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會……”呂臨說道一半猛地住口,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


    “對,你不會再去拿武器,”晏菀青幫他說完了後半句,“因為哨兵自己本身便是武器。”


    隻有自身不夠強大,才會需要外力的幫助。


    一個不可思議的事實逐漸掙脫了名為“傳說”的外殼,向他們展露了真實的血肉。


    “荒野女巫隻是一個瘋狂科學家。”晏菀青說出了自己的結論,“他足夠危險,卻並不強大。弄明白了這一點,他的所作所為就很好理解了。”


    這麽說著,她拿起一塊零食扔進了嘴裏。


    “所謂科研,不可能一帆風順,再驚才絕豔的科學家也會遇到瓶頸,而為了克服這些瓶頸,往往便隨著改換方法。”女孩豎起了三根指頭,“從這個角度來看,陳洛他應該遇到了兩次大的瓶頸。”


    她按下了第一根手指,“第一次瓶頸讓他把我們放出了實驗室,這次瓶頸最大最久,讓他足足花了七十年才走出來,也導致了對他言聽計從的第一批造物全部死亡,不得不以更謹慎小心的方式來麵對我們。”


    她按下了第二根手指,“第二次瓶頸讓他停下了再生女巫計劃,老老實實在向導學院當客座教授,但這次他隻花了不到十年就重新找到了思路,以至於如今哨兵和向導猝死事件頻發。”


    “等等,等等!”幾乎要繞暈的呂臨打了個暫停的手勢,“導致猝死難道不是黑街的毒藥外泄嗎?”


    晏菀青問他:“你覺得對於荒野女巫而言,進入自己的實驗室放一瓶毒藥有多難?”


    呂臨啞然。


    “但是……”他嘴唇動了動,“但是這還是不能說明,他為什麽要兜這麽大一個圈子……”


    “因為他受到了一號哨兵和淩閣蕭的製約。”晏菀青平靜道。


    “淩——”呂臨剛想反駁,就見服務生推著餐點走了過來,等到對方放下食物走遠,才重新說道,“淩閣蕭製約荒野女巫?可他們不是一夥的嗎?”


    “一夥?”晏菀青慢條斯理地展開了餐巾,對著麵前的餐點微笑道,“土豆和牛肉往往會一起出現在菜肴中,那土豆和牛肉是一夥的嗎?”


    她用叉子扒拉著盤中的餐點,“荒野女巫最多算一個發芽的土豆,而哨兵和向導就像是混在土豆中的牛肉塊,看著再怎麽和諧,其實也是異類。土豆們最愛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照這個說法,雙方連信任的基礎都談不上,又怎麽當一路人?”


    “你把我搞糊塗了。”遠離糾紛多年的老向導說道,“如果淩閣蕭並不是打從心底認同荒野女巫的做法,那麽他這些年,到底在幹什麽?”


    “這個問題,你得親自問他。”晏菀青將叉子叉入了爛熟的土豆之中,“要不,你把他換出來?”


    呂臨露出了吞吃了一千隻蒼蠅一般的表情。


    女孩見好就收,實相地換了話題:“其實我原本也以為一號明知道綠風哨塔已經被淩閣蕭控製卻多年隱忍不發是投鼠忌器,但在知道陳洛便是荒野女巫後,我就有了一個新想法。”


    她看向呂臨的眼睛,認真道:“有沒有這麽一種可能,綠風哨塔確實是震懾,但它震懾的並不是軍部,而是陳洛?”


    “陳洛作為荒野女巫的才能毋庸置疑,可他歸根結底,也就是個壽命過長的普通人。他或許可以對付一個、兩個乃至一隊的哨兵,卻無法抵抗一群哨兵一擁而上。”


    而向導則是荒野女巫用來控製哨兵的鑰匙,一哨塔的向導能驅動多少哨兵,沒有人會比製造者本人更清楚了。甚至他本人在向導學院授課又何嚐不是一種示好?


    “我把我的性命放在你手裏。”——這恐怕才是雙方脆弱的聯盟能持續的關鍵。


    “陳洛與淩閣蕭達成默契,一號對綠風哨塔的情況保持沉默,這三方互相製衡,維持著穩定的三角結構,這才是王國十多年來風平浪靜的真相。”


    現如今,一號死在了前線,陳洛離開了學院,淩閣蕭拋下所有遠赴聯盟——這三角已不複存在了。


    “但有一點我還是想不通。”晏菀青抿了抿嘴唇,“明明可以大獲全勝,淩閣蕭為什麽輕易放棄血色蒼穹,逼反自己的女兒,放棄忠心的學生,孤身跑來這裏?”


