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因為我心悅你。”


    桑洱刹那怔住了。


    謝持風的臉龐清臒蒼白,如同覆了一層冰瑩的霜雪。眼瞼和鼻頭的肌膚又很薄,一泛出紅暈,就很明顯。他的鼻息也有點抖索,卻還是挺直脊背,直視著她,顫著聲音,清晰地說出了這句他在當年就應該認真對她說的話。


    是第一次的告白。很可能,也是最後一次的告白。


    “桑洱,我心悅你。”


    已經記不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了。也許是他們一起修煉、一起仗劍除魔的某個時刻。也許,隻是他們一起吃千堆雪,她嘿嘿傻笑的某一瞬間。


    心悅她,隻心悅她。所以,盼能在餘生再見到她。


    砰砰,砰砰。伴隨著激烈的心跳聲,仿佛還有一根名為離別的細細紅繩,勒住了桑洱的心髒,溫熱而模糊的液體悄悄漫上眼角,她的身子一動,忍不住想上前,抓住謝持風的手,空氣忽如有風拂過水波,蕩出波紋。


    漣漪碎裂,春暉散盡,一切都化為風煙了。


    桑洱揉了揉眼角,茫然地站了起來。


    林蔭初茂。一眨眼,季節仿佛就邁進了流金鑠石的夏季。


    遠處傳來了“嘩嘩嘩”的溪流聲。


    忽然,桑洱意識到了什麽,快步上前,撥開了擋路的樹枝,衝著水聲方向跑去。一撞,就撞入了一個久遠的盛夏裏。


    林蔭下有一道清澈的溪流。在潺潺流水經年累月的衝刷下,水底的鵝卵石一顆顆都變得圓潤扁平。一個圓滾滾的碧綠西瓜擱淺在岸邊,瓜蒂打著圈兒,凝著冰冰涼涼的水珠。


    桑洱睜眼,就發現自己已換成了紗衣夏裳,坐在了一株大榕樹下的藤椅上。


    這把藤椅的外觀不太對稱,一看便不是手工匠人打造的。實則,每一個彎折與角度,都恰到好處地貼合了她的身高與坐姿習慣。


    桑洱摸了摸那泛起了光亮的椅把子。她記得這把椅子。


    當年在瀘曲,她曾抱怨過府中的涼椅太直,坐得她腰酸。裴渡聽了,就非要露一手,說自己在市井裏摸爬滾打了多年,什麽東西都會一點。她那時還不信,咯咯笑著讓他做來看看。裴渡於是當夜就挽起袖子,蹲在院子裏,給她改了那把椅子。他的眼睛毒,手又巧,改了以後,還真的舒服了不止十分。


    此時,這把藤椅放在溪邊的樹下。


    一個青年,就坐在了椅旁那塊幹燥的石頭上,枕在她的腿上。在她醒來前,不知他已維持了這個姿勢多少時間。


    一種說不清的複雜情愫在胸膛的角落裏滋長、發酵。桑洱坐直了身,低柔地喚出了他的名字:“裴渡。”


    裴渡是醒著的。卻一動不動,咬定牙關不吭聲,仿佛沒聽見她的話。


    剛才,在那個沒有絲毫光線、見鬼了一樣的空間中,他看到了很多東西,包括十多年前的他和桑洱。


    那一年的他,何等恣意輕狂,滿懷惡意地接近她,隻為了讓她在他手中狠狠地摔個跟頭,讓他有笑話可看。


    豈料,從那之後,他不知不覺,就在她身邊,待了一年又一年,貪戀著她的溫暖,不舍得將她拱手讓給別人,滿腔歡喜地有了一個家,得到了這輩子從未有過的溫馨和寧靜。


    用“玩膩了再結束”為理由,將攤牌的計劃,一推再推。其實在攢錢買戒指的時候,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對勁,也已經後悔對她下了絕情蠱,親手把自己逼到了不能回頭的絕路上。可內心的傲慢、軟弱和擰巴,讓他拒絕承認自己演上了癮,還動了心。就連被宓銀戳穿心事,調侃兩句,都會惱得跳腳。


