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她又覺得不該對齊琰放心太早,她問:“殿下要怎樣處置?”


    齊琰漫不經心說道:“總歸是要殺,至於怎麽殺,那是蒼青要操心的事。”


    虞枝枝差點跌落床下,她促聲道:“不是!我怎麽會求你殺她?我求殿下幫一把她。”


    齊琰擰眉:“也行。”


    虞枝枝大鬆一口氣。


    虞枝枝自顧自地說:“殿下不知道,尤憐被吳安康纏上了,吳安康是西內的管事太監,而她不過是一個小小宮女,怪可憐的。”


    齊琰拆下她的一綹頭發,放在手指中繞來繞去,聽得心不在焉,他看著虞枝枝朱唇張闔,晃了一下神。


    他很難注意到虞枝枝說了什麽,他隻看見虞枝枝晃了晃他的袖子,最後說的幾個字。


    “……殿下,你放尤憐在身邊做個差事吧,免得她被吳安康惦記。”


    齊琰輕輕頷首,並不太當回事。


    她眉眼彎彎,露出一對小梨渦:“謝謝殿下。”


    齊琰皺了眉,他性情淡漠,肯來虞枝枝這裏,就算是破格,而虞枝枝卻隻管喋喋不休地去講一個莫名其妙的宮女。


    他站起身來按住虞枝枝的肩,他用了一兩分力氣,就感到掌中的女郎在微微顫抖,她細聲細氣道:“疼,為什麽捏我?”


    齊琰撤開手,手指在她頸窩流連了一下。


    他直起身來,神色如常道:“都進來。”


    守在門外的趙吉利和尤憐互相望了一眼,腳步悄悄走了進來。


    齊琰指著尤憐說道:“虞氏身邊缺人照料,從今往後,你就是她的婢女。”


    虞枝枝被齊琰突如其來的話弄得有些發懵,她反應過來急忙製止道:“殿下!”


    但尤憐順服地跪下:“是。”


    齊琰沒有理會驚詫的虞枝枝,他帶著趙吉利一同邁步走了出去。


    屋內,虞枝枝忙扶起尤憐,她解釋道:“我沒有要你做我的奴婢的意思,方才,我求殿下庇護於你……”


    尤憐搖頭道:“你不用解釋。在並州的時候,你就是一州方伯的女公子,我隻是一個小小卒吏的女兒。若不是討伐鮮卑那一場戰事,你不會落難,也不會與我相識,這本就是各人的緣法。”


    虞枝枝蹙眉,她握著尤憐的手:“我並不這樣想,”她緩緩說道,“我的貴賤不過在天子一念之間,百年王朝、千年世家,何曾有過不敗亡的東西。”


    尤憐不解地看著她,虞枝枝神思回籠,她笑笑,說道:“私底下,依舊你是你,我是我,我本就是個宮女,還來個婢女伺候,怪可笑的。”


    尤憐雖然有些猶豫,但在虞枝枝的再三囑咐下,還是答應了。


    西偏殿外,齊琰在往前走著,聽見趙吉利在身後說道:“虞娘子看起來不大好,殿下不請個醫師過來瞧瞧?”


    “不好?”齊琰皺眉,“方才看了,未見她有哪裏不好,隻是臉有些白,她總是一驚一乍的,臉被嚇白多少回了。”


    趙吉利聽見齊琰這樣說,便作罷。


    隻是齊琰往前走了一兩步,忽又頓下:“去找個醫師過來。”


    齊琰走了沒一盞茶的功夫又折了回來,虞枝枝不明所以,尤憐慌慌張張從虞枝枝床榻上站起來,安靜侍立。


    齊琰剛跨過門檻,身後趙吉利小跑著過來了:“殿下,正巧方醫師來了,方醫師是虞娘子舊識,想來對虞娘子的脈象熟悉一些。”


    齊琰停住腳步,慢悠悠轉身去看方岐。


    眼前的年輕醫師儒雅俊秀,他背著醫箱,恭敬向齊琰行禮之後,就關切地望著榻上的虞枝枝。


    齊琰循著他的目光往後望過去,虞枝枝腰肢軟軟靠在榻上,溫婉點頭向方岐示意。


    這莫名其妙的默契。


    齊琰轉了轉手腕上墨綠的佛珠,心中煩躁。


    第27章 磨墨。


    齊琰盯著方岐,他忽地想起來,方岐這個人,他在虞枝枝身旁見到了許多遍。


    不可控製地,他想起上回在濯龍園垂釣時候看到的虞枝枝和方岐。


    兩人神色親昵自然,有時虞枝枝還踮起腳尖湊到方岐耳邊說話。


    回想起來,這兩人分外讓人生厭。


    虞枝枝本在淡淡微笑,忽然被齊琰冰冷地盯了一下,她頓時感到渾身發寒。


    這人方才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不痛快了?


    虞枝枝並不認為這是因為方岐的緣故,齊琰曾親口說過,他根本不在意方岐。


    他們這樣的小人物,齊琰怎會看在眼裏,虞枝枝自己也不過是齊琰解悶的玩意兒罷了。


    那是為什麽?


