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隕嘴皮子本就不及衛韞玉利索,方才那段話,已是他這輩子嘴上功夫的極限,眼下被衛韞玉罵,自然是隻有低頭認栽的份。


    好在外頭十七及時敲響了廂房門,十七在門外輕叩幾下後,揚聲道:“主子,馬車備好了,夜裏天寒,您和姑娘又飲了酒,還是坐馬車回去的好。”


    祁隕聞聲回道:“好,先在酒樓外候著吧。”


    他話語剛落,衛韞玉便抬步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兩人原本就在房門口內裏站著,衛韞玉這一動作幾乎是瞬時便推開了門。


    外頭十七看著,祁隕自是不能再將人拉回來。隻得清咳了聲,掩飾尷尬,拿上衛韞玉扔在一旁的幃帽,追了上去。


    “幃帽。”他步伐還是比衛韞玉快上許多的,五步之內便追了上去。


    追上後,祁隕將幃帽戴在衛韞玉頭上,細致的將幃帽的絲帶係上。可惜,還不待他係好,衛韞玉便打下他的手,抬步下樓去了。


    兩人前後腳上了馬車,徒留跟著後頭的十七,一臉懵滯。


    好在,衛韞玉上馬後放下車簾時,露出手腕上那係著白玉骰子的手串。


    十七瞧見她手腕上係著的物件,恍然明白了過來。


    祁隕自正月初一便開始在房中雕琢這骰子,那日剛從梅林回來,陳闕便將庫房的鑰匙送了過來,祁隕親自去庫房尋上好的白玉石和紅寶石。祁隕的私庫在陳闕的打理經營下,如今十分富裕。加之祁隕從不曾送過女子什麽珠寶首飾,庫房裏存了不少上好的珠寶玉石。


    祁隕拿回了庫房裏成色最好的白玉石和幾塊紅寶石後,這十幾日來,便一直在雕這骰子。


    十七是從未見過祁隕自己動手雕琢東西的,陳闕倒是見過一次,不過他上一次見祁隕自己動手做這精細物件,還是十年前,祁隕為衛國公世子雕琢生辰禮物之時,做的那隻白玉兔。


    瞧著那手串,想起自己主子這段時日的態度,十七自然猜得出眼前這位姑娘,日後說不準便是他的女主子了。


    他眼珠子轉了轉,心裏暗道日後伺候這位姑娘可要更上心幾分。


    衛韞玉一上車便閉眸假寐,不肯再看祁隕。倒是祁隕,自跟著她上了馬車後,眸光便未從她身上離開半分。衛韞玉喝酒總愛紅臉,今夜也是如此,祁隕瞧著她被酒氣醉紅了臉頰,眸中盡是溫柔眷戀。


    這一刻,祁隕想隻要她在自己身邊,其它諸事,他都可以等。


    十年都等過了,也不差以後的年年歲歲。


    馬車搖搖晃晃,不多久便到了院落門前。


    十七在馬車外揚聲道:“主子、姑娘,到府上了。”


    往常,十七大多隻是喚聲主子,今日倒是稀奇,連帶著也喚了衛韞玉。


    不過衛韞玉並未察覺這細微處的不同。


    聽道十七喊聲後,衛韞玉才掀開眼簾,甫一抬眼,祁隕直接的視線,便落在她眼中。


    衛韞玉避開他視線,撩開簾子出了馬車,祁隕跟著她身後,抬手護在她身後,示意衛韞玉扶著他的手下馬車。


    冬日天寒地滑,總有積雪,祁隕也是擔心衛韞玉自己下馬車,不小心滑上一跤。


    衛韞玉掃了眼身側祁隕遞來的手,倒是並未開口在十七麵前讓他下不來台。


    她將手搭在祁隕手上,俯身下馬。祁隕緊隨著她身後,也下了馬車。


    剛一下馬,衛韞玉便將自己的手從祁隕手上拿開,麵色好似如常般抬步走入院落,往自己房中走去。


    祁隕望著她背影步步遠去,心中輕歎。


    十七敏感的察覺到主子和那位姑娘之間氣氛不對,卻也不敢貿然多嘴,隻隱晦的道了句:“殿下,明日歸京,姑娘可要一同隨行。”


    祁隕回過神來,微微頷首。


    十七瞧著主子神色,猶豫了番,接著問道:“那可要備上兩駕馬車?”


    這話一出,祁隕看向十七的眼神都帶了幾分冷意。


    十七被這一眼看了過來,當即明白過來,忙回道:“屬下曉得了。”


    *


    衛韞玉回到自己房內,腦海中不斷回響著祁隕在酒樓上說的話。


    他那模樣,不是醉的。便是飲了酒,講醉話,也不是這樣講的。


    可他話中意味,衛韞玉縱然明白,卻難以相信。


    情感上她知道,祁隕不是以男女之情說笑的人,理智上,她卻隻能一遍遍在心裏告訴自己,皇族男子口中的情愛,不過是個笑話,當不得真。


    正當她心緒煩亂時,臥房門窗外突然行過一個人影。


    “誰在外麵?”衛韞玉警惕問道。


    “是我。”回話的是祁隕。


    聽到祁隕的聲音後,衛韞玉便沒有再開口,也沒有起身去打開房門。


    祁隕在寒風夜露中,瞧著手中握著的畫卷,有些憂心夜露會將畫卷染濕。


    他輕敲了下窗欞後,將畫卷係在窗上,自己立在窗外同衛韞玉道:“今日你喝了許多酒,好生睡上一覺,明日午後再動身返京,到時要走水路回京。”話落便回身離開。


    衛韞玉聽著窗下的腳步聲漸行漸遠,起身打開了窗。


    已經走遠的祁隕耳力極好,聽的窗欞響動,當即停步回首,疾奔回來。


    衛韞玉還未反應過來,他便已跑到她眼前。


    瞧著眼前跑的氣喘籲籲的祁隕,衛韞玉撲哧笑了出來。


    祁隕望著她笑眼,抬手撐著窗欞,翻身爬上窗,斜坐在窗台上,對著窗下的衛韞玉笑,眉眼彎彎。


    衛韞玉橫了他一眼,斥道:“誰教的你這般沒規矩。”