    建立在謊言上的美麗樓閣,最終在他生日的那一夜,狠狠地坍塌成了灰。他看到回憶裏那個惡鬼一樣對她口吐誅心惡言的自己——如一個有恃無恐的小孩,非但不珍惜上天垂憐他而給他的禮物,還為了證明自己不在乎,故意去摔它。裴渡恨不得能鑽進去,親手拔掉當年的自己的舌頭,或者堵住桑洱的耳朵。


    但回憶不能更改。在悔恨與絕望中,他聽見了桑洱那句無力又如同詛咒的話:“你真的讓我太失望了。”


    它提醒他,他可以肆意揮霍她的寵愛的人生階段,已經過去了。


    當然,在那些畫麵裏,他還看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什麽白蜂巢、實驗室……也許那就是他的前世吧。但裴渡懶得去追索,因為他隻活在今生此刻。


    比起自己是誰,他更揪心的是,他聽見了桑洱說自己要回家。


    沒來得及細想,他就被一股力量,從那個烏漆嘛黑的地方,送到了這片林子裏。


    其實已經有所預感,桑洱要對他說再見。但還是改不了自欺欺人的習慣。仿佛以為,隻要自己咬著牙,不說話,就可以假裝被時間遺忘了,可以將離別的時刻無限地往後推。


    但桑洱並未聽從他的心願,她頓了一下,續道:“我有些話,上次在歸休城裏就想和你說,但那會兒的時機不太對,我就沒提。”


    “……”


    “那時候,你應該不明白,為什麽我明知你對我一家不軌,我還是護著你。而如今,想必你已經看見了來龍去脈——我隻是因為某些緣故,而附在秦桑梔身體裏的一個魂魄。董邵離不是我父親。我對他沒有多少感情。若較真起來,你和董邵離的恩怨其實和我無關。我那時……”桑洱頓了頓,說:“之所以對你失望,不是因為董邵離。是因為你對當時跟你無冤無仇、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子,也做了過分的事。”


    “……”


    “裴渡,欺淩弱小是不對的,因為某個人的過錯而遷怒其他無辜的人更加不對。”桑洱伸手,摸了摸他後腦勺的那縷翹起來的褐色卷發,有一種傷感而溫柔的心緒湧了上來。緩了片刻,她說:“但既然秦躍活到了今天,我便姑且相信,你已經在改了。我也會想,如果當年,你有一個更好的環境,如果有人更早地教你這些事情,你是不是會比現在做得更好呢?”


    在實驗室中,他是不堪多次精神折磨而發了瘋的少年,也是與她的相處時間最短的人格。


    飄飄蕩蕩地來到了異世,投生成了這個偏激而極端,做事隻圖痛快,哪怕後果傷人又傷己的少年。


    細想下來,“輪回報應”這四個字,其實一直如詛咒一樣,在他身上應驗著。


    當她是秦桑梔的時候,是裴渡主動來招惹她的。他騙了她四年,最後引得她絕情蠱發作。


    但是,她否認不了,在那四年裏,裴渡也給了她很多快樂和陪伴。


    在她死後,裴渡獨自踏上孤途,為她祭出肉身,忍受了漫長十年的疼痛加活剖肉身之苦,為她畫地為牢,活得像驚弓之鳥。


    兩世恩怨看下來,此時,到底應該厭惡地推開裴渡、唾棄他,還是抱緊他,桑洱決定順應自己此刻最自然的心意。


    裴渡的身軀略微發著抖,發現她最介意的竟是他送走謝持風一事,有些難以置信地抬起了頭:“……那別的事呢?你難道不恨我?”


    “我變成秦桑梔之前,就大概預知到了結局,所以,沒有恨過你。隻是因為你曾經做得很不好,所以,我曾經也對你很失望。”


    裴渡呆怔了片刻,胸口裏,仿佛有一口濁氣在散走,下唇的幹裂滲出了些許血絲,與她對望一會兒,才記起了回家這件大事。因為桑洱剛才的話,仿佛也突然得到了底氣,他攥住了她的手腕:“桑桑,那你能不能不要走,留在這裏?”


