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無賴”撩了下眼皮,知道周氏根本不是為了鋪子來的,漫不經心:“老夫人,我們不想動你,你不是還有個女兒麽?丟了這個蠢貨,你該高興才對。”


    這話蠻橫到了極點,還暗含威脅,周氏氣得直打哆嗦,她現在隻能祈禱鹿瓊那邊順利,周氏跟著丈夫周轉了幾個縣,知道這些地痞多麽難對付,一般都是能避就避開的,可萬萬沒想到,還是有避不開這一天。


    她強作鎮定,一邊試探這些“無賴”,一邊拖延時間。


    鹿瓊先去找了就在鋪子旁邊的管事,聽說是縣令的女兒出事,管事嚇了一跳,一點也不敢隱瞞,按照管事的說法,那些人是五天前來的,租了個無人住的大院子,之後就是現在的樣子了。


    鹿瓊問清了院子的距離,心裏一沉,這個路程,俞五娘是過不去的。


    線索一下子斷了,鹿瓊反而冷靜下來,她記得謝子介說過,江六經常在一個茶坊,如果說這群砸了鋪子的是假無賴,那江六就是這片的地頭蛇了。


    出於謹慎,她沒有讓護衛們進茶坊,江六果然在,聽說了因果後眼睛閃了閃,又聽說縣令的護衛在巷子外等候,笑容便真切了很多。


    他其實不在意青天大老爺們見到他,但鹿瓊這份心思江六還會很受用的。


    這位嫂嫂和她那個嘴裏沒一句實話,總愛故弄玄虛的夫君比起來,實誠坦率得可愛。


    就算為了謝子介不找他麻煩,江六也會如實告知的,但既然鹿瓊是個體貼人,江六也體貼了一把,給出來自己的建議:“既然裝作了無賴,這群人在東七巷子肯定有宅子,嫂嫂帶好護衛再過去,我就不出茶坊了。”


    把官府的人帶去東七巷子,江六就可以滾回薊北路了。


    鹿瓊心想江六可能是不方便和官府的人碰上,向江六道謝完,帶著護衛急匆匆去了。


    他們到得很巧,再遲一柱香,俞五娘就要沒命了,這四個“無賴”訓練有素到可怕的地步,並不放鬆,也不嬉鬧,一雙雙眼睛掃視四周。


    俞五娘被他們堵著嘴,昏迷在角落裏,本來鹿瓊發現了“無賴”後,就讓一個跑得快的護衛再去叫人,他們還打算等一等,可其中一個“無賴”一皺眉,不知道是不是發現了什麽,提刀朝俞五娘走過去。


    那就必須上了,一群護衛和府兵一同圍住了這群人租的院子,純靠人海戰術。


    就算這樣,也差點讓他們帶著俞五娘跑了。


    幸好他們大概是覺得活著的俞五娘更有牽製作用,就沒下刀,謝子介帶著俞縣令直接來了這邊,又帶來了一些衙役,才控製住局麵。


    俞縣令他們還要去周氏那邊,便讓護衛們把鹿瓊和俞五娘先送回家中。


    半路上,俞五娘已經醒了,她臉上的確生了些腫塊,此時沉默著,忽然流下淚來。


    “是我害了爹爹。”


    鹿瓊的確想知道到底為什麽被盯上的是俞五娘的鋪子,要知道,俞縣令的產業,可不止這一處。


    俞五娘哽咽著講完了事情經過。


    “剛開始是有人說我鋪子裏的東西有問題,但是這哪有可能呀,”俞五娘很惱火的,“管事的李掌櫃對我爹忠心耿耿,本來也是過來幫襯我的,才看不上這幾個東西呢。再說我和掌櫃的是天天看的,雖說哪會有什麽問題。”


    “可他們拿的也的確是我家的瓶子,你可能不知道,”俞五娘苦笑一聲,“也就是出了這事我才知道,我家的脂膏看著賣的紅火,其實很不好用,買的都是想討好我爹爹的。我根本不知道他從哪找的瓶子,也許地上就拾起來了。”


    俞五娘當初為了獨特,燒製了特殊的瓷瓶,結果卻惹來這樣的事。


    “我本來是想讓爹爹給我做主的,可誰知道這群人這麽蠻橫,連我爹派來保護我的府兵都得打,後來……”俞五娘垂頭喪氣,“後來你就知道了。”


    她自嘲道:“我至今不知道是誰動的手,我爹倒是知道,可他不告訴我,隻說惹不起。”


    她看向鹿瓊:“你遇到這事,會怎麽做?”


