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來她每每以衛國公府衛韞玉的身份同他相處,都覺得他好似始終如初。


    反觀祁湮,十年前清風明白般的太子殿下,一轉眼,成了如今帝位帝位之上讓人心中隻有寒意的帝王。


    憶起祁湮,衛韞玉眉眼微暗。


    她苦笑了聲,低聲道:“祁隕,我死過一次的,毒酒穿腸,痛不欲生。”


    話音剛落,祁隕驟然停步,側首望著她眉眼。


    衛韞玉讀不懂他眸中情緒,隻是歎了聲繼續道:“臨死之時我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祁湮為何殺我,後來我的魂魄帶著怨氣不甘回到了深宮內苑,我問祁湮為何如此待我……”話到此處,衛韞玉喉頭微動,她合了合眼,笑道,“嗬,他告訴我,因為帝王心術權衡利弊,真是可笑。我為他賣命十餘年,換他一杯交杯斟酒。”


    祁隕靜靜望著衛韞玉,掌心緊攥。


    他道:“阿玉,這不是帝王心術,隻是祁湮為求捷徑的借口罷了。”確實,真正的帝王心術是縱橫捭闔,絕不是這樣以無辜之人的性命做為棋子工具。可堪為君之人,便該有仁愛之心。


    祁隕這聲“阿玉”,讓衛韞玉想起十年前的上書房。


    彼時祁湮,也是如此喚她。


    少女情動,未必是因為當真喜歡,隻是那一聲聲“阿玉”,一次次回護,讓彼時不通情愛的衛韞玉,亂了心思。


    祁湮,隻是出現的太是時候了。


    時至今日,衛韞玉也說不清楚,自己對祁湮究竟是何感情。


    是男女愛慕之情嗎?可她從未對太子東宮的女人們生過半分妒忌之心。


    是至交親友嗎?可他的確是她年少歲月,日日望著的郎君。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上書房無數歲月,清風明月般的太子爺,自然得了衛韞玉少女情動。


    昔日種種情意,在那杯毒酒之後消失殆盡,祁湮用她的一條命,徹底消了衛韞玉所有年少情思。


    而今的她,恨他入骨。


    “殿下說的不錯,祁湮的確不配為帝。”衛韞玉掌心緊攥,將自己從恨意中抽離。


    她想祁隕既然已經知曉了她的身份,那眼下也沒有什麽再瞞他其它事情的必要了。


    衛韞玉回憶著那個“係統”的話,試著用祁隕能接受的方式告訴他。


    “殿下,我死而複生,是受異人所助,那人並非尋常凡人,來往皆無蹤跡,凡人不可找尋,他予我新生,要我救殿下性命,達成殿下所願。”話中將係統之事道出,未曾瞞著祁隕。


    而祁隕,在衛韞玉這句話出口後,先是微愣,繼而苦笑。


    自從得知眼前人就是衛韞玉後,他想過五數種她救自己的緣由,或許是記著年少的情份,或許是為了利用他報複祁湮,卻獨獨沒有想到,她救自己,竟不過是場受人之托的任務罷了。


    衛韞玉口中的異人,祁隕不知曉是誰,也沒有意願知曉。


    他唇畔微斂,隻問衛韞玉道:“那你可知曉,我所願為何?”


    作者有話說:


    第33章


    眼前人笑容淡淡,眉眼間依稀可見當年的桀驁,衛韞玉愣了愣,答道:“殿下想要江山帝位,想要王座易主。”


    她話落,祁隕聞言,卻隻是搖頭輕笑。


    江山帝位從來不是他汲汲所求,若說盼望,大抵隻是眼前人吧。


    他盼著衛韞玉平安喜樂一生無憂,盼著她此生榮華無驚無苦。


    可惜,她都不知道。


    衛韞玉看著祁隕搖頭輕笑,有心想問他究竟想要什麽,可祁隕隻是望著她笑,到底什麽都未曾道出。


    遠處寺廟的鍾聲傳來,是江南廟宇裏獨有的安逸寧靜。衛韞玉突然想起祁隕昔日恩師宋亭昉,便是在金陵雞鳴寺還的俗。


    “我記得宋首輔便是金陵人氏罷。”她喃喃道。


    祁隕聽的宋首輔,眸光微暗,頷首回道:“是,太傅出身金陵,未還俗前,便在雞鳴寺。”


