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少女仰著頭,眼睛黑亮,像初見時說起想要活著的樣子,謝子介離去時注定什麽也帶不走,這個也一樣,但至少這段時間,讓他暫時保管吧。


    謝子介不必再活在世上,可正因為如此,他才更想關注努力生活的鹿瓊。


    *


    那次休沐後,兩個人又都忙了起來,鹿瓊忙著做手衣,還忙著禮物的事。


    她和周繡娘雖然隻有兩個人,但對要做什麽是了熟於胸的,王掌櫃的意思是,過陣子有一路要去大名路的商隊,鹿瓊她們先給這群行商做一批。


    “若是好用,”王掌櫃表示,“我自會給相熟的其他掌櫃提你們。”


    鹿瓊把力氣都撲到了手衣上,周繡娘在惦記下一批生意,鹿瓊卻想著,要是能早早完成這批生意,給謝秀才的禮物,是不是就能再改改樣式了。


    可惜還是沒有趕上。


    周繡娘琢磨出來一種新的活扣,比之前的更好,鹿瓊猶豫了半天,還是決定把做好的一半拆了重來。


    手衣本身誰都能做,她們倚仗的其實就是這套活扣,若是沒有更好的也就算了,有更好的沒有拿出來,導致了行商用著不舒服,又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周繡娘。


    可這樣一來,給謝秀才的禮物就沒法改了。


    直到禮物做好,鹿瓊心裏也是忐忑的,二兩銀子對她來說,已經是一大筆錢,可她怕對謝秀才來說這禮物太廉價了。


    回到家,鹿瓊甚至後悔,自己為什麽要這樣鄭重的做了匣子呢,倒不如找個晚上,就像送針線活一樣,平平淡淡遞出去就好了。


    那樣的話,廉價也沒有關係。


    可她也真的喜歡這個禮物。


    正是因為在意對方喜不喜歡,鹿瓊才會輾轉反側,偏偏懷裏的小匣子都被暖熱了,謝秀才還在書房裏。


    要進去嗎?鹿瓊更躊躇了,她最終還是沒敢進去,可謝秀才今天在屋子裏呆了好久,才推開了門。


    謝秀才還是一身白衣,還是那樣俊秀,他衝鹿瓊招了招手,遞給了她一個匣子。


    “禮物,你也近十七了,我想著補了你的及笄禮,”他又添了句找補,“當做新年禮物也行,總之你先打開看看,可否喜歡?”


    這話說的七零八落,謝子介眼中劃過一絲懊惱。


    其實他就是想送而已。


    鹿瓊接過匣子打開,她定睛瞧了瞧,怔住,又抬頭,一時間居然不知道說什麽。


    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第24章 禮物,稱呼,俞家鋪子,……


    盡管在遇見謝子介之前, 鹿瓊幾乎沒有機會看書,但因為朱氏讓鹿慧和鹿秀都讀書的緣故,鹿瓊是知道書是什麽樣子的。


    書樣子無非就那幾種, 最常見的是書生抄的書,很長的一卷紙,從頭抄到尾,折起來中間密密麻麻的。抄書的都是苦學的寒門書生, 字都不會醜,但一眼望過去, 也會令人頭暈目眩。


