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首輔當時第一反應是旁人安排了細作特意培養成先皇後的模樣,來迷惑先帝,可他查了個透,什麽都查不到。


    之後種種,就連宋首輔這等從不信怪力亂神之事的人,都有些懷疑,祁隕的生母,就是先皇後死而複生。


    憶起舊事,想到祁隕生母之死,宋首輔心底情緒難言,靜默好半晌,才看著祁湮幽幽道:“陛下啊,先帝待您如何,您難道不知嗎?父母之愛子,如何能不為之計深遠!您自幼喪母,陛下事事親曆親為,唯恐虧待於您,便是因你無心之失害的雲貴人被崔後杖斃,先帝再痛再悔,都不曾怨怪於您,為了您平穩登基,不至於兄弟相殘,早早便將九皇子流放西北,更是讓人廢了他雙腿,便是留了遺旨,也不過是叮囑老臣保下九殿下性命,先帝一心為您謀劃,您還有何不滿?偏要對九皇子趕盡殺絕!”宋首輔口中的雲貴人便是祁隕生母。


    他語重心長,可聽在祁湮耳中,卻是無比刺耳。


    “嗬,真是可笑,首輔也是糊塗了,父皇待我的情份,自祁隕出生後,究竟如何?您難得不清楚嗎?一件漢白玉石,他都要對半分了,一半給我一半給祁隕。這還是那女人死了五年後,若是她沒死,時日漸長,父皇隻會愈加忘了待我生母的情誼轉而疼愛那女人和祁隕,真到了那時,我還剩什麽可以依仗?不妨告訴首輔,那女人的死,不是我無心之失,我知曉那女人生得像我母後,也知曉崔後容不下肖似我母後的女人在後宮之中,正好借崔後之手,除了那女人。”祁湮話音冷寒。


    對麵坐著的宋首輔,聞言如墜冰窟再難端坐,脫力倒在軟靠上。


    “畜生,你身為人子,竟……竟……”宋首輔話在口邊卻是怎麽也難出口。


    祁湮看他如此,伸手扶他坐好,聲音寡淡道:“正因為身為人子,我才不能容忍有人借著我生母的臉,享她未能享的福分。”


    宋首輔強撐著,咬牙問祁湮:“先帝不曾同你提及過祁隕母親的身份嗎?他難道不曾同你說過,雲貴人極有可能便是你生母嗎?”


    這話一出,祁湮神色更陰冷,直接道:“首輔慎言,我母親出身清貴,如何是一介妓子能比的。”


    的確,先帝提過。


    那是在祁湮五歲時,彼時雲貴人有孕入宮,先帝暗中帶他去見過雲貴人,在雲貴人懷胎期間幾乎每夜都去前去。還叮囑他,待這孩子出生後,他這個做兄長的一定要好生看顧照料。


    祁湮敏感的察覺到這個雲貴人懷的孩子,和其它的弟弟妹妹不同。父皇從來沒有說過要他照料弟弟妹妹的話,待其餘皇子公主,全然是冷漠之態。


    唯獨這次不同。


    祁湮不明白,便問先帝緣故,先帝告訴他,因為宮中其它弟弟妹妹都不是他的親生弟弟妹妹,自然無需親近,唯有眼下雲貴人懷的,是他的親生弟妹,要相親相愛好生照料。


    他追問了句為什麽,先帝沉默片刻後,告訴他,因為雲貴人是他的母親。


    彼時五歲的祁湮,早已聽崔後宮中的宮人人議論過那雲貴人,妓子出身,下作低賤,他自小早熟,清楚妓子出身的意味,當即大怒,直言,才不要妓子娘親。


    說這話時,是在雲貴人宮中。祁湮話落,雲貴人眸中便蓄了淚兒,卻始終撐著未落。


    她並未對祁湮說過一句重話,可先帝聽了這話,卻動手打了祁湮,一巴掌打在他臉上,力道極大,毫不留情。


    祁湮哭鬧更甚,那女人抱著他哭,責怪父皇不該動手,氣的動了胎氣。憑心而論,那女人待他不錯,比他名義上的母親崔後好上百倍不止,可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接受一個妓子身份的母親。


