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趕忙回絕:“不必不必,正事要緊。”


    慌忙躲過這話題後,便借口奔波勞累,躲到房中休息了。


    好在這回兒長了心,沒徑直闖進自己舊日臥房,而是尋了個廂房落腳。


    祁隕見她踏入房門,自己卻未踏入收拾妥當的另一間廂房歇息,而是往衛韞玉舊時臥房的方向走去。


    他腳步遲緩,行至衛韞玉舊時房門,停步立在門前。


    良久良久,始終未曾推門而入。


    初陽打在他肩頭,日頭漸漸升至正空,祁隕立在此地良久,終於抬手推開房門。


    久久闔著的木門陡然響起吱呀聲,祁隕身後也突然傳來腳步聲。


    十七聽的腳步聲先一步往祁隕身後看去,掃了眼來人後,輕聲在祁隕耳邊提醒道:“主子,芸娘從姑蘇回來了。”


    芸娘,正是祁隕此前安插在衛韞玉身邊的那位廚娘。


    第28章


    暗衛十七的話落在耳畔,祁隕並未回頭,隻是輕聲道了句:“讓她先在外頭候著。”仍舊推開房門,往內室走去。


    這房間,是衛韞玉舊時所居,祁隕從未見過是何景貌。


    今日是他初次踏入此地,一眼望去卻生出熟悉之感。


    隻因這房間裏的擺設布局,和十年前衛國公府裏衛韞玉的閨房幾乎是一般無二。時隔十年,那日國公府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好似仍在他心頭清晰落拓。


    衛韞玉離開金陵歸京後,這院落裏她的房間,再未有人動過。除卻些許塵灰雜落外,其餘皆是舊時模樣


    陳闕依著祁隕的吩咐,將衛韞玉離開東南後空置的院落收拾出來獨獨未動衛韞玉舊時所居的這處房間。


    至於祁隕緣何如此吩咐,其實也隻是想看一看她住了五年的居所,是何模樣罷了。


    祁隕推門之後,一入房門,便見左手旁的白瓷瓶中放著幾支已經凋零枯萎的冷梅。梅枝幹枯卻依稀還能想見它盛放之時的明豔。


    往前看去,雕花軒窗下擺著一張梳妝台,台上雜亂放著胭脂水粉,看著好似都未曾用過多少。


    也是,衛韞玉在東南領兵,自然沒有多少時間用這些女子物件。


    祁隕緩步向前,行至妝台旁停下腳步,他低眸瞧著梳妝案上。


    一張帶著唇跡的胭脂花片被遺忘在妝台一角。祁隕眸光落在那胭脂花片上,指節緩緩撫過。


    他在西北收到的自金陵寄去的最後一封信裏,那廚娘曾提及過衛韞玉在窗下梳妝的景象。


    那是她恢複女身後從金陵歸京之日,褪去一身戎裝戰甲,換上女子裙衫,對鏡貼花黃,含笑倚軒窗。


    祁隕指尖一遍遍摩挲這胭脂花片,眼前仿佛浮現衛韞玉於妝台前含笑抿著口脂的模樣。


    小軒窗,正梳妝。


    他低眸輕歎。


    銅鏡模糊映不清晰人的臉龐,祁隕抬首望著銅鏡中自己模糊的麵容,仿佛在銅鏡中瞧見心心念念的她。


    是十年前衛國公府眉眼嬌俏的小姑娘,是五年前西北月色下對月飲酒醉眼朦朧的她,是這些年來從畫像中記下的她,是書信裏字裏行間描摹的她,是他腦海中一遍遍回想的她。


    胭脂花片的紅色染在祁隕指尖,紅意蔓延和記憶裏十年前衛韞玉的一身紅色裙衫如出一轍。


    祁隕微微闔眼,在這處滿是她痕跡的寢房內,眼眸泛紅。


    少時讀詩,不懂悼亡詞之痛,到了自己身上方才明白,世間再沒有什麽痛能比生死兩茫茫更讓人錐心。


    “十七,你有過心上人嗎?”祁隕淡聲問身旁人道。


    十七聞言微愣,似是並不明白祁隕為何問出這話,不知該如何回話,隻依著本心回了句:“屬下過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不敢有心上人。”


    是啊,十七因暗衛出身,刀口舔血,不敢有心上人。


    那當年的自己?祁隕在心中反問。


    是什麽讓他不敢?又是什麽讓他膽怯?


