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些事感到生氣就是精神病?那您脾氣一定很好,能忍常人所不能吧?”


    對方聞言想反駁, 但卻被她旁邊的同伴按住, 便憤憤地瞪了他一眼,嘴唇翕動幾下,終究因為陳葉過於冰冷嚴厲的神情而退縮噤聲。


    陳葉回過頭來,看向摔了碗之後紅著眼睛站在原地發怔的楊沐桐, 看見她臉上的難堪和憤怒錯雜在一起,頓時歎了口氣。


    這樣大庭廣眾之下的失態, 實在是……


    他站起身,試圖去拉她的手,柔聲勸道:“桐桐,你先冷靜一下……”


    “你少碰我!”楊沐桐像觸了電一樣, 用力甩開他的手,彎腰拿起自己的包, 轉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見她跑走,陳葉的臉色再也繃不住,著急地叫楊微, “快去追上你姐, 別讓她出事了!”


    隨後先是向周圍的客人再三道歉, 又結賬, 並賠償了餐具的損失,然後急急忙忙地追了出去。


    楊沐桐衝出餐廳,夜晚的冷風撲麵而來,瞬間便將她腦海裏的怒火吹滅了大半,她突然覺得茫然起來,站在路邊看著眼前來往的車輛有些不知所措。


    她沿著路邊走了幾步,又停下來站了一會兒,然後繼續走。


    她也分不清這到底是不是回家的方向,車也不要了,就這麽走著,她覺得自己得走,但為什麽得走,她也不知道。


    站在紅綠燈路口,看著紅燈變成綠燈,她錯誤地以為這是人行道的,直接就埋頭衝了進去,結果卻聽見尖銳的刹車聲在耳邊響起。


    “吱呀——”


    “喂!美女你看路啊!很容易出事的啊!”


    她怔怔地看著對方,嘴唇動了幾下,連道歉都沒說,轉身踉踉蹌蹌地跑了,她知道自己這樣不對,也知道自己看起來肯定非常狼狽。


    但她已經沒有力氣去顧及這些了,她隻覺得一顆心就像被石頭堵住了出口的火山,想要噴發火焰和岩漿,卻又沒有出路,壓抑得她幾欲窒息,喉嚨像被什麽捏住一樣,連呼吸都像是從喉嚨縫裏擠壓出來的一樣,生不如死。


    眼睛也又熱又痛,模糊得已經有些看不清前麵的路。


    甚至連耳朵有一瞬間的失聰,然後又突然有刹車聲和說話聲爭相恐後地湧進她的耳朵,死亡的恐懼突如其來,將她籠罩在當中。


    她似乎聽到有人問:“姑娘,你要不要坐車?”


    好像是一輛藍色的出租車。


    她想都沒想,直接就拉開門坐了進去,茫茫然的,低著頭,不知道在看什麽。


    出租車司機是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見她不吭聲,就回頭隔著圍欄問了句:“姑娘,你要去哪兒?”


    楊沐桐愣了愣,遲鈍地回過神,嗓子終於可以發出聲音,隻是嘶啞幹澀,“去……”


    去哪裏呢?她突然想到鳳凰巷,產生出一種強烈的厭惡和排斥感,她又微微一愣。


    然後才想起來,“……我要去玉景花園。”


    那是她自己的房子,原來天大地大,她還有一處可去,想到這裏,她突然覺得心裏好受了一點。


    她的脖子愈發往下彎,眼淚從眼眶溢出,滴落在膝蓋上,霧霾藍色的布料顏色瞬間加深。


    心裏有兩種力量在拉扯,一邊是長大以後對父母的體諒,他們再不好,也沒有大錯,另一邊則是小時候渴望被關注被肯定卻又一次次落空的失望,終究凝結成十六歲那年的怨恨。


    她人生中最後一次對周悅和楊致遠產生希望是在十六歲,盼著他們能好好地問她一句你為什麽要早戀能不能不要影響學習,可是等不到。


    那也是她人生中對他們最後一次感到失望。


    後來上了大學,接觸到“原生家庭”這個詞,她才突然明白,她有一個不太好的原生家庭,她永遠在尋找愛和被愛,永遠在失望。


    陳葉成了她的稻草,有人將她的稻草被粗暴地奪走,勒令她不許再和稻草在一起,她聽從了,可是不滿卻日益累積成沉重的負擔。


    楊沐桐覺得頭很痛,伸手捂住耳朵,閉上眼睛,好像這樣就能一切都過去。


    楊微一直跟在她的身後,看見她跌跌撞撞又速度很快地在馬路上橫衝直撞,急得眼淚都要下來了。


    “姐!姐!”