    之後先帝也再未提過此事,甚至不肯再帶祁湮去雲貴人宮中,雖則他仍是太子,父皇待他還是事事上心,可祁湮自己卻敏感的覺得有什麽不一樣了。


    再之後,在他十歲那年,先帝為五歲開蒙的祁隕選了宋亭昉作師,祁湮徹底慌了。


    於是他設計害了那女人性命。


    那女人死時的場景他至今仍記得清楚,滿地的血,她含笑望向自己和祁隕,祁隕被衛韞玉遮了眼眸,她唇畔微動,無聲對他說:“湮兒,不要看。”


    祁湮殺人無數,從不後悔,唯獨兩人,讓他而今午夜夢回,心頭都彌漫痛意,一個是衛韞玉,一個是那個女人。


    他當然不相信父皇的無稽之談和怪力亂神之語,可他卻總是在夢中夢見那女人對他說:“湮兒,不要怕。”


    祁湮道不明自己的心緒,可他後來在無數次遇險時下意識護著祁隕,甚至在登基之後想過留祁隕一命,若不是知曉父皇給祁隕另外留了封遺旨,他大抵真會放過祁隕。


    從舊事中回神,祁湮揉了揉眉心,心中有些疲累,欲要起身離開暗室。離開時,他同宋首輔道:“首輔一日不說出遺旨在何處,便一日不得自由,您大可試一試,你我誰的命更長。”


    祁湮知曉祁隕已被淩遲,明白即便那道遺旨真的昭告天下,也無甚作用,可他仍是執意要見一見那道遺旨,看一看父皇究竟給祁隕留了道什麽。


    他緩步踏出暗室,留下宋首輔一人。


    宋首輔眼看著他合上暗室的門,頹唐的倒下,閉眸自言自語:“陛下啊,老臣對不住您!”


    昔日先帝不是沒有猶豫過易儲,可他最終還是決定扶祁湮登基。之所以如此決斷,是因為,在他看來,祁湮更適合作帝王。他沒有軟肋,假以時日,必定能扳倒門閥。而祁隕,年歲尚小,心思甚淺,溺於情愛。為將尚可,為君卻少了些手腕。


    除此之外,先帝扶祁湮上位,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宋首輔提及的母仇。


    宋首輔曾對先帝說,祁隕日後若是得知雲貴人為何會撞到崔後眼前,未必不會因祁湮陰差陽錯害死生母之仇,報複祁湮。而祁湮因為舊事,好似待祁隕分外照拂。


    況且,先帝駕崩之前,祁湮一直都裝的極好,甚至在先帝病榻前起誓,此生斷不會做同室操戈之事,倘若違誓,神佛皆棄孤老至死。


    先帝信了他,至死都不曾真正看透自己的兒子。或許在某一瞬也看透過吧,卻始終還是不願如此揣測,仍舊選擇信了他。


    *


    祁湮剛踏出暗室,外頭候著的親信便近前稟告道:“陛下,衛國公府老太君往宮中遞了信兒,說是娘娘福薄,擔不起後位,死後便不入帝陵了,既葬在了衛家陵園,日後也不必再易棺改葬。”


    話音落下,祁湮久久未曾回話,隻是側首瞧著被夜風吹打的窗欞。


    良久後,他應了句:“好,想來她也不願入帝陵。”


    第7章 、醒了(捉蟲)


    遠隔千裏的西北邊塞,衛韞玉帶著祁隕縱馬疾奔,不敢稍有喘歇,一駕兩人的身影在濃暗夜色中被遮掩。


    在救祁隕的營帳中瞧見的聖旨,明擺著是祁湮要祁隕死,隻是不知為何,動手的人避開了祁隕身上要害,並未取他性命。衛韞玉猜不出是何人有意留下祁隕性命又將他埋在冰雪之下。


    她隻知道,如今已然登基為帝的祁湮,要祁隕死。


    說不清什麽緣故,衛韞玉想要救下祁隕的念頭格外強烈,那念頭不是出於係統任務,而是她的本心,即便沒有係統,她也想要救他。


    憑什麽做盡惡事的祁湮活的好好的,憑什麽他們就要死?