    才這麽一會兒,居然就又活蹦亂跳起來,鹿瓊也很佩服俞五娘的精力。


    她想了想,道:“我會記住他們的臉。”


    先活下來,隻要記住了臉,以後總會有辦法,鹿瓊不會選擇硬碰硬同歸於盡,她碰不起。


    “有道理,”俞五娘眼前一亮,“我記住他們的臉了!”


    “你總有機會再次見到他們的,”鹿瓊說。


    俞五娘剛想笑她哪有那麽簡單,突然意識到了鹿瓊的意思,她臉色變得不虞:“你什麽意思?”


    俞五娘的確做了打算,這次回去就和父親說,她要回江平,江平俞家是能給她相看京城高門的。


    她一直都是心比天高的人,這回的事隻是讓她下定了決心而已。


    鹿瓊沉默,她其實也是試探,畢竟俞五娘向來高傲,和溫和的六娘不同,俞五娘做出了別的選擇。


    鹿瓊不會輕易評價別人的選擇,人人都有自己的路,她和謝秀才的婚姻戴上權宜之計四個字的時候,就已經也夠荒唐了,直到現在她也談不上喜歡俞五娘,但聽到還是心生感慨。


    她們沉默著回到府中。


    *


    俞縣令一家肯定還有家事要談,鹿瓊就和謝子介早早告辭了,這天明月光輝,鹿瓊轉頭,就看見謝子介在一片柔和的月華裏。


    其實這段日子,鹿瓊覺得謝秀才已經活潑了一點,有了人味兒,像陸媽媽口裏的少年謝子介了,可今天晚上的謝子介,又退回了他孤冷的月光之中。


    她想了想,問謝子介:“謝秀才,能教我唱早上那首歌嗎?詩三百裏那首。以前從沒聽說過詩也能唱呢。”


    詩三百本來就是歌謠,隻是隨著朝代更迭大部分已經失傳,謝子介依然在那片月光裏淺笑:“這有什麽不可以的,大部分人是不會唱了,因為還要發古音,調子也少了很多,我也是跟著長輩會一兩首曲子。”


    鹿瓊並不知道,隻有治學詩經廣博的大儒,如謝子介的祖父,才能做到這一點,她隻是眼睛亮亮的,跟著謝子介唱那婉轉的古音。


    那片月光終於暫時敗下陣來,謝子介不再是一身孤冷了,而踏進家門那一刻,鹿瓊正了臉色。


    “謝秀才,我有件事要跟你說。”


    “嗯?”謝子介示意她說。


    “我以後不能再叫你謝秀才了,你說,我叫你什麽好?”


    第25章 稱呼,宮女之役


    陸媽媽已經推開了屋門, 準備出來迎迎鹿瓊和謝子介,聽到鹿瓊的話,又縮回了腳步。


    叫秀才, 也沒什麽問題,那些官老爺的家眷,直接叫夫君“將軍”、“相公”的還少麽?甚至有些夫君還沒有官至宰相的,也會在府裏叫一聲相公, 算是求好兆頭。


    甚至這些年,就連平常百姓家裏, 也會叫一聲“相公”。可見這樣的稱呼, 一點也算不上不親近的。


    可鹿瓊想叫得更親近, 陸媽媽肯定喜聞樂見。


    於是陸媽媽吹了燈,暗想今晚怎麽也不能出去,躡手躡腳回去睡了, 讓鹿瓊和謝子介盡情商量。


    而正屋裏的謝子介張口欲答,又被鹿瓊拉進了他倆的屋子。


    “陸媽媽還在那邊呢,”鹿瓊很嚴肅,“這可不能讓陸媽媽知道。”


    謝子介想起剛剛極其細小的腳步聲,失笑,陸媽媽恐怕是不會出來的。


    但他也沒有反駁。


    兩個人坐定, 鹿瓊又鄭重的強調了一遍:“謝秀才,這樣可能會被別人發現的。”


    其實謝子介並沒有在意這件事,夫妻之間如何稱呼,哪有什麽定論,比起把婚姻大事當做權宜之計,稱呼做丈夫的叫做“秀才”,實在是太普通了。


    鹿瓊隻是心虛而已。


    如果鹿瓊是不想叫他謝秀才了, 那換就換了,但是鹿瓊現在明顯是怕別人發現什麽,謝子介就覺得沒必要。


    他溫聲道:“你不用怕被發現。”


    鹿瓊欲言又止,大概準備了一堆道理都被堵住了,最後悶聲道:“好,那我聽你的。”


    罷了,謝子介揉揉眉心,若換一個稱呼鹿瓊就安心了,那麽換一個稱呼也可以。


    他也有些好奇了,鹿瓊到底想叫他什麽。


    他問道:“那瓊娘覺得該怎麽說?”


