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桑洱似乎沒聽出來惡意。畢竟,一個那麽像秦躍的代餐,剛認識就有了親近自己的苗頭,她是喜出望外的,自然不會往壞處想。頓了頓,桑洱又問:“話說起來,究竟是什麽人把你傷成了這樣?”


    誠然,桑洱對問題的答案心知肚明,可表麵功夫還是要做的。


    作為收留、醫治裴渡的人,如果她對裴渡的傷一點都不好奇,在裴渡看來,反而更怪異,隻會引發他的懷疑。其次,作為舔狗,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那麽像秦躍的少年,肯定很上心,不可能連問都不問一句。


    “說來話長。”裴渡的神色很自然,寥寥數語,將自己的來曆重新包裝了一次。


    在他編的鬼話裏,他是外地人,家父欠了賭債,得罪了人,讓無辜的他也受到了連累,被追殺到了瀘曲。雖說在危機關頭甩脫了麻煩,可人也撐不住了,才會暈在巷子裏。


    撒謊不打草稿的小騙子。


    不過,稍微一想,就知道他為何要撒謊了。這半個月,秦家之事在瀘曲鬧得人人皆知。若裴渡不撇清來曆,難保會不會被桑洱懷疑到他的身上。


    桑洱心想,表麵則露出了相信的態度:“原來是這樣。”


    看時間不早了,桑洱起身,靠近了床。裴渡的笑意一斂,身子不著痕跡地緊繃了起來。卻發現,桑洱隻是過來給他掖了掖被子:“你先休息一下吧,我去給你熬藥。”


    “好啊。”裴渡輕輕扯了扯嘴角,又一次說了那個稱呼:“謝謝姐姐。”


    等桑洱離開以後,房間靜了下來。裴渡唇畔的笑意止歇了一下,又忽然間,慢慢擴大,仿佛覺得很好玩一樣,肩微微聳動:“姐姐……姐姐。”


    他之所以會認得她的臉,是因為在半個月前,他潛入秦家的那一夜,在府中的某個房間裏發現了一張畫卷。


    畫上勾畫了一個少女的身影,正是她的臉。


    剛才,桑洱親口說出的名字,也和畫卷的右下角對上了。


    秦桑梔。


    來到瀘曲後,裴渡並沒有衝動行事。在行動前,他事先調查過董邵離一家,所以,他知道秦桑梔是何人。


    據說,秦家很重視這個養女。供給她的吃穿用度,皆為上等,不亞於對他們的親生兒子。


    裴渡活動了一下手指關節。


    他這個私生子,在董邵離的眼裏,恐怕隻是一個低賤如塵埃的拖累品。


    而秦桑梔,一個與秦家沒有血緣關係的養女,卻因為受到了秦家二老與秦菱的喜愛,自小就養尊處優。


    沒有挨過一天的冷和餓,沒有被人打過,更沒有經曆過恥辱的墨刑,日子過得比他滋潤多了。


    更諷刺的是,對自己的親生骨肉都能毫不猶豫地痛下殺手的董邵離,為了討好秦家的嶽父嶽母和妻子,竟對這養女也擺出了一副好父親的虛偽姿態。


    在調查秦家舊事的期間,裴渡順蔓摸瓜,得知了在三年前,秦桑梔就因為某件事而搬出秦府了。


    似乎有人對當年的事下了封口令,裴渡問了一圈,也沒有查出內情,便猜測,秦桑梔應該是因為一些家庭瑣事,而與養父一家有了矛盾。


    這三年來,她都很少和秦家那邊來往。


    而秦家一方,也幾乎不會來她的宅子做客,更別提肆意搜查。


    也就是說,這個看似離危險最近的地方,反而是一個非常安全的療傷之地。


    裴渡唇畔的弧度越來越譏諷。


    真沒想到,老天爺這麽喜歡開玩笑。他前腳殺了董邵離,後腳就被董邵離的養女救了回來。


    她護著他回來,收留了他,親手為他清理傷口,甚至因為不忍心他太疼,在包紮時,動作極盡溫柔,費了不少心思。


    如果她知道,半個月前殺了她的養父、也不準備放過秦家任何一個人的凶徒,就是她懷裏的人,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這可真是,太好玩了。


    裴渡倚回了床頭處,一種仿佛在尖刀上遊走鋼絲的危險戰栗感,以及近乎於凶殘的興奮,湧襲上了他的心頭,令他止不住地悶笑。


    姐姐?