    “你等等我——”


    她一路追一路喊,卻隻看見楊沐桐一頭紮進車流裏,楊沐桐的身影被車子淹沒的那一刻,她隻覺得自己雙腿發軟,渾身發冷,幾乎就要摔倒,心慌得不行。


    “楊微!”


    陳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連忙扭頭,“哥,我姐……我姐闖紅燈了……”


    “我看見了,你先上車。”陳葉點點頭,臉色陰陰的,焦急地催促她。


    楊微上車以後,他們透過前麵的車窗,看見楊沐桐上了一輛藍色的出租車,陳葉急忙開車跟上。


    因為一路要經過好幾個紅綠燈,陳葉幾次都被堵在紅燈路口,眼睜睜看著藍色出租車在綠燈最後一秒揚長而去,心裏慌亂,忍不住一巴掌打在方向盤上。


    “艸!”


    他罵了一聲,呼吸加重,又猛地呼出來,借此平複心裏的焦灼,也宣泄少許胸中的悶氣。


    剛才明明氣氛還可以,偏偏因為楊微的那些話將整個場麵搞砸,他又不能怪楊微。


    怪她什麽?難道要怪她太老實?


    隻能將這筆賬記到周悅和楊致遠頭上去,陳葉根本想不通,為什麽父母子女之間,關係能夠變成這樣。


    他沉著臉,渾身氣壓不停降低,車廂裏的氣氛越來越沉默壓抑,楊微抿著唇,根本不敢看他,實在覺得憋得難受了,就搖下車窗,讓冷風吹進來。


    出租車在玉景花園門口停了一下,司機伸頭出去跟門衛說了兩句,又讓他看看楊沐桐,說:“小姑娘身體不舒服,我送她到樓下就出來。”


    門衛放行,其實司機師傅也不知道楊沐桐住哪兒,進去之後才問:“姑娘,你住哪個單元啊?”


    楊沐桐覺得頭痛得很,思維也遲鈍,茫然了半天才想到要回答問題。


    到了單元樓樓下,她顫著手掃碼付了車費,推門下車時絆了一下腳,踉蹌得差點撲街,抓住車門狼狽地站穩,她看見司機師傅從駕駛座伸頭出來。


    衝她說了句:“姑娘,回去洗個熱水澡,睡一覺,明天就沒事了,世上沒什麽過不去的坎兒,你還那麽年輕,邁過去就是海闊天空,加油。”


    他也不知道她為什麽事能哭成這樣,隻是好心地安慰她,給她加加油。


    楊沐桐抿著唇,點點頭,眼淚撲簌簌地落,想要道謝,可是嘴唇蠕動好幾下,終究是發不出聲來。


    她像被一張無形的網束縛著,無法言語,無力掙脫,隻能沉默地走向樓道,進入電梯,然後沉默地開門,關門。


    燈啪一聲亮起,滿屋子都是明亮的光線。


    回憶最沉重的一扇門被看不見的手推開,那些被遺忘的往事突然就這樣出現在麵前,清晰如昨,纖毫畢現。


    在周悅要求她和陳葉分手的第二天,她約了陳葉在操場見麵,陳葉開始是以為她找自己來商量對策的,畢竟被發現了嘛,肯定要被家長問的,說不定還要挨罵,怎麽應對雙方父母,確實需要他們商量一下。


    “我們一定要統一口徑,共同進退,楊桐桐你知道麽?”少年搭著她的肩膀,聲音嚴肅正經,“咱們要一條心,千萬別互相扯後腿,不然我饒不了你。”


    她沉默地扭頭,看到少年陳葉臉上難以遮掩的不確定,這才明白,原來他是在虛張聲勢,不知道為什麽,忍不住笑了一下。


    可能是發現,原來他也不是什麽都那麽有把握的,也是會害怕和慌亂的,他也有軟肋。


    陳葉見她笑,有些生氣,用手指輕輕捏住她的臉蛋,氣急敗壞,“楊桐桐,你是不是要氣死我?我跟你說正事呢!”