    後半夜裏,衛韞玉一直緊攥韁繩疾奔,被她橫放在身前的祁隕也接連不斷受著馬背上的顛簸。


    軍帳設在荒野,是以衛韞玉走出營帳範圍後又疾奔許久,才瞧見了遠處的城鎮。


    衛韞玉一心趕路,並未過多留意被她安置在馬背上的祁隕,也就沒能發現祁隕已經在接連不斷的顛簸中,醒了過來。


    祁隕被顛的五髒六腑都疼,身上的外傷也在顛簸中崩開不斷滲著血。他是被生生疼醒的。祁隕在恢複意識的第一瞬,掀開眼簾便見自己伏在熟悉的馬匹上。


    這馬喚赤血,是祁隕當年的座駕,他被祁湮派人帶去極北酷寒之地後,馬匹便被帶走,不知去向何處。


    祁隕原以為自己是被扔在馬上,由馬兒帶著狂奔,正要抬手去握韁繩試圖控製馬匹,卻發現,那韁繩已然被握在旁人手中。


    瞬息間,他神色驟然陰冷,猛的翻身而起,抬手扼住了身後縱馬之人的咽喉命脈。


    衛韞玉剛瞧見遠方的城鎮,冷不丁便被人扼住了喉嚨,且那力道用了十成,明擺著就是要取她性命。她下意識掙紮,鬆開了韁繩,緊攥著那人的手腕,將他從馬上扯下,自己也跟著滾了下來。


    兩人雙雙墜馬,隻是衛韞玉砸在祁隕身上,並未受什麽傷。而先被她扯下馬來的祁隕,被迫當了墊背。他本就重傷的身體,被這一砸,直接吐了血。


    衛韞玉砸在祁隕懷中,他這一吐血,血色正好染上衛韞玉側臉。


    衛韞玉厭惡血色,極度厭惡。從前每每出征她都要將染血的雙手洗上數個時辰才能安心睡去。


    因此,當她垂眼見臉側的血色時,幾乎是下意識的抬手想要將其拭去,眉眼間都不自覺帶著厭色。


    那被扯下馬來,又被她當了墊背的祁隕,吐了血後,竟還扼著她喉嚨不放。隻是他重傷在身,一擊不成後,已然沒了殺人的氣力,隻是徒勞的扼住她咽喉。


    衛韞玉自然也察覺到扼住自己的那隻手已然用不上力,她抬手攥住祁隕手指,一根根將他手指掰開。


    “在下辛辛苦苦救殿下性命,又帶您逃亡至此,未料到您一醒來便要取在下性命,殿下如此行事,實在令人心寒。”衛韞玉說著指責埋怨之語,實則話音中並無多少責怨。


    想也明白,若是自己無意識被陌生人帶走,醒來時也是下意識防備的,祁隕出手攻擊自己也在情理之中。


    衛韞玉將祁隕的手掙開,起身立在了一旁,低眸瞧著方才欲要取自己性命的他。


    眼前的祁隕,衣衫破爛身上滿是血汙,仰倒在枯草之上,唇畔猶帶血色,喘息不止,無端豔麗非常。


    他抬起手背拭去唇畔血色,眉眼間隱約可見當年的桀驁,隻是那份意氣蒙著層讓人難以看透的東西。


    “是你救了我?”祁隕如此問道。


    衛韞玉聞言微微頷首,應道:“自然。在下不遠千裏至西北邊塞,將您自冰雪之下救出,又冒著性命危險帶您逃亡,雖不值當您一句謝,卻也沒想到,這番辛勞,反倒險些喪命於您手上。”


    她說著話,先是抬手撫了撫自己被掐疼的頸間,才又將手遞給祁隕,試圖拉他起來。


    此番動作言語,意在告訴祁隕,雖然您險些動手殺了我,但我並非心胸狹隘之人,念在您情況特殊,便不與您計較了。


    可那祁隕卻是半分不領情。


    祁隕抬眼看著伸向自己的那雙手,唇畔浮現苦意。


    他意識模糊時,隱約瞧見了衛韞玉在他跟前,他見她赤手挖開冰雪,見她將手伸向自己,感受到她在自己懷中安睡。


    他原本是準備赴死的。那日接到聖旨前,他已然聽聞她封後的消息。她成了這世間最為尊榮的女子,褪去了帶給她無數噩夢的戎裝戰甲,嫁了她心心念念的情郎,她不會知道西北苦寒之地,他念了她多少歲月。