    不,隻是一個被他利用了也不知道的蠢材而已。


    第53章


    裴渡的低燒是由肩膀傷口的炎症引起的。如果在現實世界,穩妥起見,得給他來點消炎藥。好在,這裏是靈力可治萬物、人均九條命的修仙世界。尤其是男主,殘血狀態也能踩著劍飛來飛去,不需要那麽講究。


    桑洱去了一趟庫房。這裏存放著各種常用的靈丹與草藥。夏天的晚上十分悶熱,庫房內安靜無風,略微悶熱,洱擬藥方、抓藥、煎藥。不多時,汗水就洇濕了額發,衣衫也黏在了背上。


    別問為什麽不找仆人代勞,小說裏都是這樣描寫舔狗的:為表誠意與重視,貧窮的舔狗往往會為心上人花錢,有錢的舔狗則會付出時間與精力,凡是可以用錢解決的事情,統統都包攬下來,親力親為,這樣才能突出一個“舔”字。


    一個小時後,桑洱端著成品來到客房外。屋中燈火亮堂,安靜得很。桑洱象征性地用食指敲了敲虛掩的門,就側身進去了。


    隻見裴渡仰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呼吸深長而均勻,那睡顏稚氣而無邪。無論是誰,看見這一幕,大概都會被表象所惑,難以想象其下掩藏的斑斑劣跡。


    初來乍到陌生的地方,正常人都會留著幾分防備,露在稍顯拘謹。裴渡卻不,身體的姿態舒展得放肆,左腿懶洋洋地支起,膝蓋打開,靠在牆上。外側的受傷的右腿自然伸長。為了舒服,小腿下毫不客氣地壓著一個幹淨的枕頭,毫無“這裏不是他的狗窩,而是別人家裏”的自覺。


    他睡著了嗎?


    桑洱屏住呼吸,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聲。


    但不過走近了兩步,裴渡就似乎感覺到了有人靠近,倏然睜眼,神色中有一種狡黠的警覺,坐了起來。


    這讓桑洱想到了某種貓科動物。它們四處流浪,隨遇而安,隨便找一個有陽光的角落,就能躺下來睡一覺。但也會被風吹草動叫醒,猛地竄上屋簷,讓人撲空,摸不著也抓不住。


    桑洱把藥碗放在床邊矮櫃上,溫和地說:“藥熬好了,當心燙。”


    裴渡眼也不眨,笑著說了聲“謝謝”,卻沒有伸手拿起這個碗的意思。


    也是,以裴渡這麽多疑的性格,即使他暫時相信這個地方可以棲身,也不會馬上就吃陌生人提供的東西。故而,桑洱裝作沒有發現他的不信任,更沒有強迫他當麵喝藥,隻是告訴他,若是口渴了要喝水,或者有別的事情,都可以搖鈴叫仆人,就回房休息了。


    .


    這天夜裏,桑洱睡了一個囫圇覺,夢中有無數紛雜的畫麵在交替。醒來時,看見鋪在枕上的發絲是烏黑的,而不是看習慣了的銀發,桑洱竟有了幾分怔忪,隨之而來的,就是後知後覺的眩暈和抽離感。


    也是,她已經轉換路線,不再是追在尉遲蘭廷身後的傻子馮桑了。


    揉了揉臉,桑洱遊魂似的爬起來,洗漱過後,就趕去看裴渡了。


    休息了一夜,裴渡昨天那近乎沒有血意的蒼白臉色,總算好看了幾分。被桑洱剪開的染血舊衣,他也已經換掉了,如今所穿的是一件幹淨合身的衣袍,手中把玩著一把薄薄的扇子。


    桌子上的藥碗已經空了,不知道是不是裴渡喝了。


    係統:“沒有,他倒掉了。”


    桑洱無奈道:“好吧,我就知道他不會那麽快就相信我。”


    桑洱回頭吩咐仆人把早點拿來,和裴渡一起吃,自個兒拉開椅子坐下。


    今天天氣晴朗,日頭很烈。裴渡的額頭擦去了血汙,在自然的光照下,黥字變得十分明顯,如賞心悅目的畫布上的一點瑕疵。若非如此,他看起來,還真有幾分驕矜小少爺的模樣。


    裴渡留意到桑洱的目光,眸中掠過一絲凶光,語氣變得陰惻惻的:“你在看什麽?”


    桑洱回過神來,登時頭皮微麻。


    原文裏寫過,有這種印記的人,要麽是出逃的家奴,要麽是犯事的罪人,走到哪裏都低人一等。這麽多年,裴渡總有遮不住它的時候。為此,他所遭受的指指點點,甚至是歧視侮辱,肯定多得難以想象。


    這麽多年來,“注目”對他而言,就是一種惡意。此刻被她盯著,一定會勾起他不好的回憶。


    不過,以桑洱的角度來說,她雖然知道設定,可心底並沒有根深蒂固的“打烙印就是奴隸”這樣的觀念。裴渡隻是生不逢時而已,換個時代,這不就是一個超酷的紋身?


    好感度已經是負50了,萬一再扣下去,真不知道這小變態會做什麽。絕對不能讓他曲解自己的態度!


    桑洱強迫自己看著他,沒有回避視線,同時,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同樣的位置,問:“這個地方,當時……會疼嗎?”


