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扭過頭,一字一頓地說道:“那信封上署名——荒野女巫。”


    第89章 “我們上交了那封信。”……


    “我們上交了那封信。”沉默半晌, 呂臨給話題起了個頭,“所以我們被召回了綠風。”


    “回去以後,我和淩閣蕭被分派了不同的任務, 晉升了不同的職務, 沒有人去過問那封信的下落,也從沒有談起過那個不同尋常的客人……到後來,淩閣蕭和房暄容結了婚,有了孩子, 而我也作為他的副手成為了綠風塔的高層,一切都按部就班——”


    “直到他選擇叛逃?”女孩適時插了一句。


    呂臨凝視著手中重新倒滿的熱茶, 仿佛茶杯上剛開了一朵花, “……不, 早在那之前, 我就發現了。”


    “那時候我剛完成了一項潛伏任務, 特意為他的長子帶了滿月禮, 可當我來到他的辦公室門外, 卻見到了一個絕不該出現的人……”


    “誰?”


    “荒野女巫。”男人吞咽著口水, “荒野女巫, 就在他的辦公室裏。”


    “那人換了一套王國時興的禮裝, 也重新理了頭發,但我知道是祂!”他雙手攢拳, “那種態度、那種說話方式、那種語調,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


    “……但我沒敢靠近。”


    他一下子就卸了力,“淩閣蕭比我要強,加上一個不知深淺的荒野女巫,我竟然沒有勇氣去聽他們在說什麽。”


    “所以你保持了沉默?”晏菀青問道。


    “我給自己找了很多借口,”呂臨閉了閉眼, “比如一次見麵並不能代表什麽,比如淩閣蕭可能遭到脅迫,貿然行動也許會害了他,比如他其實在執行秘密任務……”


    女孩在本子上記下最後一筆,“害怕嗎?”


    “害怕,”呂臨盯著自己的腳尖,“怕淩閣蕭,怕荒野女巫,也怕一夜之間失去所有。”


    “然而逃避並沒有用,我的害怕,害了更多的人。”


    “這就是你在他叛國時拚死阻止的原因?”她抬了一下頭,“補償心理?”


    “我……很後悔,也很愧疚。”男人顫抖了一下,但又很快止住了,“當我得知精神海被摧毀時,竟然覺得鬆了一口氣。我本來以為自己會被送上軍事法庭,但房暄容她……放過了我。”


    晏菀青垂眸看著懸在空中筆尖,一滴鋼筆水掛在上麵,降落未落。


    “你還在愧疚,對嗎?”她放緩了語速,“不然也不會這麽輕易地向我吐露真相。”


    “你或許不是真的稅務官,但你一定是王國的人。”呂臨沒有抬頭,“房暄容死了,我也沒有了隱瞞的理由,得知真相後要怎麽行動,都隨你們。”


    “既然如此,為什麽不抬頭看看我呢?”晏菀青蓋上了鋼筆筆帽,“或者我應該稱呼您為——淩閣蕭先生?”


    話音剛落,坐在沙發上的男人僵住了,大概是幾息之後,他緩緩抬頭,臉上已掛上了輕鬆的笑容。


    “什麽時候發現的?”頂著呂臨麵容的男人向後一靠,肢體舒展,“我覺得我裝得還挺像。”


    “您的演技確實無懈可擊。”晏菀青微微一笑,“但我畢業於向導學院,對王國向導的習慣還算有點了解。”


    “任職期間,您對綠風哨塔所有人都下了精神汙染,呂臨是綠風哨塔的高層,按照您過往作風,沒有幸免的理由。”她也順勢給自己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坐姿,“所以您並不是放過了呂臨,而是不能輕易動手。”


    “繼續。”“呂臨”饒有興致地挑眉。


    “很多人都喜歡把向導的精神暗示妖魔化,覺得我們無所不能,其實人的精神海十分複雜,天生就能抵抗外來的精神幹擾,特別是呂臨這樣的高級向導,豐富的經驗、高超的技巧加上對您的了解,都能最大化的形成防禦網,想要拿下他,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綠風哨塔的異常在軍部上層不是秘密,以一號的謹慎,不可能不對您過去的摯友進行篩查,呂臨能順利退伍,證明了他在攔截您時確實是清白的。”


    “履曆合理、身份清白……”男人托著腮,仿佛真的是一名聽課的好學生,“那你為什麽懷疑他?”