    祁隕笑意更盛,直直回道:“你啊。”


    這話倒是不假。


    從前衛韞玉偷偷翻進冷宮喝酒,總愛斜坐在窗台上,遙遙喊殿內的祁隕。


    祁隕如今比她當年,還是要守禮許多了。畢竟他沒同她當年那般,翻人窗台還要衝著裏頭喊小郎君過來。祁隕這句“你啊”,讓衛韞玉想起年少做的浪蕩事,不覺臉龐更紅,卻一時尋不出話來堵他,隻得帶著怒氣又瞪他幾眼。


    衛韞玉瞪他,祁隕便由著她瞪,隻抬手解下係在窗欞上的畫卷遞給她。


    “這是什麽?”衛韞玉沒接,先問道。


    祁隕握著畫卷的手緊了幾分,回道:“是你在離開朔州那日,在馬車上看到的畫像。你接下,我便走了。”


    畫像?衛韞玉想起自己那日問他畫中人是誰,他答是他心上人。


    所以,這畫,畫的是她?衛韞玉眸光微愣,卻還是抬手接下了祁隕遞來的畫。


    她接了畫像,祁隕果然如他所說,翻身下了窗台,還給她合上了窗。


    “阿玉,好夢。”這句話落,祁隕便緩步回了自己房中,背影帶著幾分竭力遮掩卻仍未全然藏下的慌亂。


    到底是此生初次同心上人道明情意,他裝的再冷靜,心裏也是慌的。


    握著畫卷的衛韞玉瞧著手中這畫像,低歎了聲,打開了來。


    畫中人那日她匆匆一眼,便覺熟悉,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在哪裏見過畫中女子。


    而今垂眸細細看著手中畫像,衛韞玉方才明白自己為何覺得熟悉,這畫像,同十年前的及笄那日的自己好生相似,尤其是畫中人身上裙衫,那裙擺處一支寒梅同她那身衣衫毫無二致。


    畫像落款處,是祁隕的字跡。


    承平二十年七夕夜,於佳人及笄禮後作。


    畫卷雖保存完好,邊角處卻仍有些許泛黃。一看便知,保存年份甚遠。


    承平二十年,一晃十年。


    紙頁泛黃,墨跡卻清晰,畫中人衣物眉眼也無分毫損毀,可見當年祁隕作此畫後,珍藏至今有多麽用心。


    衛韞玉抿唇收起畫卷,心頭情緒翻湧。


    好在今日喝了太多的酒,酒意上來,她頭腦暈暈,才沒被今夜諸事,惹得徹夜難眠。


    不過隔壁的祁隕,便沒有如此舒服了。


    他從前在朔州時常飲酒,這江南的酒,已然不能讓他生困。


    於是這一夜,有人半夜好眠,有人輾轉反側。


    作者有話說: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溫庭筠


    第36章


    次日天微微亮,一夜輾轉難眠的祁隕便起身推門踏出了內室。


    陳闕知曉祁隕今日便要離開金陵,趕在上值前便趕到了這院落候著,他以為祁隕正睡著,因而並未出聲打攪,隻是同守夜的十七一道候在了房門口。


    祁隕剛一踏出房門,陳闕便迎了上來。


    “隨我進來。”祁隕低聲吩咐道,顧忌著隔壁房中的衛韞玉,聲音極低。


    好在陳闕暗衛出身,耳力極好聽的清楚。


    祁隕話落,便回身重又踏入內室,陳闕緊隨其後跟了進去。


    剛一踏進門檻,陳闕便叩首跪了下來,出言想要勸祁隕改變主意。


    他其實並不讚同祁隕再度入京,因此趕在祁隕動身前,想要最後再來勸他一次。


    “殿下,京城畢竟是新帝坐鎮,您此行凶險難料,依屬下看,倒不如據江南天險自立,就此以長江為界兩分天下。”陳闕這話確實字字句句皆是為祁隕考慮,可他畢竟是祁隕暗衛出身,許多事,他隻願為祁隕個人利益謀算。


    什麽家國天下黎民疾苦,在祁隕眼中或許重於泰山,可在陳闕眼中,再沒有什麽比他主子的安危重要了。


    裂土封疆也好,再起戰事也罷,他隻是不願讓祁隕以身犯險,去淌京城的火海。


    陳闕話語落下,祁隕眉心微凝。


    “我意已決,你不必再勸。”一句話,便堵了陳闕後頭所有的話語。


    祁隕若是打定主意,不是陳闕等人能動搖的。


    當年十四歲執意回京向先帝狀告崔氏,身邊人無一讚成,可他執意要做,便孤身自西北疆場遠赴千裏京城,血染禦殿未曾知悔。


    而今,亦是如此。


    他認為正確的,值得的,便是萬人阻擋,也難以令他轉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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