    鹿瓊沉思了一會兒,問道:“謝秀才,你在家中排行什麽呀?我見他們叫大郎、二郎的很多。”


    排行什麽?這一輩裏他排行十三,江南謝家的謝十三郎,但是這是不能告訴鹿瓊的,這樣子叫可要比謝秀才三個字引起的紕漏多太多了。


    他搖搖頭說:“我家中不講究排行的,我自己也不清楚。”


    鹿瓊猶豫了一會兒,糾結的喚了一聲:“夫君。”


    她聲音脆脆的,又因為靦腆生澀,便多了一分柔和,這一聲並不高,反而低的仿佛山間的葉子被風吹動,仔細聽才能聽到。


    但這一聲太陌生,讓謝子介心裏動了一下,而鹿瓊的耳朵也一下子紅透了。


    她想說什麽,又開不了口,最後才道:“這樣不行。”


    鹿瓊否決了:“哪有這樣子叫的呀,除非是新婚的夫婦。”


    的確,這樣叫十足的羞澀,仿佛是少女剛剛動心,他們成婚也有小半年,已經不適合這樣了。


    謝子介還沒開口,就見鹿瓊又頓了頓,鼓足了勇氣又脆又響的叫了一聲夫君。


    這一聲那可是響亮極了,稱得上擲地有聲,就是不像叫丈夫,反而像是江上的纖夫在喊號子,謝子介努力忍住不笑,可忍的功夫不到家,眼中已經笑意滿滿。


    鹿瓊有些沮喪了。


    連續喚了兩聲都沒達到想要的效果,鹿瓊決定不叫夫君了,她想了想,又換了種見過的叫法。


    “官人,”她柔聲道。


    謝子介微怔,他的母親白氏就是這樣叫他父親的,如今從鹿瓊口中說出,又讓他生出一種不知道如何描述的滋味。


    鹿瓊覺得這樣叫似乎很好,於是連著又叫了兩聲:“官人,官人。”


    她聲音還帶著一點的喜意,尾音微微上揚,又清又潤,如玉石相擊。


    那聲音明明清亮,在謝子介聽來卻又柔和得過分,一時間他耳朵裏隻剩下了那雀躍的“官人”。


    鹿瓊那雙圓眼看著謝子介,眉毛彎彎的,那一瞬間沒有理由也不想找理由,謝子介很想摸摸她的腦袋。


    可是不行,謝子介想,現在的氛圍實在是太旖旎了。


    好像再這樣叫下去,他們就不是到府城就要分開的假夫妻,而是真的小夫婦。


    鹿瓊已經又換了一種稱呼,在那謝郎、謝郎的叫個不停,這聲兒可實在是太脆了,脆的謝子介腦仁兒疼。


    謝子介覺得不能這樣下去,他無可奈何地開口:“你叫我什麽都好,隻是在家裏不需要這樣子。”


    若有外人在,叫兩聲官人他也就認了,夫君也可以,叫他謝郎似乎也不錯——可從來沒人這樣叫過謝十三郎,但是若是在家裏再這樣叫,那可太對不起權宜之計四個字了。


    鹿瓊“哎”了一聲,很是心滿意足,她本來也沒打算在家裏這樣叫,在家裏還叫謝秀才就很好了,隻有在外人麵前,她得換個稱呼。


    不過鹿瓊是個謹慎又眼尖的姑娘,看見了謝秀才漂亮的眉毛蹙起,似乎在想什麽,所以她很嚴肅的說:“謝秀才,那我在外麵這樣叫你,你可要答應呀。”


    說完她又很認真的念了一遍:“謝郎,你可要答應你啊,官人,你可要答應呀,夫君……”


    她自己都念不下去了,捂著肚子笑了起來。


    謝子介心裏又生出了一種得意,鹿瓊已經越來越活潑了,笑得多開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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