    而那些幼年照拂,少時情動,那些難以啟齒的貪念欲望,將隨他一並埋葬於冰雪荒原。


    祁隕半生苦痛,唯一的那點點甜,將在旁人身側絢爛。人間於他,再無牽掛。望著那道淩遲聖旨,他腦海中想起許多年前的她,心道,死了便死了,葬於冰雪荒原,或許能換她在長安帝京一聲輕歎,倒也挺好。


    他清楚自己於她,算不得什麽,便是死也難得她一滴淚水。能換得一聲歎息,或許都是奢望。


    卻沒想到,身曆百痛埋於冰雪之下魂魄將散時,竟又瞧見記憶中的她,她雙手冰寒,卻在他心頭重燃了火光明日,那一瞬,他生了求生之念。


    可此刻望著眼前陌生的人,祁隕方才明白,一切不過是場荒唐大夢。


    她在長安帝京皇宮,在他皇兄身旁,她不會在他身邊,更不會在他懷中安眠。


    ……


    祁隕微微合眼,到底未曾搭上眼前人伸向自己的手。


    他掩唇重咳,在咳聲漸停時,冷冷道了句——“多事。”話音冰冷,毫無情緒。


    衛韞玉伸著手,冷不丁聽得他這一句“多事”,隻覺一口老血湧上心頭。原本她心中還打了許多腹稿,以應對祁隕問自己為何救他,卻沒想到,這人開口就是一句“多事”。


    衛韞玉不敢置信的縮回手,眼瞧著祁隕撐著枯草地,虛弱的爬起。


    一時分不清,他這句“多事”,是說自己伸手想要扶他一把,還是說……她救他?


    衛韞玉傻楞了瞬,這一瞬,祁隕已然爬起踉踉蹌蹌的走了幾步。


    隻是,他畢竟重傷在身,沒走幾步,便連連猛咳起來,這咳聲將衛韞玉喚的回了神,她也沒了心思去想他那句“多事”,隻心下暗罵他“不識好歹”,便趕忙追了上去。


    衛韞玉身子再弱,也比重傷的祁隕好上許多,輕而易舉便追上了祁隕。


    “你身上的傷……”衛韞玉本想說,你身上的傷甚重,眼下不易走動,不如暫且上馬,由我帶你去近些的城鎮尋個馬車。


    可她話剛出口,那渾身是血的祁隕,便愣愣瞧了她一眼,隨後眼神帶著厭煩,道:“不要跟著我。”


    他並不感興趣這個陌生的人為何救自己,他隻覺得煩悶。若是早被淩遲而死,眼下他恐已下九幽地獄,或是已然忘記今生所有,轉世輪回去了。可偏生他竟沒死,不僅沒死,關於從前的記憶也是半點沒忘。


    這分毫未曾淡忘的從前,便又開始折磨著他,祁隕腦子全都是身著紅裝嫁衣的衛韞玉對著祁湮那個偽君子笑顏動人的模樣。他雖未見過衛韞玉身著鳳冠霞披的模樣,可他見過她十五歲生辰時的一身紅裝。


    明豔動人,灼灼風華,是乍見之歡,也是他生平僅此一遇的怦然。


    那是極好看的,隻是,不屬於他。


    憶起如此種種,祁隕心頭更如被萬仞而絞。


    身後那人緊跟著自己,她出聲時他竟好似聽見了衛韞玉的聲音,可愣愣回頭,瞧見的,卻是全然陌生的一張臉。祁隕咬唇,他冷聲斥了那人一句,繼續走著,全然不顧自己的身體傷的有多重。


    衛韞玉被他這一聲冷斥給吼愣了,也想不明白自己哪處得罪了這位主,心頭暗罵了句脾氣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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