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一天一夜,又服下了藥物,他的身子已經沒有燒得那麽厲害了。一轉頭,就發現桑洱正坐在床旁,不知道在思考什麽。


    他蘇醒時,她也察覺到了,慢慢垂下眼。


    兩廂對視了片刻,桑洱慢慢開了口:“裴渡,你當時是為了報仇,才來到瀘曲的吧。從董邵離,到我……都是你的目標。為什麽在最後,你放過了秦躍?”


    反正也在裴渡麵前自爆了,這會兒再裝失憶也沒意義,還不如問一些她不得其解的問題。


    裴渡的眼眸深處,有什麽閃爍了一下,囁嚅道:“他是你哥哥。”


    “……”


    “我覺得,我如果殺了他,你會對我更失望,也不會再理我了。我不敢了。我想……想改好,給你看。”


    他一邊說,一邊渴望地伸出手來,似乎想碰一碰桑洱。但卻被她躲開了手。


    桑洱別開頭,站了起來,氣息有點不穩:“你還是先老實躺著吧,等你清醒了再說。”


    裴渡確實很疲憊,秦躍那個法器,不知道是什麽厲害東西,將他的力量都吸走了很多。桑洱掩門出去後,他很快又昏沉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在朦朧間,裴渡感覺到旁邊有人。


    卻不是他熟悉的氣息。


    他的眼皮一抖,倏地睜眼,本要下意識地坐起,卻忽然感知到了危險,動作一僵。


    一柄銀白的長劍,橫在了裴渡的脖頸前,森寒的劍氣,迫至空氣中,甚至削掉了他的幾縷頭發。


    房間裏不見桑洱。謝持風手執月落劍,直直地指著他的喉嚨,望他的眼神冰冷刺骨,仿佛在看一隻早該死去、卻苟延殘喘到今天的臭蟲。


    第144章


    裴渡的瞳孔驟然壓緊。


    冷刃齊齊切斷的發絲,輕飄飄地落在了枕頭上。在自衛的本能下,他下意識地就想屈腿。


    咽喉前的劍,紋絲不動,絲毫沒有給他留出動作的空間,裴渡隻得又忍住了這個動作。


    安靜的房間裏,氣氛劍拔弩張,裴渡的眼底幽幽發亮,湧動著一些陰鷙和詭異的光。和謝持風對望片刻,他居然扯了扯嘴角,還有閑心扯別的話題:“好久不見了,我就知道,你肯定會來找我的。”


    真沒想到,當年那個又髒又瘦,蹬著破草鞋,屢屢挑戰他的容忍度的小乞丐,被他趕走後,居然能活得有模有樣,還不知怎麽的,走了狗屎運,抱上了昭陽宗的大腿。自此,乘著清風,扶搖直上。成為了修仙界裏年少揚名的劍仙。


    出於嫉妒心與作惡欲,當年趕走他時,裴渡留了對方一條命。


    相比折磨肉體,誅心顯然更符合裴渡的行事風格。他也的確這樣做了——告訴謝持風,是秦桑梔指使他做的這些事,徹底打碎了謝持風的幻想。


    把小老虎剪碎,扔到謝持風身上時,那種壓了對方一頭、大獲全勝的興奮,比直接殺了謝持風,還要美味回甘一百倍。


    但是,如果他一早知道,一時的放過會給自己留下後患,那當年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殺了這小子,把後事處理得幹幹淨淨,神不知鬼不覺地讓對方消失。


    裴渡的眼底精光微露,咧了咧嘴:“怎麽了,你這是想報當年我送走你的仇?要殺了我嗎?”


    謝持風沒有被他引開話題,聲音冰冷,字字清晰:“當年秦家失火、秦小姐出事,是不是你做的?你與秦小姐的父親有仇,為了解恨,才故意接近她、報複她,對嗎。”


    謝持風早就領教過這人有多惡劣。十年前,在渡口與秦桑梔重逢時,她身邊已經沒了裴渡這個跟屁蟲。但是,在秦桑梔出事後,謝持風還是第一時間就懷疑到了裴渡身上。


    昨晚,在秦躍和秦桑梔對峙時,謝持風其實已經聽到了大部分對話。


    不過,他觀察到,秦桑梔聽了秦躍揭露的真相,反應依然很冷靜。


    所以,謝持風半信半疑,覺得此事或許有隱情。即使極其厭惡裴渡,在那個關頭,他還是先幫秦桑梔,把人帶走了。


    但在剛才,謝持風正打算敲門時,指骨還沒叩到門板,他就聽見了秦桑梔的說話聲。


    原來,這當中並無誤會。


    秦躍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


    謝持風的唇抿成了一道冰冷克製的線條。


    這個姓裴的人,在秦桑梔身邊待了四年。秦桑梔與他無冤無仇,連她養父做了什麽都不清楚。而且,她對裴渡有多好,就連作為第三人的自己,也有目共睹。但是,共處了那麽長時間,她也依然沒有把裴渡的心捂熱,依然死在了裴渡手中。