    要是精致點呢, 就是謝秀才手裏那一種, 書更白,紙張厚實,帶著墨香味, 雖然也是密密麻麻的字,但拿線穿了起來,拿在手裏,手裏也不會散。這就是非常好的書了。


    謝秀才給鹿瓊講過還有一種書,用灑了金的紙做出來,說是書, 人看的並不是書中的內容,而是這紙。


    苦學的人是不會用這種書的,貴卻沒多少字,一般是閨閣小姐才用的的,或者就是輕狂的書生們,拿了給青樓的花娘們傳信。


    但鹿瓊手裏這本,卻是她從來沒見過也從來沒想過的。


    書本身, 隻是一本詩經,書自然是高貴的,但比起孤本古籍,詩經就顯得尋常了。


    書厚實潔白,但也不是灑金紙,真正精妙的是裏麵的圖。


    帶圖的書,一般就是繡像,但繡像總是有些模糊粗糙的,而且隻有人,有些粗劣的,更是連人都看不清,反而像是厲鬼了。


    而她手中這本,畫師功力了得,寥寥幾筆,已經勾勒出詩中情景。


    有景,又人,亦有獸,都栩栩如生,畫師筆下並不追求形似,但鹿瓊總能看出來那是什麽。此人定然是個詩畫雙絕的才子,並且治學功夫了,才能配出這樣精致的圖來。


    也許世家豪族的子弟,也能享受到這樣妙趣橫生的《詩經》,但對於鹿瓊來說,這很讓她震撼了。


    雖然說第一眼被畫吸引,但仔細看來,鹿瓊發現這書中的字和她用的墨帖是很相似的。


    不,鹿瓊糾正自己,這就是一個人的字,隻是更多了幾分筋骨,雄渾偉健隱隱有風雷之勢,就像謝秀才說的那樣,和這份《詩經》比起來,那鹿瓊現在用的墨帖,就多了幾分單薄了。


    “謝秀才,這是……?”鹿瓊很糾結。


    謝子介輕描淡寫:“你前些日子不是說總是讀不懂詩嗎?我便想著,若見了詩中的情景,便能多了幾分詩中的詩意了。”


    這個世道下,尋常農女是不讀書的,讀,得起書的大家閨秀,又有其餘的要學,主持中饋,算賬理家,除非是真的熱愛詩書,不然普遍有些才情又懂道理,不會被輕易蒙騙,也就足夠了。


    但謝子介並不懂這些,就算懂,也會一笑而置,謝十三郎讀書太順,有心克製也還是犯了聰明人的錯誤:讀書猶如吃飯喝水,最多是沒機會,若有機會,哪有什麽難的。


    所以他拿祖父教他那一套教鹿瓊。


    鹿瓊性子嚴謹踏實,讀起書來,絕無半分不情願,又十分勤勉。但令她沮喪的是,還是有時候跟不上謝子介的講授內容。


    比如《詩經》,她就學的不大好。


    鹿瓊性子要強,雖然她不用考科舉,但既然知道了不行就會發愁,謝子介剛好要給她做墨帖,於是便順手做了這本書。


    功夫自然還是費了點的,可是看到現在鹿瓊的驚歎,謝子介也覺得值了。


    再說他早就想把那墨帖給換下來了,十五歲的謝十三郎終究還有點輕狂,字如其人,就算鹿瓊這輩子也不可能知道謝子介是謝十三郎,但他知道,鹿瓊以後肯定會越來越有見識,他不希望等那那時候鹿瓊印象裏的謝十三郎是個輕狂人。


    “這是謝秀才你你寫的嗎?”鹿瓊很糾結,這畫肯定是謝秀才畫的,和教她寫名字那天的小鹿一模一樣,但是這字和謝秀才相差未免太大了。


    雖然這麽說不太好,但完人如謝秀才,原來也有不如別人的地方,鹿瓊突然發現——比如字。


    謝子介輕描淡寫:“並不是,隻是和現在你用的墨帖是同一個人寫的,我隻是尋來又在上麵做了畫而已。”


    哎呀,鹿瓊心裏有點可惜,謝秀才的畫自然是極好的,但她喜歡,這《詩經》的主人會喜歡嗎?要是不喜歡,好像就不太好。


    她又生出一絲好奇:能寫出這樣好的字的人,會是什麽樣子。


    謝子介仿佛看出來鹿瓊心中所想,淡淡道:“字的主人已經死了。”


    死了?


    鹿瓊愣住,隻能喃喃感慨一句:“這可真是天妒英才,真想知道他是誰。”


    謝子介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出了一會兒神才說:“你莫擔心,我認識字的主人,他是我一個朋友,泉下有知,也不會在意我這樣在上麵作畫的。”


    鹿瓊這才放了心,又生出來新的感慨:謝秀才和他的朋友,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鍾靈毓秀的地方出來的。


    謝子介並不是很想和鹿瓊聊謝十三郎死沒死這種問題,幹脆翻到《小雅》裏的《鹿鳴》低聲唱起來: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畫麵中兩隻小鹿彼此依偎著像極了昨天像極了前陣子兩人在瓦舍裏見到的糖人。


    他古音發的很周正圓潤,調子也清麗婉轉,悠揚又好聽,鹿瓊也跟著也唱了兩遍,她聲音更清脆些,這兩句話反反複複唱了幾次就已經完全把住了調子。


    謝子介沒在開口,隻站在那裏,聽鹿瓊低聲那短短的四句詩。


    鹿瓊實在是太喜歡這個禮物了,簡直愛不釋手,可也正是因此,懷裏的盒子又提醒他,她自己也有一個禮物。


    這也實在是太巧了,本來是她打算給謝秀才買禮物的,怎麽兜兜轉轉到最後,反而是謝秀才先送了自己禮物呢?