    十三歲的祁隕,身處陰暗,不敢窺光亮。衛韞玉朗朗如明月,而他,自慚陰暗不堪。


    “我有過一位心上人。那是個極明豔的姑娘,我五歲同她相識,幼時至今所以值得回首的往事都同她有關,一晃十餘年,衛國公府屋簷下一眼驚鴻,如今卻是生死兩隔。我無數次從夢境中驚醒,想著若是時間能重來該有多好,倘若當初大膽一些,今日的結局會不會不一樣。十七,便是我殺了祁隕,便是我得了世間所有一切,可是她,仍是我畢生遺憾。”祁隕低聲輕歎,垂眸瞧著這妝台,聲音滿帶悵惘


    十年至今,竟是生死茫茫。


    祁隕頹唐低首,將那胭脂花片握在掌心。


    一旁的十七此時終於察覺主子情緒不對,他以為衛韞玉隻是主子的死對頭罷了,可如今瞧主子模樣,方才知曉,哪是什麽死對頭啊,明明是心上人。


    怪不得主子這一路待那位沈姑娘分外特別。


    他原還以為沈姑娘那張臉,會惹主子不悅,卻沒想到,正是那張臉,討了主子歡心。


    十七嘴笨,隻能候在一旁。


    祁隕情緒緩和後,眸光恢複如常,好似從未曾提過自己傷心事般,啟唇道:“喚外頭的人進來吧。”


    十七出了房門去喚芸娘,芸娘踏入內室時,祁隕已經落座在一旁的木椅上。


    “奴婢叩見殿下。”芸娘先一步叩首行禮道。


    祁隕微一頷首,示意芸娘起身後,沉聲問道:“她歸京後,你是何時離開的金陵?”他口中的她,除了衛韞玉,再不可能是旁人。


    當初衛韞玉恢複女身入宮封後,歸京時,將這廚娘和其餘東南地界的奴才仆從都留在了金陵城。


    她心知自己要入宮,這些舊時仆從們大都是不能同她一道入宮門的,便索性將她們悉數留在金陵。


    祁隕問出這話後,那芸娘稍一思索,便照實回道:“往西北寄去最後一封信後,屬下便由陳將軍調去了京城,在宮中出事的第二日接了陳將軍命令趕去西北與十七回合。”


    這廚娘往西北寄去的最後一封信除卻如常細述衛韞玉的日常外,便是告知祁隕,衛韞玉接了封後旨意,已然恢複女身,不日便將入宮封後。


    後來她便被陳闕派去了京城,直到宮中出事的次日,才被緊急調往西北與十七回合。


    十七早在先帝駕崩當日,便被陳闕安排去了西北,陳闕早料到了祁湮大概率不會留祁隕性命,因此早早派了人去西北接應預備救下祁隕。後來宮中出事,陳闕又將這芸娘派去了西北。


    至於宮中出事,便是指衛韞玉封後當日身亡之事。


    芸娘的話,讓祁隕又一次想起衛韞玉的死。


    他喉頭微動,眸中微帶紅意,靜默良久後,開口道:“你在她身邊有五年了吧。”


    芸娘聞言,心中也是酸澀。


    是啊,五年了。衛韞玉是個好主子,她在她身邊做廚娘時,頭一回感受到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暗衛營中的殺器。這五年也是她一生中最為安逸的五年。


    芸娘喉頭哽咽,輕聲道:“回殿下,五年有餘。”


    話落後,她暗暗瞧著祁隕神色,猶豫有些話該不該說,瞬息後終還是咬牙開了口:“殿下,宮中出事那天晚上,陛下曾經讓一道士去了衛家陵園,據傳那道士極擅鎮魂。”


    祁隕聞言猛地抬首,眸中厲色乍現。


    鎮魂?祁湮殺了她還不夠,連她死了都不肯放過她的魂魄嗎?