    十年前,他沒能阻止這一切,沒有挽救秦桑梔的性命。


    好在,現在也還不晚。


    這樣一隻陰溝裏的臭蟲,隻會給她帶來無盡的麻煩和禍害,本來就不應該存在於她身邊。


    秦桑梔什麽也不用知道,他會替她解決了這個麻煩。


    看到了謝持風赤裸裸的殺意,裴渡捏緊了拳頭,壓低嗓音,怒道:“你以為你在這裏殺了我,不會被她發現嗎?”


    “我既然打算殺你,就有把握可以處理好後事。”謝持風不為所動,態度冰冰冷冷的:“你知道,每天在溯回蓮境裏失蹤的人有多少嗎?況且,如今想殺你的人,又何止我一個?”


    裴渡的臉色變得難看了起來。


    不想再繼續和他廢話了,謝持風手腕一動,劍風襲來。突然間,裴渡低喝道:“慢著!你殺了我,秦桑梔身體也會受影響!”


    謝持風動作一頓,劍尖收住,道:“什麽意思?說清楚!”


    裴渡咬了咬牙:“難道你不奇怪,為什麽十年過去了,她的相貌反而變得更年輕了嗎?”


    謝持風的眼底閃過了一絲暗光。


    他確實是疑惑的。但是,秦桑梔似乎不是很想提以前的事,他也不好逼問她。


    難道這也和裴渡有關?


    “那是因為她如今用著的身體是我……做的。”裴渡粗聲粗氣道:“如今,每隔一日,她還需要用我的血來護養身體。我確實是爛命一條,但難道你想讓秦桑梔也一起出事?”


    一邊說,裴渡一邊摸上衣帶。


    謝持風知道他素來詭計多端,目光一凜,袖下的左手,無聲地凝起了一股靈力,戒備著。


    好在,裴渡忌憚著月落劍,倒是沒有作怪,解鬆了外衣,就扯下了一側衣服,露出了手肘彎折處上一點的位置。這個地方,平日動作再大也很難會被人看到,如今,赫然出現了幾道筆直的刀痕,周圍的肌膚上還有些淤青的指印,似乎曾有一隻手大力地擠壓過這裏,讓血出得更快。


    這段日子,桑洱喝的藥裏,便是加了這些東西。之前用的是伶舟的魔血,因伶舟有魔物血統,力量強大,放一點點就足矣。逃離行止山後,裴渡就自己上了。因為秦桑梔如今的身體,是從他的血肉裏分離出來的,換成他,也是行得通的。


    不過,因為人魔的血統天塹,他須得放出更多的血,付出更多代價,才能夠上之前的水準。


    魔修的各種歪門邪道、複活之術,謝持風早已有所耳聞,但他並未輕信裴渡:“你要如何證明你說的是真的,如何證明這些傷口和秦桑梔有關?”


    “我……”


    就在這時,屏風後傳來了推門聲,卻沒推開。


    謝持風進來時是鎖了門的。


    門上窗紙浮現出了桑洱的身子輪廓,她似乎有點奇怪:“門怎麽鎖了?”


    屋中對峙著的兩人,身子同樣有點僵硬。


    裴渡眯眼,衡量了一下月落的出劍速度。他不知道,如果他開口叫一聲“桑桑”,會不會一個字還沒出來,就被月落劍切斷脖子。


    他也不想試。這賭的可是他的命。


    而且,他現在這個模樣,也需要休養。謝持風是一個能護著桑洱的人,留在這裏,他才有活下去的機會。


    為今之計,就是先坐實自己剛才說的話。


    裴渡陰森森地剜了謝持風一眼,忽然開了口,答了桑洱:“桑桑,我在換衣服。”


    “哦,那你換吧。”


    桑洱轉身就走,裴渡一下子拔高了聲音:“對了!桑桑,這段時間,你身子不舒服,我不是每隔一天就會給你熬藥調理麽?之前囤積的仙丹藥材都沒了。這個地方應該有丹藥房的吧?”