    “攔截時清白並不代表著攔截後也清白。”晏菀青搖了搖頭,“那一戰之後,呂臨精神海遭遇了毀滅性打擊,就算有什麽不妥,也沒人能夠發現。”


    “不對,”男人指出了其中錯漏,“呂臨的傷是經過軍部輪番檢驗的,如果他能被下精神暗示,那也能被精神搜查。”


    “我可沒說您對他下了精神暗示。”晏菀青睨了他一眼。


    “那我對他做了什麽?”男人調笑著反問。


    “虛擬人格。”


    女孩說出了自己的答案。


    “您對他植入了虛擬人格。”


    “能知道虛擬人格,你入選過提高班。”他輕笑道,“成績起碼在年紀前十。”


    晏莞青聞言隻是笑了笑,“與您是沒法比的。”


    虛擬人格,顧名思義,就是為目標或者自己捏造一個虛假的人格,屬於向導高階技巧之一,根據向導學院統計,曆史上掌握並成功使用此項技巧的向導鳳毛麟角,最樂觀的估計也不會超過十個。


    顯然,淩閣蕭就是這十分之一。


    “其實說難也不難,”男人雙手虛虛地搭在翹起的腿上,“你的導師應該教過你具體的步驟?”


    女孩先點頭又搖頭,“我的導師其實也僅停留在教材科上,並沒有真正實踐過。”


    “你說呂臨了解我,其實我也了解他。”“呂臨”思忖了片刻,竟然真的耐心講解了起來,“虛構的人格想要獲得目標潛意識的認同,必須要建立在符合其自身邏輯的基礎上。”


    “呂臨行事瞻前顧後,可以稱得上懦弱,我如果賦予他一個勇敢無畏的人格,雖然勉強可以做到,但很快便會暴露,”他聳了聳肩,“可當我順著他的習慣來,扭曲他本身的意願,就能瞞天過海。”


    “這就是他在這隱姓埋名的原因?”她追問道,“你擴大了他的羞愧和自責?”


    “然後你埋下種子,等待有一天有人觸發了虛擬人格,再蘇醒接管這具身體?”


    “不然我要怎麽辦呢?殺了我唯一的朋友?”男人語氣玩味,“我不知道王國如今是怎麽介紹我的,瘋子?叛國賊?還是劊子手?但我自認人性還是很健全的。”


    這大概是近些年最大的笑話了,可晏莞青卻笑不出來。


    她知道,存在於呂臨身體裏的這個“他”並沒有騙人,起碼,在“他”的認知裏,淩閣蕭確實是個擁有健全人性的人。


    作為荒野女巫的作品,向導有時候確實擁有旁人想象不到的“魔法”。誰能想到呢,因為二十年前的一個念頭,三十歲的淩閣蕭被完好無損的保存在了呂臨的身體裏。


    或許一號想到了,所以她給了呂臨“活下去”的命令。


    “喚醒人格的指令是什麽?”她眨了眨眼就,“當他說出你的名字?”


    “那可不是什麽大事,親愛的。”男人溫和地說道,“要知道,他沒事就會在背後罵我幾句,這屬於合理發泄。“


    晏莞青捏著鋼筆的指節泛了青。


    三十歲的淩閣蕭是什麽樣的呢?


    野心勃勃、劍走偏鋒,還沒有學會用溫文爾雅掩飾凶殘的內裏,也沒有被歲月磨得無懈可擊。


    能對兒子毫無遮掩地展露惡意,也能說出“不殺朋友”;能把王國最優秀的向導們變成傀儡,也能因妻子不支持自己的理想而大發脾氣。


    善與惡並存,危險卻又不那麽危險。


    一如她所料。


    第90章 世道。


    接受采訪的人換了一個, 但采訪還在繼續。


    這個“三十歲”版的淩閣蕭在好友的身體裏憋了數十年,一朝被放出,在惡意之前噴湧而出的, 是傾訴欲。


    或者說, 是自負。


    自信於眼下的情形完全在掌握之中,淩閣蕭對晏菀青可謂是知無不言。


    “是我提出了再生女巫計劃。”男人微笑著,給話題起了個新頭。


    “但祂給你們的是哨兵和向導的製作方法。”晏菀青將記錄本翻開了新的一頁。


    “荒野女巫第一次露麵是在一百五十年前,”男人突然說道, “但這不代表,祂隻活了一百五十歲。”


