


    哄了許久,她還是不願出來。


    尉遲蘭廷就陪她一起待在這裏,待到了半夜,桑洱困了,昏昏欲睡時,感覺到自己被人抱了出來,放到了躺椅上。


    一雙手沉默地給她更換了衣服,擦了臉和手。


    在原文裏,原主就是因為忘記怎麽吃飯了,打翻粥碗後躲進了床底。隻是,原文裏哄她出來的人,不是尉遲蘭廷,而是普通的仆人。現在沒了仆人,尉遲蘭廷就得自己上了吧。


    在那麽低矮狹窄、空氣又不流通的地方被迫蹲坐了一晚,桑洱是真的快睡著了。感覺到臉上有溫暖的布巾擦過,她迷迷瞪瞪地睜開了眼,看見前方的人,一時沒想起來【遺忘】狀態還在持續,喃喃道:“……蘭廷?”


    拿著布巾的人一頓,慢慢地,竟是蹲了下來,伏在了她的膝上,將臉緊貼著她的身體。


    明明身形那般高大,看起來,卻又矛盾地顯得很脆弱。


    仿佛一個遭到驅逐的彷徨無助的孩子。


    .


    在桃鄉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到下半年。


    在桑洱的頭發徹底變白的短短數日後,他們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那天午時,桑洱坐在院子的樹下,隔著斑駁的樹蔭,蓋著毯子曬太陽。


    忽然,她的餘光瞥見柴門外麵,有一人走近。


    桑洱好奇地轉頭看去,就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竟然是好久不見的方彥。


    而看見了桑洱現在的模樣,方彥似乎也有點驚訝,盯著她那頭銀白的頭發。


    在尉遲蘭廷寫信問他“吞下鎖魂匙的人身體會變得怎麽樣”時,方彥已經大概有了預感。此時,見到桑洱的異狀,他立刻就聯想到了自己查到的那些信息。


    但聽說和預感是一回事,親眼看見又是另一回事。眼睜睜看著一個妙齡少女提早衰亡,仿佛是看著一朵美好鮮花的急速衰敗,遠遠比想象中更有衝擊力。


    “你……”方彥微微一歎,試探性地開口:“你家裏有人嗎?”


    “……”


    “你可認得我是誰?”


    桑洱沒說話,默默後退了一點,那小眼神陌生又警惕,仿佛在打量一個趁她家裏沒人,過來搭訕的怪叔叔。


    方彥:“……”


    她似乎不記得自己了,方彥便沒有硬闖,牽著馬,站在柴扉外,安靜地等候。


    透過旁邊這矮墩墩的圍牆,方彥打量著院子角落裏放得整齊的簸箕、掃雪的掃帚,修剪有度的植物,還有前方打開著門的屋子裏,顯然也收拾得井井有條。


    在沒有和尉遲蘭廷取得聯係之前,方彥相信他還活著,不過,在他的想象裏,尉遲蘭廷應該是過得不太舒服的,畢竟事發突然,他沒有任何準備就流落在外。結果,來到現場,方彥在各種細枝末節處,感覺到了家一樣的溫馨與安樂。


    一人一馬停在柴扉外。不多時,方彥終於聽見後方有腳步聲靠近,他轉頭,望見一身布衣的尉遲蘭廷。


    與數月前相比,如今的尉遲蘭廷,已完全是青年的模樣。但他身上本有的傲意和銳氣,如今,卻仿佛都被某種黯沉的陰翳遮了幾分。


    方彥心下微驚,可還是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可算見到你了。”


    .


    翌日,尉遲蘭廷帶著桑洱,與方彥一起離開了桃鄉,來到了姑蘇與蜀中之間的一座名叫敦桐的小城裏暫居。


    說實話,桑洱有點意外。她還以為尉遲蘭廷會在桃鄉等到渡血全部結束。不過,一想到敦桐這座小城,正好就是原文裏麵,尉遲蘭廷自主消失、韜光養晦時躲藏的地方,桑洱也就能理解了。或許,這也是回歸主線劇情的一部分吧。


    敦桐城的環境比桃鄉那種小地方要好得多。他們搬進了一間寬敞亮堂的宅子裏,尉遲蘭廷還不知道使了什麽法子和理由,將冬梅從姑蘇弄了過來,照顧桑洱。


    當看見自己的小姐還活得好好的,還會說話了,卻變成滿頭白發的時候,冬梅激動極了,抱著桑洱哭了一場。


    除此以外,在新家裏,還放了幾個尉遲蘭廷親自挑選的下仆,以及他的心腹。桑洱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些心腹,但想也知道,尉遲蘭廷怎麽可能隻有方彥一個幫手。隻不過,他從來不在她麵前攤開來說而已。


    在這些人裏,桑洱還看到了一個很久沒見到的人。


    尉遲蘭廷曾經的侍女,綺語。


    綺語依然是當初那文靜沉穩的模樣,已是婦人的打扮,長發綰成了發髻,據說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嫁給了尉遲蘭廷的一個心腹手下。


    桑洱聽係統科普過,原來,這位綺語就是當年照顧尉遲蘭廷的啞奴的孫女。怪不得他會留她在身邊。後來不見她了,估計是被尉遲蘭廷調去做別的事了吧。


    而如今,綺語之所以會回來,就是因為嫁給了尉遲蘭廷一個手下,又身懷有孕,她的丈夫為了方便照顧她,才會帶她一起過來。


    見到了桑洱,綺語行了一禮,似乎並不驚訝曾經的“少夫人”沒死,還出現在了這裏。


    桑洱住的是全府最好的房間。尉遲蘭廷似乎還下了一道命令。除了冬梅,別的人不能進桑洱住的院子。


    這大概就是劇情線的徹底還原了。有了冬梅照顧她,尉遲蘭廷應該不會再來了。畢竟,原文裏的他就是把馮桑留給外人照顧的,自己忙著修煉的嘛。


    看來,過程歪了果然不要緊,快到結局就又給順回去了。這下她可以躺平到結局了。


    夜晚,桑洱躺在冬梅用熏香熏過、又軟又舒服的床上,幽幽地想。


    ……


    與此同時。


    這座府邸裏,另一個安靜的房間,響起了一個壓抑的聲音:“全都還沒有消息嗎?”