    是有其他的計劃?隱藏的後手?還是說更大的圖謀?


    似乎每一項都有可能,卻每一項都說不通。


    出乎意料的,呂臨為她解答了疑惑:“很簡單,因為他快死了。”


    自打見麵以來,少女頭一次在男人麵前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現在的年輕人可能已經不懂了。”老向導嘴角露出了一抹苦笑,“按照慣例,在綁定的哨兵死後,向導也活不了多久。”


    “精神世界永遠破了一個大洞,無時無刻不在灌著冷風,無論何時何地都坐臥不安,痛苦與恐慌從不遠離……向導們會在日複一日的痛苦中瘋掉,幾乎無一例外,除非……像我一樣,連向導都做不成了。”


    “所以不知何時起,軍中就有了一個默認的共識——對一個失偶向導最人道的對待就是殺掉他。”


    呂臨的語氣裏不無諷刺,“所以當我知道一號死了的時候,我就明白,那家夥也一定會死。他喜歡一號喜歡的要命,喜歡到鏈接斷裂也不找第二個哨兵,喜歡到哪個孩子像她就偏向哪個,所以他一定會選擇那條路。”


    “但是一號是——”


    一號是淩閣蕭殺掉的。


    晏菀青猛然明白了過來。


    是自殺。


    如果呂臨是對的,那麽淩閣蕭在決定殺死一號的同時,也為自己敲響了警鍾。


    “我不明白,為什麽一定要走到這個結局?”菜裏的牛肉實在太老了,女孩隻能固執地一遍遍咀嚼,翻來覆去地磨,酸脹感順著腮幫蔓延到了全身。


    “這個問題,你得自個兒問他。”呂臨把這個話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你是不是也奇怪,我為什麽退休後要跑到聯盟來定居?”


    “看樣子是和打探敵情這種高尚情操沒關係了。”晏菀青努力大口吃飯。


    呂臨被她噎得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好半天才緩過來道:“因為我忘不了流血之夜。”


    流血之夜。


    晏菀青上次聽到這個詞還是在黑街。


    星空海鹽塔名義上的塔長楊明就是流血之夜的受害者之一,而楊明,恰巧是血色蒼穹安排在房其琛身邊的看護人。


    “我們這一代的向導對聯盟的感情很複雜。”呂臨歎了口氣,“在流血之夜前,聯盟既是我們的敵人,又是我們的燈塔。”


    “不光哨兵向導和普通人混居,甚至於向導可以被選舉為國家領袖,雖然嘴上不說,但我們多多少少心裏都是羨慕的。“


    直到流血之夜的發生。


    “那些暴民衝進了哨兵或者向導的家裏,將他們衣衫不整地拖出房間,但凡敢抵抗都被冠以叛國罪處死,那個向導執政官被人扒光了衣服架在火刑架上活活燒死……僅僅是因為普通人不想上戰場。“男人的語氣不無譏諷,“多可笑啊,好像他們剛知道打仗會死人一樣。”


    他們目睹了一個烏托邦的破滅。


    “老淩當時受了很大的打擊,情緒低沉了足足半個月。”呂臨回憶道,“現在想想,那可能就是他性情大變的前兆。”


    “所以我一直在聯盟守著,因為如果有一個地方是他臨死前一定要去的,那一定是那裏。”


    “哪裏?”


    “聯盟首都的布萊爾廣場,就是在那裏,他們燒死了他。”


    第93章 蒼穹。


    這是晏菀青第一次踏上敵國首都的土地。在一路暢通無阻的從火車站到達核心區後, 她甚至產生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她一路走來,甚至都沒被人攔下來查驗過身份證明!


    “是不是覺得不可思議?”呂臨在她身後提著行李,二人一同走在蕭條的街道上, 偶爾路過的行人甚至懶得掀起眼皮多看他們一眼, “聯盟早就是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了。”


    流血之夜給這個國家留下的影響比想象中更深遠。大批失去了親朋好友的哨兵向導像楊明那樣叛逃,成為了在荒野上駐紮的自由傭兵,而留下來的也變成了出工不出力。


    而最直接的體現,就是治安的惡化。


    “聯盟首都曾是大陸上最安全的地方, 可現在,五花八門的犯罪充斥著這裏的每個角落。”呂臨對著在街角窺探二人的混混們投去冷冷的一瞥, “迅速惡化的治安導致了社會秩序的崩壞, 無數人衝進商店□□偷, 經濟跟著一落千丈, 而失去了工作的人民手持武器進入了校園……這也是為什麽這裏遊學之風盛行, 老實坐在課堂裏可學不到什麽。”


    晏菀青終於明白為什麽聯盟在宣戰之後就安靜了下去, 並不是忌憚還駐守在邊疆的四方軍團, 而是他們根本沒有跟王國進行全麵戰爭的能力!