    宋首輔便是還俗入京做了高官,卻還是十分喜愛佛學,尋常閑談,總是時不時蹦出句佛語梵音,衛韞玉思及他舊事,搖頭輕笑。


    “好似自我從金陵歸京之初,便未曾見過宋首輔了,也不知首輔眼下如何了。”衛韞玉輕聲道。


    眼下如何啊。祁隕眸光帶著寒意,回道:“在你歸京之前,祁湮綁了宋首輔,至今一直將他囚在皇宮暗室裏,生死不知,而宋首輔的兒孫們,已經上表祈請丁憂了。”


    什麽?衛韞玉眸色震驚。“宋首輔是祁湮授業恩師,他居然也敢?”


    祁隕聞言隻是冷笑:“他又何事不敢做?”


    確實,祁湮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十餘年青梅竹馬的衛韞玉,不也是說殺就殺嗎,宋首輔再如何,若是威脅他的帝位,他也是照殺不誤。


    可宋首輔一直是鐵杆的太子黨,又有哪裏會威脅他帝位呢?


    衛韞玉納悶,問道:“可他為何要對宋首輔下手,祁湮他的太子之位皇帝之位,哪一個寶座,不是宋首輔兢兢業業為他謀劃?”


    這事,不僅衛韞玉疑惑,祁隕也不明白。


    他搖頭道:“不知何故,隻是祁湮確實對太傅動了手。此時的長安城,大抵是你我有生之年,最風雲詭譎的時候了。”


    衛韞玉抿唇,未曾再言,心中卻同樣讚成祁隕的話。


    她和祁隕都是在先帝即位之後出生,先帝主政之時,縱是王朝之下如何風雨飄搖,先帝始終撐著這艘巨船的平穩。而今祁湮即位,長安城的動蕩,遠超此前二十餘載。


    兩人之間安靜下來,並肩繼續往前走著,待目之所見即是梅林時,方才停步。


    “江南的梅花,比長安還要開的豔麗些。”祁隕立在梅花叢前,側眸問她:“喜歡江南嗎?”


    “自然是喜歡的。”衛韞玉頷首答話。


    衛韞玉在此五年,一生最絢麗的年歲,皆在江南綻放,她自然是喜歡江南的。


    祁隕在她回話後,眸光暗藏眷戀望著她,接著道:“既是喜歡,便留在此地吧。長安權勢傾軋,不如留在江南,避開那些殺戮血腥,祁湮眼中你已經離世,待我歸京後,也不會同任何人提及你的存在,你可安心的在這繼續住下,不論我與祁湮勝負如何,我都會保你餘生平安無虞。”


    私心裏,他並不想讓衛韞玉回京。長安帝京太過凶險,祁隕不願讓衛韞玉涉險。


    可祁隕這番話一出口,衛韞玉卻猛然愣住。


    留在江南嗎?怎麽可能。


    縱使江南再如何好,長安也是她不得不歸去的故土。那裏有她無法割舍的親人,無法遺忘的血仇。


    愛與恨百轉交織,如何能不回去。


    衛韞玉回話道:“殿下,江南縱使千般好,可我不能安心留在此地。長安有我親族家人,我年邁的祖母,衛國公府滿門老弱婦孺,我無法割舍。況且,身死之仇,我立誓要報,不能手刃仇人,此生縱死難安。今日衛韞玉既然活著,無論如何艱難,都是要回京的。”


    她話音堅定,不容置喙。


    祁隕望著眼前的衛韞玉,久久未曾答話。


    他當然還是希望她平安呆在金陵城中的。


    衛韞玉眸光執拗,祁隕低歎勸道:“阿玉,長安如今的局勢,遠比你昔日所見的任何時候都要複雜,祁湮此時說是瘋子也不過分,好不容易死而複生,你何必以身犯險。衛國公府,我會在入京後江南聯絡你祖母,若是老太君願意,我便讓人將衛家的人送到江南,至於祁湮,阿玉你救我一命,我無以為報,便代你討這筆殺身血債,若是我贏,祁湮的性命,便是來日我贈你的一件重逢之禮,若是不幸,我敗了,那……”