    方彥站在屏風後,為難道:“你這次那麽突然地離開桃鄉,我早說了不是合適之舉。突然間還說要找……幫忙。你又不是不知道,魔修皆行蹤詭秘,這事兒是急不來,萬一……”


    “沒有萬一。”尉遲蘭廷坐在了黑暗裏,打斷了他,眼底浮起了幾分冰寒的血絲,喃喃著又重複了一遍:“沒有萬一。”


    沒人知道,他這些天都經曆了什麽。曾寄望於離開桃鄉後,可以尋找醫者和修仙大能,卻苦尋一圈,卻沒人能對付得了鎖魂匙。


    不管夜裏如何壓抑、痛苦,白天時,也依然要露出溫柔的麵目對著桑洱,期盼她能有片刻記得自己。


    試過不顧一切地抱住她,似乎想借由這樣的動作,去填補心底的空缺和恐懼。


    結果,隻更加惹她害怕和抗拒。


    就是這樣,在她記得他時,他必須繼續強撐起精神來,將洶湧的情緒小心地藏在溫柔的皮囊下,小心翼翼地回應她,扮演她喜歡的、正常的蘭廷。


    當她忘記他時,他就必須後退,一退再退。


    難道餘下的日子,就隻能這樣站在遠處,看著她一點點地衰弱、死去嗎?


    不可以。


    這個人,給了他不可替代的美好感情,是他此生遇到過最好的禮物。他不可以失去她。就連想象一下都做不到。


    絕不能讓這個人死去。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挽救她。


    方彥沉聲道:“恕我直言,你如今該將更多的精力放在第四次渡血上,依你的身體恢複情況來看,這很可能就是最後一次渡血了。雖然很遺憾,但馮桑既然已吐出烏血,就已是藥石無用的將死之人……”


    某個字眼,卻仿佛觸到了尉遲蘭廷的敏感的神經線,他的聲音不可自控地陡然轉厲,狠狠瞪向方彥:“不準說那個字!”


    方彥驚得微微一退。尉遲蘭廷從來都留著三分情緒不外露,方彥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麽焦躁失態的模樣,仿佛是白天隱忍太過,夜裏才如此反常。


    “嘻嘻,真狼狽呀真狼狽……”


    就在這時,一道銀鈴般的女子笑聲在黑夜裏響起,調皮又詭異,透過書房的窗戶,傳入二人耳中,


    二人俱是警覺,停下了交談。在月下,一個妙曼的身影跳到了窗台上。可剛停定,窗台就有長鞭抽來。那道人影臉色一變,及時閃開了:“你!”


    尉遲蘭廷手中的長鞭銀光流動,尚未灌入靈力,輕輕一擊,其破壞力已非過去可同日而語。他冷冷道:“不要弄虛作怪,報上名來。”


    “這麽粗魯做什麽?明知故問。不是你們要找我的主人交易嗎?”來者一隻手抓住了窗棱的上方,那指甲塗得猩紅,手腕與腳踝係著鈴鐺都在鈴鈴作響,掀開了黑色披風,露出了一張嬌媚的臉,正是宓銀:“我這不就來了?”


    她的打扮,以及說的話,無疑說明了她是一個魔修。


    尉遲蘭廷的眼中乍然露出了喜色。


    “姑奶奶我喜歡長得好看的人,所以,可以輕饒你一回。”宓銀指著尉遲蘭廷,冷哼道:“你讓我打回去,我就願意繼續和你談。”


    “你能怎麽幫我?”


    宓銀笑嘻嘻地說:“我的主人可以幫你……關於你心愛的人身體裏的鎖魂匙。怎麽樣,要不要讓我打回去?”


    方彥臉色微變,尉遲蘭廷已毫不猶豫地說:“好。”


    宓銀似乎根本就沒把方彥放在眼裏,看向他,頤氣指使道:“你出去,這是我主人和他之間的交易,你不能聽。”


    ……


    翌日,桑洱睡醒過來,漱口時,從冬梅口中得知,尉遲蘭廷出門了。離開時,天還沒全亮,還來看過桑洱。隻是當時桑洱沒醒,他也就沒有叫醒她,隻托冬梅轉達了他的話,說大概一個月後才會回來。


    這段日子,和原文寫的甩手掌櫃不同,尉遲蘭廷幾乎一直粘在桑洱的周圍。


    等尉遲蘭廷一走,桑洱還真覺得有點不習慣。不過,正好也可以趁這個機會做自己要做的事。


    這天,桑洱戴上帶紗的帷帽,帶著冬梅和兩個留下來保護她的心腹出了府,去了一趟城裏的裁縫鋪。


    讓其他人在外麵守好,桑洱帶著冬梅進去了。


    冬梅原本以為她家少夫人——不,現在應該稱為小姐了,是來定做衣裳的,還有點兒疑惑為什麽不請裁縫回府邸去量身。但很快,她就發現,桑洱要做的衣服不是普通人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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