    那日衛韞玉死後,她的魂魄帶著恨意不甘去過宮中禦殿,出現在祁湮眼前。


    祁湮醉酒之時迷糊,朦朧中似乎記得是瞧見了衛韞玉的鬼魂。她畢竟是死在他手上,他縱使不怕怪力亂神之事,卻也難免生了憂慮,當晚酒醒後便讓一道士去了衛家陵園查看。


    至於究竟是不是鎮魂,那就隻有祁湮自己知曉了。


    反正此刻的祁隕,是因芸娘這句鎮魂,愈加憎恨祁湮。


    芸娘受祁隕之命在衛韞玉身邊五年,自然猜得出祁隕待衛韞玉的心思,她在說出這句話後,也猜到了祁隕的反應,遂低歎了聲,接著道:“殿下,您活著,才能為主子報仇血恨。”


    祁隕掌心緊攥,低眸未語。


    他當然明白,時至今日隻有他活著才能為衛韞玉報仇。


    祁隕握著椅子扶手,扶額起身,視線不經意間掃到了椅子旁的桌案上一隻玉佩。


    這隻玉佩,他曾在那位沈姑娘身上見過個一模一樣的。


    祁隕隨手拿起那玉佩,低眸匆匆掃了眼,竟在玉佩背麵瞧見了沈釉兩字。


    這玉佩背麵刻著兩個名字,一個痕跡瞧著年份淺,另一個則瞧著年份深。淺的那一個是沈釉的名字,另一個名字那人,祁隕並不認識。


    他微微凝眉,心生不解。


    他既在沈姑娘身上見過這隻玉佩,怎的衛韞玉房中,竟還有一隻沈姑娘的玉佩。


    這隻玉佩的確是沈釉的東西,隻是卻不是如今頂著“沈姑娘”身份的衛韞玉的物件。


    衛韞玉的母親和沈釉的母親出自一門,這玉佩正是她們外祖家每位姑娘身上都有的。當年衛韞玉便是因著這玉佩的緣故認出了沈釉是自己的表妹。


    隻是因著這玉佩是女子飾樣,衛韞玉平日又多著男裝示人,因此隻是將母親舊物珍藏,此前從未戴過。


    直到死而複生後恢複女裝,才將其戴在身上。


    至於沈釉的這一隻,則是一年前沈釉病故後,衛韞玉為其收斂遺物時帶回家中的。


    “沈釉。”祁隕呢喃出聲,握著這玉佩,又問芸娘道:“你在你主子身邊五年,應當知道這個沈釉的吧?”


    沈釉?芸娘聞言微一思索,回憶起了關於“沈釉”之事。


    她如實回道:“自是知曉的,這位沈姑娘是主子姨母家的姑娘,幾年前陰差陽錯同主子相認,隻是這位沈姑娘身子弱,一年前病故,主子親自前去為她下葬,又將其遺物帶回了金陵。這玉佩便是沈姑娘的遺物。”


    遺物?祁隕聞言神色微驚。


    若是遺物,那如今隔壁房中的那位沈姑娘是怎麽回事?難不成是鬼魂?還是什麽人刻意假扮?


    祁隕下意識撫了撫自己臉上的麵具,想到那位沈姑娘擅長易容術,眸光微冷。


    “你確定沈釉這個人,已經病故?”祁隕重又問道。


    芸娘見祁隕又問了一次,也是納悶,卻還是如實回道:“自然,奴婢確定,當初我也是見過沈姑娘的,那位姑娘身子不好,主子為她請了不少名醫,個個都束手無策。”


    祁隕聞言略一沉吟,幾瞬後,沉聲道:“好,你去告訴十七,今日給隔壁房中那位姑娘的膳食裏放上些安眠的東西,讓她睡得沉一些。另外暫且不要讓人知道你回來了,先在院中尋個隱蔽處藏著。”


    芸娘應諾告退,過了一會兒祁隕將那玉佩放入袖中,也踏出了內室。


    他出了這間寢房後,便往那位姑娘如今所居的廂房而去。


    院落裏很是安靜,那處廂房也是如此。祁隕停步在房門外,抬手叩響了門:“沈姑娘,你在房間嗎?”


    內室裏,原本在床榻上躺著的衛韞玉在聽到祁隕的話音後,猛地從床榻上彈起。


    她原打算著一回房間就休息,卻在收拾行裝時,不經意瞧見自己當初的臥房房門大開。初時衛韞玉並未將這事放在心上,收拾好行裝後如常臥榻歇息,將夢將醒時才突然想起自己曾在那房中遺落了件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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