    桑洱愣了一下,緩緩壓下了舌下泛起的苦澀之意:“我一定要回去的。”


    “一定要回去?”裴渡喃喃著重複,他腦筋向來動得很快,帶著期盼與急切,追問:“既然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也還是出現在了這裏。以後,你肯定還能再回來看我……們的吧?”


    仿佛覺得自己一個人的分量不夠,他還在最後,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個“們”字。


    “不管多久回來一次都好,一年後,不,十年才回來一次也可以!好不好?你和你的家人團聚夠了,就回來好不好?”


    望著他懇切的神情,桑洱鼻子微酸,那句“我不會再回來了”的話,和著一團熱霧,卡在了喉嚨中間,一時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四周青煙浮生,水波顫動。一切,又開始離她遠去了。桑洱一驚,手卻一握成空。裴渡的發絲,已靜悄悄從她手心消失。


    驕陽似火的夏,也就這樣在歲月靜默無聲處溜走了。


    金秋黃葉從枝端冒出,如黎明更迭,在山穀鋪展開來,漫山遍野都染了秋意。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虛空中倒計時的滴答聲,好像越來越快了。


    桑洱聽見了風拍打竹簾的聲音。她睜開雙目,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一座宮殿的花園中,抬頭是一片黃昏的天空。


    夕陽光線讓人的心中也不由生出了幾分絲絲扣扣的惆悵和感傷情緒。旁邊,有一片銀綠相間的碧殊草園,披了霞光,晃著暮靄的色澤。


    就在這時,桑洱的身後,傳來了一陣淩亂而沉的腳步聲。忽然間,有人從身後將她抱住了: “桑桑。”


    桑洱心弦緊顫。


    果不其然,是伶舟。


    她曾因為種種原因,故意示弱去依賴過這個懷抱,也曾在疲倦時,躲在他衣襟中偷懶,也不止一次,決絕地推開過這個懷抱。到了這一刻,情緒如洪潮般決堤,她決定順應本心,轉過身,張開雙臂,也抱住了他。


    感受到了穿心透肺的洶湧情愫,伶舟僵了一下,頓時收緊了雙臂,似乎想將她揉入自己的血肉裏,永生永世,再也不要分開。


    擁抱了一會兒,強忍下了什麽衝動,桑洱深吸口氣,抬起頭說:“伶舟,我得回家了。你知道的吧?”


    如果謝持風和裴渡都聽見了她和係統的對話,知道她要走了,伶舟沒道理不知情。


    伶舟瞳孔晦暗。


    他自然是聽見了的。


    九冥魔境是他長大的地方,堪稱為他的第二個家。所以,這次甫一走入那片漆黑的空間,他就知道自己被請進了別的地方。果然,他在那個漆黑空間裏,看到了很多虛像,既有桑洱的經曆、她魂魄不散、隨意跳轉的秘密,也有那個怪異的實驗室中的他自己的來曆。


    按照伶舟的理解,那相當於他投胎前的一世。因為經曆了那一切,他才會進入如今的身體裏,變為伶舟,桑洱也是因為這段前緣,兜兜轉轉,才會來到他身邊的。


    他曾目空一切,對她不屑一顧,將她視作過眼雲煙。可他低估了滴水穿石、潤物無聲的力量。她在他的身邊,越待越久,便如一株努力往泥土裏紮根的小樹,根須深深地長到了他的五髒六腑裏。平時不覺得有什麽,一旦抽身離開,方會感受到那種摧心折肺、抽筋斷骨般的疼痛。


    他還聽出來了她的回家之意——這次離去,就是徹底離開。他再也不能有一絲僥幸,覺得可以用招魂術、牽絲人偶將她找回來。試問他又怎麽可能甘心接受這個結果?