    祁隕話還未盡,衛韞玉便攔下了他。


    “不,殿下,這是我的血仇,不能假手於人。”話落,她凝望著祁湮眼眸,繼續道,“殿下而今身在江南,手下陳闕又握著東南兵權,便是據長江天險自立也無不可,可殿下卻不肯偏安一隅,您有您的執念,我,也我的執念。”


    是啊,每個人都有他不得不去追尋堅持的東西,祁隕如此,衛韞玉何嚐不是如此。


    祁隕迎著衛韞玉視線,心中既無奈又酸澀。


    他想,衛韞玉還是一如當年模樣,執拗堅定,不撞南牆不回頭。


    他想,自己也還是一如當年模樣,喜歡著這個明媚如初陽的衛韞玉。


    良久良久,祁隕一聲低歎,落在衛韞玉耳畔。


    他說:“好。”


    這話落下,衛韞玉眉眼不自覺染上笑意。


    若是祁隕執意要攔下她,不顧她的意願,那此刻衛韞玉單槍匹馬,未必能拗得過他。


    幸好,他沒有這樣做。


    他當然盼著衛韞玉平安無憂,好生在江南呆著,免於遭受那些權勢傾軋生死難料的血腥場麵,可他也明白,衛韞玉有她的想法,她既執意如此,那自己,不能阻她。


    樹下碎雪漫漫,衛韞玉俯身穿過,邊走邊回首喚祁隕。


    “殿下記得咱們少時釀的梅子酒嗎?我在梅林裏藏了一壇,可要一起喝一壺?”


    枝頭盛放的寒梅,在風雪中零落,一朵紅豔的花瓣,飄到衛韞玉發間,紅梅烏發,眼前人兒也愈加明媚。


    “好。”祁隕含笑應下。


    十一二歲時,衛韞玉喜歡上喝酒,隻是宮規森嚴,每個宮裏的用酒都記錄在冊,衛韞玉等人年歲小,先帝恐兒子溺於醉酒,不許太子東宮喝祁湮宮裏有半壇子酒。


    衛韞玉無法,隻得從宮中的梅子樹上偷摘些果子,悄悄在宮裏釀酒。好在買通了個膳房的太監,這事才能瞞了下來。


    祁湮少時從來都是清正端方的模樣,衛韞玉不敢喊他,便喚了祁隕一道幫忙。


    兩人在宮裏偷偷釀的梅子酒,被藏在冷宮的好幾棵樹下。課業結束,衛韞玉便回悄悄跑到了冷宮,尋祁隕挖出壇酒來偷偷喝,第二日再來上課。


    梅子酒並不醉人,可衛韞玉有個毛病,稍一喝酒便要紅臉,因此每回偷喝後,都要在冷宮裏吹好久的風才能回去。


    那時祁隕喝酒並不紅臉,卻也陪她立在冷宮的寒風裏。


    衛韞玉五年前和祁隕在西北對飲一場,喝的酩酊大醉,回來後,每每憶起祁隕,心中情緒都十分複雜,許是懷念當時年少情誼,她在梅林的樹下埋了壇梅子酒。


    梅林裏有間小屋,衛韞玉取出埋酒時扔在屋裏的物件,將那壇梅子酒挖了出來。


    祁隕在樹下燃起篝火,取出屋裏的木架子搭在火上。


    他接過衛韞玉挖出的那壇子酒,將其放在火上聞著。


    “冬日天寒,你喝不得涼的。還是溫一溫的好。”他緩聲道


    衛韞玉看著他將那酒壇放在火上,笑了聲道:“我埋這壇酒時,想著此生大抵是沒有機會能和殿下共飲梅子酒了,未曾料到,兜兜轉轉,您還是喝到了。”


    是啊,兜兜轉轉,還是喝到了。


    正如她,兜兜轉轉終於還是來到了他身邊。


    祁隕將火燒的不小,火光映的他眉眼染上暖色,衛韞玉托腮在他對麵,靜靜看著他。


    得天獨厚的容色,總是格外耀眼的,祁隕便是做著燒火溫酒的火,都讓人瞧出落拓江湖氣的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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