    或許,齊琰很痛恨她這副嬌嬌弱弱等著看病的樣子?是了,他自己都很少看病。


    大約和從前他嫌棄虞枝枝撿回沾了雨雪的柴火一樣。


    他的話還回蕩在虞枝枝耳邊——你一個宮女竟然嬌生慣養如此,未免可笑。


    虞枝枝“懂了”,於是心虛地推辭起來:“殿下,不用了,我沒有病,隻是有些累。”


    她微微垂著眼睫,像是害怕與齊琰對視。


    方岐被趙吉利半路逮過來,本就心中墜墜,看見虞枝枝這副樣子,更是忐忑起來,他腳步遲疑。


    看在齊琰眼中,他更覺得虞枝枝和方岐兩人之間有什麽在瞞他的事。


    齊琰沉聲:“診脈。”


    方岐轉頭看虞枝枝,見她臉色慘白,眉眼卻有豔色,他顯而易見愣了一下。


    齊琰審視著看著方岐眼中的怔愣,他目光沉沉,撥了撥手腕間的佛珠。


    炭盆中紅炭燒出一聲細微的爆裂聲,這細微的聲響顯得室內的安靜尤為死寂。


    齊琰麵色陰沉,虞枝枝和方岐更加不自在,於是齊琰愈發覺得他兩人有鬼。


    在這莫名其妙的氛圍中,方岐硬著頭皮走到虞枝枝的床榻邊上。


    他剛要將手搭在虞枝枝腕上,一向機警的趙吉利終於反應了過來。


    趙吉利大聲道:“尤憐,替虞娘子放下簾子。”


    尤憐如夢初醒,聞言將帳鉤一拉,放下了床帷,她又機靈地為方岐遞上帕子。


    方岐接過帕子,虛虛搭在虞枝枝腕上。


    虞枝枝纖細蒼白的手腕從藕色的床帳之中伸出,晃悠悠掛著一隻墨綠的鐲子,這玉鐲仿佛能輕易折斷她的腕,襯得她十分嬌弱。


    虞枝枝隔著帳對方岐說:“方藥丞,我沒病。”


    她不想讓齊琰覺得她是一個麻煩精。


    方岐收手,說道:“虞娘子身子嬌弱,雖沒有生病,但……”


    他抬起眼睛,並沒有敢直視齊琰,他猶豫著說道:“房事上要尤為小心,萬不可隨性而為。”


    方岐把脈的時候覺得略微不對勁,但他又覺得是自己多想了,虞枝枝來冷宮才幾天。


    帳內虞枝枝的影子看起來都分外僵硬,但帳外的齊琰卻淡然如初,不置可否。


    趙吉利忙道:“方藥丞辛苦了,”他給方岐提藥箱,“藥丞路上走慢些。”


    方岐看著趙吉利提藥箱的動作很是伶俐,沉默了一下,行禮退去。


    尤憐想了想,也跟了出去。


    屋內又剩下齊琰和虞枝枝二人,齊琰走到床榻邊,隔著帳子問虞枝枝:“你在慌什麽?”


    虞枝枝支支吾吾:“我、我哪裏慌了?”


    虞枝枝反客為主:“倒是殿下你,沉著一張臉,快將方藥丞嚇到了。”


    齊琰蹙眉深思,然後他逼近一步,隔著輕薄的垂帷,抬起虞枝枝的下巴,他用拇指隔著薄紗摩挲著虞枝枝的肌膚:“莫不是你串通了那個藥師,讓他過來提醒孤房事小心?怎麽,吃不住?”


    虞枝枝被他的手指燙到臉頰生紅:“我才沒有說那種事呢。”


    齊琰哼了一聲,捏了虞枝枝的下巴:“好好養著,本欲今日帶你去東觀的……”他上下掃了一眼虞枝枝,“如此不中用。”


    虞枝枝錯愕,方才不中用的還是齊琰,怎麽一下子就成她了?


    她來不及細想,對著齊琰的背影喊道:“殿下,我養好了,可以去東觀。”


    但齊琰似乎根本沒有聽見,他絲毫不理會背後的虞枝枝。


    齊琰回到寢殿,見到趙吉利在殷勤地給他打掃宮殿,整理床鋪,齊琰不解:“做什麽?”


    趙吉利道:“昨夜奴婢沒有預備,床榻都沒換上個喜慶顏色,還有,這帷幔也應當換成紅的才好……”


    齊琰看著懸掛了一般的紅帳,他皺眉:“換回來。”


    趙吉利動作一頓。


    齊琰說道:“這裏一切照常。”


    趙吉利隻好訕訕地收回來手裏的帷幔。


    他本還想趁著今日給虞氏請個封,看來殿下並無此意。


    原以為今日之後,殿下不再是一個人,但他家殿下似乎更情願一個人。


    .


    德陽殿內,皇帝在和齊琢下棋,董泰和周節侍立一旁。


    父子兩人閑聊般地說起了齊琰和虞枝枝的事。


    皇帝落下一枚白子,說道:“你看中的那宮女卻是五郎的房中人,這事便到此為止。”


    齊琢不在意道:“原是不知道的,既然是五弟的人,兒子自然不會再要她,原本也不是什麽要緊玩意。”


    父子兩人談話異常溫馨,渾然不似天家父子。


    這也是天子性情使然,天子原本不過是一個藩王,懶散逍遙慣了,全無帝王威儀,當皇帝這麽多年來,他雖然暫且掌控了局勢複雜的朝廷,卻沒有更多的心氣和手段來重整朝綱,這天下依舊延續著前代的沉沉暮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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