    桑洱似乎怔了怔,但並沒有起疑:“我等一下問問吧。”


    門外靜下來後,裴渡的眼珠子才慢慢一動,轉向謝持風,道:“現在你總該相信了?可以把劍拿開了吧。”


    謝持風蹙起了眉。


    他本想進來確認完此事,就速戰速決,解決了裴渡。沒想過情況會這麽複雜和棘手——秦桑梔如今,還需要裴渡活著,舍血幫她。


    縱然再不甘心,再想除掉這個禍患,他也必須懸崖勒馬,為秦桑梔的安危讓道,不然就是把報恩這件事本末倒置了。


    謝持風的眉梢一動,終於緩緩轉腕,收回了手,月落劍也入了鞘。


    脖頸前的威脅終於撤走,裴渡藏起了眼底那抹森森的不忿之意,微微一笑:“這就對了,我們就先各退一步吧。一切都等她的身體好起來了,再解決別的事也不遲。”


    “各退一步?可我信不過你。”


    謝持風一說完,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欺身上前,一振衣袖。


    裴渡瞪眼,就勢一滾,就感覺自己的金丹位置被一團靈力灌入,傳來了螞蟻啃噬般的麻意,漸漸地變成了一潭死水,他勃然大怒:“你!”


    ……


    謝持風知道,裴渡此人極為詭計多端。是那種隻要沒徹底弄死他,他就一定會尋到機會,卷土重來、百倍奉還的人。


    還有,雖然裴渡現在表現出一副對秦桑梔情深款款的模樣,但誰又能保證他會不會突然變臉。


    暫不能殺,又不能放,更不能信任他、養虎為患,那就隻能先將他拔了牙——暫時封閉靈竅。


    封閉靈竅的方法之一,是以一股比對方強悍許多的靈力壓製對方的金丹。眼下。裴渡正好被秦躍的法器吸走了很多力量,正是弱勢之時,要封閉他的靈竅倒不難。當然,這是有時效性的,過了七天,就要再拍一掌,繼續加強。


    做完這一切後,謝持風才離開了房間,來到了客廳。


    厲家的仙府的結構特別,房間內部亦然。廳與房是連在一起的,桑洱聽見腳步聲,回頭,微微鬆了口氣,站了起來:“持風,你終於出現了,我剛才還在找你呢。”


    方才,桑洱洗漱完,出來時發現有人敲門,以為是來搜查的,緊張兮兮地到處找謝持風。卻發現他不在,便以為他出去了。


    好在,那陣敲門聲持續了一會兒就消失了。桑洱聽不見聲音,趴到門縫下,看見外頭沒人,才悄悄開了門,發現原來那是來送午膳的厲家弟子敲門。人都已經走了,午膳留在了外麵。桑洱就趕緊端進來了。


    歸休城民風粗獷,連食物也和走精致婉約風的南方相差甚遠,宴客以大魚大肉為主,分量很大,三個人吃,完全綽綽有餘。但裴渡還在休息,就等會兒再給他送飯吧。


    謝持風坐下來,吃了幾筷,忽然開了口:“我把裴渡的靈竅暫時封閉了。”


    桑洱的動作一頓:“嗯?”


    “秦小姐,當年我們在渡口見麵時,我想告訴你卻又來不及說的那件事,其實也與裴渡有關。”謝持風組織了一下語言,平鋪直述道:“十二三歲時的我,並不是對你不告而別,是裴渡從中作梗,把我偷偷趕走了,交給了一個艄公。不僅如此,他還剪爛了你送給我的小老虎,並對我說,是你吩咐他把我送走的。後麵我險些死在了那艘船上。”


    謝持風說的這些,桑洱早就知道了,甚至,她還親身進入過夢魘裏,感受過這段記憶的絕望。每逢回想起那狹窄的船艙裏,被醉醺醺的艄公扇耳光、脫衣服的小謝持風,她心裏就堵得慌。


    發現桑洱的表情有點心疼,謝持風聲音一停,沒有繼續描述當年的細節。他說這些,不是為了博取同情,讓秦桑梔憐惜他,隻是為了提醒她,裴渡是個慣會撒謊又極度危險的人。


    謝持風認真地沉聲說:“此人心胸狹隘,報複心強,非常危險。與他相處,一定要多加小心。”


    桑洱緩緩頷首,吐出一口氣:“……我知道了,持風,當年你受苦了。我明白你的顧慮。現在裴渡的靈竅被封了,也用不了武器,外麵又都是厲家弟子,你可以放心。”


    謝持風對裴渡反感和戒備,是很正常的。她不能幹涉。


    將心比心,謝持風算是很克製了,隻是封了裴渡的靈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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