    她眼眸清澈明亮,如三月春水。沒有半點鄙夷、猜忌、閃躲,也沒有仿佛在施舍下等人的同情,仿佛隻是在說一件很普通的事,在聊一個胎記。


    裴渡盯著她的眼,露骨的敵意慢慢收了回去,身子靠在椅背上,支起一條腿,想了想,無所謂地說:“忘記了,好像是有點疼吧。”


    “我看不懂這個圖案,它是西域那邊的文字嗎?”


    “嗯,西域那邊的一個姓氏。”裴渡的手肘擱在膝上,掌心托腮,有點兒探究地歪頭,細細逡巡桑洱臉上的每一寸神色:“你就不好奇,我為什麽會有這樣的黥字?”


    桑洱心說當然。根據魔改版原文,原主饞的隻有裴渡的外表。這黥字盡管有點影響完美,但看在他整張臉的份上,也是瑕不掩瑜。因為一開始不走心,她自然也不會在乎他以前的經曆。


    但這話肯定不能明著說。


    於是,桑洱清了清喉嚨,矜持地說:“這取決於你。你若是想傾訴,我就好奇。你不想提,我就不好奇。”


    頓了頓,桑洱又道:“況且,我覺得我們兩個沒什麽不同。”


    裴渡一愣:“什麽?”


    “我身上也有一個長在明顯位置也去不掉的印記。”桑洱側過頭,一手撥開自己耳前的碎發,讓裴渡看她的耳垂:“和你相比,也就是位置和顏色有點差別了。”


    裴渡睜大眼,似乎有點詫異,見桑洱一臉認真地扯著耳垂,他忽然“嗤”地笑了出聲。方才那一縷猜疑與敵意,仿佛也隨著鬆弛下來的氣氛而消散了。


    這時,下仆敲門,將早餐送了進來。桌子上鋪開了六七樣早點,有杏仁粥、蒸桂花餅等物,分量小而精致。


    這一次,目睹桑洱吃了同一鍋食物,裴渡總算願意動筷了。他右臂不便,吃得很慢。但可以看出來是真的餓了。一碗滾燙的杏仁粥,咕咚咕咚地喝了進去。這吃相,和優雅一詞毫不沾邊,甚至稱得上是粗魯,但他吃得太香了,桑洱本來不餓,看著他,也奇異地有了食欲,夾了塊紅豆糕,想了想,說:“慢點吃,別噎著了。”


    “哦……”


    就在這時,桌子底下傳來了“嗬嗬”吐舌頭的聲音。裴渡放下碗,眼珠往下一瞟,看見了一隻米白色的鬆獅犬正在對桑洱搖尾巴,胖乎乎的屁股上,肉一顛一顛的。


    這是秦桑梔從小養的狗,性情溫順,膘肥體壯。不會看家護院,隻能當個被搓揉的吉祥物。


    顯然,它並不喜歡裴渡這個陌生人。對桑洱撒嬌搖尾,對裴渡卻齜起了牙,喉嚨裏發出了隱含威脅的低鳴聲。


    裴渡挑了挑眉。


    桑洱:“……”這算是小動物的直覺嗎?就像能感覺到裴渡是壞人一樣。


    “鬆鬆,不能這麽凶。”桑洱彎下腰,揉捏了一下鬆獅犬的屁股,又撕了一塊胡餅喂給它,揉了揉狗頭,柔聲道:“慢點吃,別噎著了。”


    聽了這熟悉的話,裴渡:“…………”


    底下這蠢狗顯然高興了起來,尾巴搖得極歡,叼著胡餅,“嗷嗚”一聲跑了。


    吃完早點後,仆人來收走了餐具。桑洱擦了擦嘴,忽然起身,走向裴渡,手探向了他的頭。


    這動作很突然,裴渡的眼中閃過了一縷精光,但因為感覺不到殺意,他身體微起,就又坐了下去,硬生生地忍住了將她掀飛的動作。


    下一秒,他的額頭被一隻柔軟的手貼了上來。


    掌心幹燥、微涼。很舒服。


    桑洱仿佛沒感覺到他的防備,站在他雙腿間,一截細腰就在他眼前。先是手探了探他額頭的溫度,又拿起他的手,給他把脈,片刻後,憂心道:“你的傷口拖了太久,光是喝藥,可能效果不快,你看,你現在就還在發熱。這樣吧,我給你輸送一點靈力來調養,這樣才好得快。”


    裴渡重複了一遍:“輸送靈力?”


    “嗯,我是修過道的。雖然修為不是很高,但應該可以幫到你。”為了取得他的信任,桑洱低頭,試探性地注入了第一股靈力,輕微而緩慢,溫潤地流入脈絡。


    裴渡起先充滿了戒備,片刻後感覺到,這股靈力確實在他的傷口附近循環,身子也慢慢放鬆了下來,忽然,咧嘴一笑:“姐姐,你對我真好。多虧了你,我才能活到今天。”


    由於重傷未愈,裴渡的唇色很蒼白。可說話時若隱若現的兩顆小虎牙,卻讓他有一種非常招人喜歡的俏皮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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