    她抿著唇點點頭。


    他就鬆開手指,揉了揉她臉上被掐過的地方,放緩了語氣跟她說:“桐桐,我爸媽很開明的,也很喜歡你,我想過了,隻要我們的成績不受到影響,肯定沒問題的,倒是你家,周阿姨……”


    他話沒說完,楊沐桐就打斷道:“小葉哥哥,我們分手吧。”


    陳葉一愣,瞪著眼吃驚地看著她,“……什麽玩意兒?你再說一遍?”


    “我說……”她老老實實地重複,“小葉哥哥,我們分手吧。”


    聲音軟軟的,和平時一樣,帶著一點點甜,但說出的話卻像刀子一樣,一瞬間刺入他的心髒,一開始沒什麽感覺,但越來越痛,越來越難受。


    他感覺得自己被背叛了,震驚到說不出話來,看著楊沐桐,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過了許久才問:“桐桐,你是不是開玩笑的?”


    楊沐桐抿著唇,搖搖頭。


    她的臉上閃過愧疚、難過和自責,還有大片的茫然,囁嚅著說:“對不起,小葉哥哥……”


    陳葉瞪著她,氣得直喘粗氣,“我不答應,就不分!”


    說完又追問:“為什麽要分手,不分不行嗎?我們不能一直在一起嗎,說好了的……我、我還想過……”


    他的聲音突然變輕,委屈地道:“我還想過等你大學畢業,就跟你求婚的,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


    楊沐桐頓時更加茫然,甚至覺得害怕起來,“……求、求婚?”


    他們還那麽小,怎麽會說到這種事?


    可是陳葉覺得理所當然,“既然互相喜歡,就要一直在一起啊。”


    少年人浪漫主義滿懷,想法單純直接,做事衝動,看過父母的和睦恩愛,便覺得那就是婚姻的全部真相。


    然而未來很遠,遠到讓另一個人覺得害怕。


    她退縮著告訴他:“可是……我們要分手了。”


    說完她轉身就跑。


    陳葉沒追上,上課鈴響了,他直到放學才堵到她,逼問她為什麽要分手,她始終沉默以對,那是他第一次發現,原來楊沐桐這樣倔強。


    他不敢再問,改為央求她改變主意,“不分手好不好,桐桐,不分手好不好?”


    楊沐桐看著他,愈發覺得想逃避,他後來生氣,罵她不守信用,她看著他像困獸一樣,露出狼狽的樣子。


    原來他也會狼狽嗎?


    陳葉最後一次找她,將她堵在鳳凰巷的路口,又問她到底為什麽要分手,那時她已經被母親嚴厲指責過,那些話是隻要看見陳葉就會自動在腦海裏播放的,起初她想起一次就難堪一次,後來想得多了,便開始生厭。


    不僅是對周悅,也是對自己,甚至是對陳葉。


    如果沒有開始就好了。她這樣想過。


    可是怎麽可能會有如果,她答應的時候是高興的,和陳葉在一起也是快活的,除夕夜他們獻出彼此的初吻時,激動得不成樣子,滿心歡喜滿心甜,覺得眼前人比天上月都要美好動人。


    可是書裏說過:“世間好物不堅勞,彩雲易散琉璃脆。”[1]


    那些溫暖和美好被現實打碎,他們都猝不及防,一敗塗地。


    她索性告訴陳葉:“我媽不同意我們在一起。”


    她唯一一次任性就是跟陳葉在一起,然後又提出分手,除此之外,她永遠乖巧。


    陳葉頓時啞然,他怎麽就忘了,楊沐桐有多麽希望得到周悅的認可。


    他氣得罵她:“楊沐桐,你就是傻子!傻子!”


    罵完她又罵自己:“我也是個大傻逼!分就分!”


    罵完他轉身就走,走到一半他又折回來,通紅著眼睛咬牙切齒地告訴她:“楊沐桐,你以後一定會為了今天的任性後悔!絕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桐葉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山有嘉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山有嘉卉並收藏桐葉渡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