    也不是沒有人試圖扭轉過這個局麵。


    “總統和議員們拚了命提高軍隊和警員的待遇, 好像這樣就能讓人失憶。”他嗤笑道, 對著遠處一揚下巴, “他們還給被燒死的可憐人豎了碑,喏, 就在那兒。”


    晏菀青看過去,就見廣場的角落裏豎著一塊毫不起眼的石碑,碑麵光滑,竟是一個字都沒有。


    而在石碑的不遠處,則站著一個人。


    那人穿著白色棉質上衣和黑色的戰術褲,帶著一頂半新不舊的鴨舌帽, 帽子下露出了灰白相間的短發。


    有那麽一瞬間,晏菀青沒有認出他的身份——因為在她印象裏的淩閣蕭永遠西裝筆挺,永遠精神奕奕,永遠野心勃勃,而不是一個疲憊不堪的中年人。


    “嗬,老婆孩子都不在,他打扮給誰看?”呂臨像是一眼看穿了女孩的想法,從褲兜裏摸出了一個煙盒,“你有什麽問題就趕快問,我抽支煙。”


    晏菀青怎麽想不到再見淩閣蕭會是如此平和的情景,但這並不妨礙她走上前。


    在距離石碑三步的地方,她停了下來。


    “真是裝模作樣,是不是?”男人像是背後長了眼睛,開口說道,“明明根本不敢去碰觸潰爛的傷口,還偏偏要裝作走出來的樣子,你看,他們連發生了什麽都不敢寫。”


    “您認識這位先生嗎?”女孩輕生問道。


    “被政客們的幾句口號捧到忘乎所以,不僅丟了自己的命還導致了無數同胞受害,別說認識,我對這種人打從心底敬重不來。”淩閣蕭語氣不可思議的平靜,“但他確實用血向我昭示了一條真理。”


    “我們和人類,果然不是一種東西。”


    “與哨兵不同,向導站在一個很模糊的邊界上。”他繼續說道,“你看,我們沒有過人的五感和驚人的力量與速度,隻要不動用精神力,幾乎與常人無異,所以一直以來都能比哨兵更好的融入人類社會。”


    “因此,也更容易被人類洗腦。”


    這麽說著,淩閣蕭轉過了身,麵對著晏菀青。


    “人類很早就發現向導是控製哨兵的鑰匙,因此,隻要控製了向導,也就間接控製了哨兵。於是,他們開始編織謊言。”


    “他們告訴我們,向導和哨兵也是這個國家的一員,而非簡單的工具,我們也可以在普通人那裏收獲友情、親情,甚至是愛情。”


    “向導們從小就關在學院裏,日複一日地接受灌輸與洗腦,而其中最成功的案例,就是聯盟。”


    如果不是發生了流血之夜,他們幾乎就成功了。


    “在戰爭與死亡麵前,人類終於撕下偽善的麵具,表露出了真實的想法——無論擁有再再怎麽相似的外貌,異類就是異類。”


    他道:“於是我意識到,我們一直活在人類編織的美夢裏,而我的使命,就是打破這個夢。”


    “想要打破這個夢並不簡單,所以我沒有傻乎乎地去呼籲什麽,指望一個或者一群傻蛋會在某一天恍然大悟,而是選擇了更有效率的方法。”


    說到這裏,男人露出了頗為得意的笑容。


    “既然人類覺得向導溫順,就讓他們知道向導也可以瘋狂、邪惡、冷血、殘忍,隨時隨地都可以擰斷他們脆弱的脖頸。”


    “我打破了向導柔弱無害的假象,果不其然,意識到威脅的人類立馬就采取了相應的措施,把向導同哨兵一樣與普通人隔離了起來。”


    “你看,不費吹灰之力,我就讓敵人幫我達到了目的。”


    他惡意地低聲說道:“畢竟關於我們是怪物這一點,他們比誰都清楚。”


    “但是對於我的做法,暄容並不認同。她始終認為我們可以從內部達成目的,減少不必要的流血和犧牲,而聯盟的失敗在於高估了人性,而我們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她的善良經常讓我自慚形穢,但這無疑是錯誤的。”


    淩閣蕭閉了閉眼睛,臉上有某種名為“難過”的神情一閃而過,“哨兵的服從性是被荒野女巫寫進基因的枷鎖,而想要把他們從持續了一百五十年的馴化裏拯救出來,僅僅改革可遠遠不夠。”


    說到這裏,他對晏菀青笑了笑,“我殺掉了你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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