    和這樣精致的墨帖比起來,鹿瓊越發覺得自己的禮物拿不出手。


    那就算了,鹿瓊想,等哪一天,她悄悄的放到謝秀才床頭好了。


    她很珍惜地把墨帖要放進匣子裏,可是偏她太小心翼翼手裏的墨帖,懷裏的匣子便跌落出來。


    鹿瓊心裏一急,哎呀一聲就伸手去了拿,她旁邊就是桌角,謝子介哪敢讓她碰到,一隻手護住她的頭,另一隻手自己去接了盒子。


    下墜的時候,盒子就自動開了,裏麵的東西就這樣落入了謝子介眼中。


    那是個小小的玉冠,上麵刻了平平安安四個字,字和謝子介是有些相似的,準確來說是和謝十三郎有些相似——這是鹿瓊的字,而這玉冠不是姑娘們的款式,所以這是送給誰的昭然若揭。


    鹿瓊沮喪道:“是有些廉價了,我隻是想著手衣賣出來了價錢,所以想給你做個禮物感謝你。”


    買玉就花完了銀子,她隻能自己上手,玉冠要比釵子難刻多了,琢磨的時候就在想為什麽要送玉冠,想了很多,連她自己都不敢認了——在那些意義裏,二兩銀子的玉,又太廉價。


    ”謝秀才你說過,本朝的規矩,二十加冠成丁,或者成婚後自然成丁,你還沒二十,可現在也算成丁了,我就想送你這樣一副玉冠,你是狀元才,以後一定能騎著高頭大馬進皇宮見官家的。咱們現在還還是白身,用不了玉,可我知道總能見你穿朱披紫那一天。”


    “可我又覺得,隻要平平安安,也是很好的。”


    謝秀才才高八鬥,可有時候卻冷的不像凡間人,鹿瓊不喜歡阻止別人的選擇,可謝秀才不一樣。


    他們現在是家人了,她不希望謝秀才一直在那樣的孤冷之中。


    謝子介垂眼,凡是愛重他的,除了要他出人頭地,也必要他一生順遂,甚至後者要比前者還重要。


    所以祖父才會讓謝十三郎隻做謝子介,哪怕他心中自己的孫子天資驚人。


    放不下的是謝子介也是謝十三郎,坦然赴死的人反而不會像他這樣在痛苦中掙紮,有時候謝子介也會想等他複仇完下了黃泉,恐怕家中的人也是已經喝了孟婆湯,前塵俱忘,轉世投胎了。


    看著平平安安四個字,他第一次有所動搖,隻是他不能給鹿瓊任何承諾,隻能偏開了話題。


    “我那天看見你手裏拿了那隻小鹿的圖,你要是想學做畫嗎?”


    鹿瓊是覺得那頭小鹿好看的,寫在謝子介三個字旁邊神氣又機靈,要是有可能,她想描了做針線。


    可學畫這種事,鹿瓊還真的沒有想過。


    書已經是讀不過來的,哪還有閑情逸致學做畫呢。


    可今天拿著這麽漂亮的墨帖,鹿瓊的確猶豫了。


    猶豫與沉默有些時候已經表達了意思,謝子介便開始琢磨:“我屋中還有不少顏料,不過你初學,用的會多,不如再出門買些。”


    鹿瓊就怕聽到謝子介這樣說,臉色變了,很鄭重的強調:“謝秀才,這樣的話我可就不敢學了,我就從隻用墨水的開始就好,顏料是我是不敢碰的。”


    謝子介和她對視半天,最後敗下陣來,無奈道:“家裏的墨還是不夠了,既然你這樣說,那我們再去買一些墨。”


    *


    書房也是在瓦舍旁邊的,像鹿瓊原來的布坊,其實也是在這一片,而俞五娘的的脂膏鋪子也在這邊。


    商鋪多,口角自然也就多,兩個人過來時發現有人在爭執,也沒有在意是哪家鋪子,等到了書坊買了筆墨,倒是書坊老板提醒了一句:“今兒就別要去那邊了,已經鬧了兩三天了,很是難看的。”


    鬧兩三天,那是大事了。


    鹿瓊有些猶豫,到底要不要過去看看?她並不是一個很愛湊熱鬧的性格,但是既然打算做生意,那麽就要消息靈通一點,這片可都是商鋪,今日若不過去,錯過了什麽,那就後悔都來不及了。


    鹿瓊還沒決定下來,門裏進來了熟人,居然是溫大郎和他的妻子李氏。


    溫大郎見了謝子介也很驚喜,過來打招呼,他們夫妻兩個是來買紙的。


    李氏和溫大郎從小一起長大,李氏對書和賬本都很懂得。夫妻兩個從來不缺共同話題,夜半討論算學問題是常有的事,或者聊起家裏生意,經常直接披衣坐起,算算寫寫半天。


    筆墨紙硯用的就比別人更耗費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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