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他大老遠的,好不容易上一躺行止山,找老友敘舊。一進宮殿,發現茶的味道變了,就隨口提了句“怎麽不見桑桑”,伶舟的臉就黑了。


    旁敲側擊出了來龍去脈,原來,那隻忠心的小妖怪已經走了。


    師逢燈一提起這事兒,伶舟的臉色比方才更難看了,冷冷道:“閉嘴。”


    眸光不耐地投向了別處,心底卻徜徉出了幾許茫然。


    那天在客棧裏,明明說了再也不見的。回來後,他也決意要忘掉那隻小妖怪。


    上趕著討好他的妖怪那麽多,難道還缺她一個?


    但是後來抓回來的每一隻妖怪,都不對味兒,要麽是泡的茶太苦,要麽是聲線太尖利不夠溫柔,要麽是唯唯諾諾見了他就雙腿打顫……


    統統都讓他心煩,最終,眼不見為淨,直接吃掉。


    但不管吞再多妖丹,力量再豐足,身體深處,也還是有某個地方,一直空落落的,填不滿,偶爾還悶悶地發疼。


    尤其是在收到了那封來曆不明的信之後。


    “我早就說過了,讓你把那小耗子送給我。”師逢燈很缺德,還特意走快了兩步,來到伶舟麵前,一邊倒退著走,一邊手搖扇子,說:“都怪你,這麽難伺候。這不,把人家脾氣那麽好的小耗子都氣跑了,我看你也……哇,什麽東西?!”


    師逢燈低呼一聲,猛地收腿,抬起靴子。


    原來,鋪滿了厚重落葉、綿軟花瓣的地上,落了一塊髒兮兮的紅布,而他踩了個正著。


    “軟乎乎的,我還以為……”師逢燈拍心口:“這什麽東西?是衣服嗎?”


    看到對方一驚一乍的蠢模樣,伶舟勾唇,不客氣地露出了一絲嘲意。目光掠過地麵,卻瞬間一定。


    師逢燈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友人蹲了下來,一點不嫌髒地撥開花瓣,將這塊濕噠噠的東西撿了起來,捏在了手心。


    這塊紅布方方正正的,繡紋細密,竟是一塊新娘的紅蓋頭。也不知道遭遇過什麽,又髒又濕,還留了些深淺不一的醬黑色印子,斑斑駁駁的。


    這塊紅蓋頭為何那麽眼熟?


    大雨夜,月老廟,新嫁衣……似乎有些已經被他淡忘、壓在了心湖底的記憶,波動了起來。


    伶舟的眉心越皺越緊,低頭,輕輕地嗅了一下,一陣若隱若現的熟悉腥味,驀地衝入鼻腔,登時,他臉色劇變。


    師逢燈還未弄明白這是什麽情況,伶舟已經像疾風一樣,向前衝去了。


    “喂……等等!”


    ……


    這似乎是伶舟生平第一次如此失態,撥林穿葉,疾奔禦風。越靠近結界,腥味就越濃。猩紅的血滴,啪嗒啪嗒,在沿路的繽紛落英上滴了一長串。


    但這還不夠快。


    有一股陌生的不祥預感、和倉皇之情,鼓滿胸膛,仿佛惡意的笑聲,鞭笞著他,讓他再快一點。


    終於,望見了結界的輪廓。


    伶舟猛然刹住了腳步,目光僵硬。


    結界之外,那片髒兮兮的土地上,趴著一隻半死不活的妖怪。身體已被落葉淹了一半,不知在這裏等了多久。


    人不人,妖不妖的模樣,怪異又滑稽。屁股的位置拱了起來,那是已經收不住的尾巴。


    她本可以再往前挪一點,趴在一個舒服幹淨點兒的地方等死。


    但是,已經變化了指令的結界,無情地擋住了她。告訴她這裏已經不歡迎她了。


    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她有些艱難地抬起了下頜。


    與那張小臉對視的瞬間,伶舟的思緒徹底空白,一個箭步,已衝到了她麵前。


    桑洱穿著一襲長長的嫁衣,肚子血糊糊的,氣息虛弱,似乎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可是,看見了他,仿佛是一種本能,她還是彎起了眼,費勁又討好地衝他擺了擺尾巴。


    雖然挖丹之後緊急止了血,可前行的速度還是慢了很多,差點就以為趕不上了。


    伶舟想也不想,立即抓起了她那隻細瘦的手腕,全憑本能地灌入了力量。


    強大的力量源源不斷地流入她的身體,卻好像湧進了一個空房間裏,找不到可以停留的地方,呼啦啦地就流失了。


    她的妖丹不見了。


    人沒了心髒就會死。


    而妖怪的妖丹,就是他們的“心髒”,即最重要的器官。


    沒有它來儲著力量,不管給她妖力還是心魂,都是白搭的,什麽也留不住。


    眼瞅著她的雙眼慢慢失神,那一瞬間,前所未有的恐慌衝入胸膛,伶舟的手都發抖了起來:“你,桑桑……”


    後方,師逢燈氣喘籲籲地趕了上來,一看到這情景,便是麵如土色:“這這這……這不是小耗子嗎?!”