    “所以?”女孩點了一下頭。


    “所以, 祂所用的語言, 與如今是截然不同的!”淩閣蕭激動了起來, 開始在房內來回踱步, “除了用大陸通用語寫出的標題和落款, 誰也看不懂上麵的內容, 軍部召集了全國的語言學家, 才勉強辨認出那是曾經在上層貴族之間小部分流傳的語言, 據說是來自更為遙遠的時代, 至於破譯——”


    他卡了一下, 才像是吃不到糖的小孩子般嘟囔道:“那可真是太超過那群酒囊飯袋的能力範圍了。”


    隨著帝國的破滅,舊時代的貴族們被趕盡殺絕, 這也導致了許多依靠著“血統”傳承的知識遭到了毀滅性的斷代,語言,自然也不例外。


    “稅務官小姐,你知道我們是怎樣的一個傑作嗎?”淩閣蕭放輕了聲調,仿佛怕驚擾著什麽,“每一個細胞都在最合理的位置, 每一根血管都鑲嵌得無比巧妙,我們就是由無數奇跡堆疊起來的神跡,哪怕是最為輕柔地幹涉,都會破壞美妙的平衡,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晏菀青想了想,給出一個不太確定的答案,“……停滯?”


    “沒錯!就是停滯!”男人大笑了起來,“我開始喜歡你了,稅務官小姐!”


    這是何等令人毛骨悚然的“喜歡”。


    然後他收斂了笑容,“在我小的時候,□□是最不實用的武器。”


    “槍管裏塞的都是劣質的火藥,想要彈射子彈必須先點燃繩索,每使用一次便需要重新裝填,稍不注意就會炸膛,隻有充做後勤部隊的普通士兵才會拿著這玩意兒四處晃蕩。”


    “等我成年了,軍隊裏開始流行□□,雖然也是單發,但射速極快,威力巨大,百米開外足以射穿一個成年人的腦袋。”


    “再到我成了綠風的塔長,就連哨兵都配上了連發□□,甚至有人構思了足矣炸毀整個城市的''子彈''並且提交了議案。”


    “發現了嗎?同樣是工具,萬事萬物都在發展,除了我們。”


    “槍炮在發展,船舶在發展,通訊在發展,哨兵和向導漸漸由戰場主力退居操縱者和奇襲小隊,存在的意義變成了減少普通人傷亡,或許在哪一天,在那些東西不再需要人力操控的時候,我們和火繩槍就再也沒有差別——”


    淩閣蕭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


    “畢竟停滯的兵器,是世間最無用的東西,終將被時代所淘汰。”


    “但我們與火繩槍最大的差別,在於我們有生命,一旦被淘汰,迎接我們的不會是在倉庫裏吃灰,而是死亡。”


    “我不想死,稅務官小姐,”他認真說道,“我們的種群必須要進化。”


    “……這個理由確實比單純想成為完美生物要有說服力的多。”晏菀青沉默了半晌,做出了如上評價。


    “稅務官小姐是怎麽看我的?”淩閣蕭反而來了興趣,“像宣傳的那樣,是個嗜殺成性的瘋子?徹頭徹尾的反人類主義者?“


    “不,稅務官小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


    “荒野女巫把機會擺在了我麵前,我必須給出一個合適的價碼,而那個價碼就是再生女巫計劃,它是進化的鑰匙,”說到這裏,他又補充一句,“也是我家庭破裂的開端。”


    “再生女巫是個騙局。荒野女巫並不想複製自己,祂隻是需要許許多多的哨兵與向導來配合那些奇詭的實驗,而進化的方法不過是附贈品而已。”


    “從個體來看,這當然罪不可赦,但從種群延續來看,代價不過微乎其微。”


    “但容暄她拒絕理解我。”


    他又開始了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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