    伶舟並未放手,眸光盯著她,執拗地問:“桑桑,你的世界到底在哪裏?我可以打開九冥魔境的入口,或許,我也能去你的世界找你,我……”


    有種柔軟和苦澀的情緒,在桑洱的心中泛起了波瀾,她搖頭,殘忍卻坦白地說:“伶舟,你壽命很長,力量也的確很強,可以做到很多高階修士都做不到的事。可這個世上,也有你辦不到的事,去不了的地方。我的世界,是你破不了的界。”


    腦海中晃過了他在裴渡身上施加的秘法,不願再看到有人重蹈覆轍,她又狠狠心,道:“你就當我這麽長時間都是在虛情假意。不要再用那種對身體傷害那麽大的邪術執著於找我了,我不可能被你召回來,你明白了嗎?”


    沙漏一刻不停,到了此時,終於殘酷地見了底。


    桑洱望見伶舟驟然變了臉色,再一低頭,原來她的身體,已經開始在他的懷中消失了。幻境快要潰散。伶舟的眼底有暗流幢幢,結了冰的黯然和苦痛,幾乎要將她溺斃,他抓住了她的手臂,低聲道:“你收起來的那張紅蓋頭和桃花結,難道也是虛情假意嗎?”


    桑洱的眼眶,驀地湧出了熱意,本能地搖了搖頭。


    然而風煙動蕩。她不知道伶舟有沒有看見,就不得不被那股力量推著前行了。


    春夏秋,都如抓不住的流水,從指縫間逝去了。


    冬日清寒,帶著料峭雪意的風拂在額上。


    樹木的葉子早已落光,隔著光禿禿的枝丫,可以看到一片湛藍的高空,綿延的灰褐色山脈。金陽燦燦照在雪頂上。空氣裏滲透著一陣蕭索的寒意,大雪絮絮地斜飄著。


    桑洱輕微地打了個哆嗦,睜開眼,發現自己穿著柔軟厚實的冬衣,坐在了廊下,窩在了一個人身前。


    廊下正對著她的那片雪地上,堆起了三個雪人。兩個高的中間夾了一個矮的,眼睛和鼻子都嵌入了黑色的小石子。


    可她戴著手套,指腹溫暖而幹燥,未沾一點雪沫。


    桑洱抽了抽鼻子,望著這副手套。不必回頭,她已經知道身後的為何人。


    尉遲蘭廷。


    他亦穿著素淡的冬衣,烏發以一根溫潤的木簪挽在了腦後,卻分毫不減清貴之氣。修長的指頭內側,凍得微微發紅,袖子還折了起來。


    很明顯,這幾個雪人,就是他給她堆起來的。


    這座小柴院,矮牆積了薄雪,底下堆著幾捆幹柴。灶台上勾著一個燒水的銚子,白煙呲呲地飄進了空氣中……


    這居然是她和尉遲蘭廷在桃鄉避難的那個漫長而安逸的冬天裏,住過的那座小院。連細節都與當年一模一樣——她記得牆角裏有一塊磚頭顏色特別淺,每次坐在這裏,讓尉遲蘭廷給她堆雪人,或者幸災樂禍地欣賞他被大嬸“調教”廚藝的時候,她都會下意識地瞄一眼那塊磚頭。


    本來以為已忘卻的細節,原來都還那麽清晰地印刻在記憶中。


    桑洱深吸口氣,掐了掐手心,好提醒自己不要沉溺,悶悶地開了口:“蘭廷,小蘭……我要走了,是來和你說再見的。”


    一句很普通的話,重複次數多了,似乎也加諸了難受的感覺,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擁著她看雪的尉遲蘭廷,目光一黯,臂彎卻依然擁住了她的身體:“不準走。”


    “可你留不住我的。你也看見了吧,我的家在很遠的地方。”


    桑洱抓住自己腰前的手,硬是轉過身,想盡可能地多看看他的臉。一抬眸,她就撞入了一雙暗沉如夜的茶眸中。


    尉遲蘭廷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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