    伶舟充耳不聞,呼吸急促,不敢停下輸注力量,掐得桑洱的手腕都疼了。


    見幫不上忙,師逢燈想起了宓銀。也許庫房裏會有什麽法寶派得上用場,他忙不迭往宮殿方向奔去。


    ……


    桑洱枕在伶舟的胸前,一手被他捏得,一手蜷在彼此之間。


    這個懷抱她很熟悉。以前還跟在伶舟身後時,人形的她沒有資格趴在上麵,若變成原形,就可以蹲在這個地方。在她印象裏,伶舟永遠都是處變不驚的。


    這似乎是第一次,她聽見了他的心髒在急速地律動。


    真稀罕,原來伶舟也有這種時候。


    到底是給了她不少力量,桑洱攢到了一點兒力氣,忽地抬手,反扯住了伶舟的手腕。卻不是為了依偎他,而是想將他的那隻手,推離自己。


    伶舟雖沒被她掰開手,身體卻被推得一晃,他看著她,麵色錯愕又空茫。


    “不用了,我這次回來,是專門和你道別的。結界不讓我進了,我就……在這裏等你。”


    “……”


    “我想和你說……”桑洱雙眼彎了彎,聲音卻慢慢輕了下去:“主人,我這次真的隻能報答你到這裏啦,你要保重。”


    還是那句熟悉的話。舊日裏,那小妖怪抓著籠子,望著他背影,期盼他能回頭再看她一眼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


    總是被丟棄,被拋下,卻永遠都會以出其不意的方式追上來,回到他身邊的小妖怪仆人,在最後的最後,終於難得威風了一次。


    因為這一次,在化成煙塵前,終於輪到她先說再見,拋下主人了。


    無上的恐慌與迷茫,拉扯著心頭肉,伶舟死死瞪著她,脫口而出的那句話竟是:“你說過你會一直陪著我的……”


    “沒錯,仆人桑桑是說過會一直陪著你,哪怕你趕我走,我也不走。”桑洱扯了扯嘴角,垂下了眼,有點疲憊地說:“但,喜歡你的桑桑卻不能繼續下去了。”


    話語剛落,仿佛形神碎滅,一瞬間,她就幻化成了一隻血淋淋的鼠樣動物,斷了氣息。黑煙漫天升起,再努力,也還是什麽都抓不住,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存在的痕跡,徹底消散在天地間。


    第114章


    “折容,折容!”


    “醒一醒!”


    在迷蒙間,江折容聽見了淅淅瀝瀝的春雨聲。


    在更近一些的地方,他的頭頂上,傳來了一道冰冷而焦灼的聲音。同時,臉頰還感覺到了火辣辣的疼意,仿佛有人為了喚醒他,正在拍打他的臉。


    可江折容醒不來。


    仿佛墜入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裏。漆黑的甬道沒有盡頭,也找不到出口,他渾渾噩噩地走在裏麵。


    在即將被死亡的陰影吞噬殆盡之時,他的身旁浮出了一抹半透明的影子,溫柔地拉住了他的手。


    “小道長,別擔心,很快就能好了。”


    “跟我來,走這邊。”


    這抹影子繞轉在他身側,不時停一停,溫和又耐心地引導著他,走出這個地方。當出口的光芒灑在他身上的那一刻,這抹影子卻像被陽光照化了的霧氣,一瞬間就消失了。


    又一下耳光。江折容的眉心皺得很緊,終於被喚醒了,緩緩睜開了眼。


    模糊的光影重疊、合一,映入他視線裏的,是江折夜那雙綻滿了血絲的眼睛。


    江折容喃喃:“兄……長?”


    迷茫了片刻,昏迷前的記憶,開始如潮水一樣,灌入腦髓。


    他記得,昨晚與桑桑拜堂行禮之後,他去了倒交杯酒。拿起酒壺的那一刹,他腹中那顆苦苦支撐的妖丹,突然出現了惡劣的作動。沒來得及和桑桑說上一句遺言,他就倒下了。


    本以為那就是天人永隔的時刻。沒想到,天都亮了,他還好端端地活著,躺在喜堂的地上。


    紅燭已經燒到了根部,窗上貼的囍字被風吹得邊角翻卷。酒壺砸碎了,酒漬在地上風幹成了一灘淺淺的印痕。旁邊的地上,還淩亂地堆著一套華麗的婚衣。


    江折容頭痛欲裂,撐著地,在江折夜的攙扶下,坐了起來。這一刻,他明顯感覺到,自己腹中的金丹,竟詭異地變大了幾分。


    這是吞噬了新的妖丹才會有的表現。


    而金丹衰竭、靈力外溢的漏孔,仿佛也被這顆新妖丹帶來的力量堵住了。靈力安穩地待在裏麵,勻速繞轉。


    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麽?他吃了妖丹?這顆妖丹是哪來的?


    桑桑呢?


    冥冥中,那句溫溫柔柔的“小道長,別擔心,很快就能好了”,仿佛又浮現在耳邊。


    江折容僵住了,腦海裏“嗡”地一聲。


    在這一刹那,有一種他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混雜著直覺般的嘔吐欲望,沒過了他的頭頂。


    江折容猛然抬手,抓住了眼前青年的手臂,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氣,他的神色,也罕見地露出了幾分猙獰:“兄長,桑桑在哪裏?!”


    “你和她待在一起那麽久,你不知道?”江折夜被他抓得很疼,卻沒掙紮,臉色蒼白,聲音極沉:“我也想問你,桑桑呢?”


    “她……”


    江折夜艱澀道:“這附近我已經找遍了,根本找不到她。”


    他並沒有說的是,自己方才在附近尋找桑桑時,在地上發現了血跡。


    確實,春雨會衝走腳印、汙垢等痕跡。但隻要是人走過的地方,或多或少都會留下抹不幹淨的蛛絲馬跡。


    新娘的婚衣袖子染了血。有一道蜿蜒的滴血痕跡,從喜堂的門口延伸了出去,滴滴答答,綿延出了院門,消失在了林間。


    隨後,江折夜回到了屋子裏,發現了院子後麵的房間中,有不少生活痕跡,也有姑娘的用品。他甚至認出了其中兩雙鞋是他買給桑桑的。但是,這些細軟之物,她一件都沒有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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