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瓊從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多麽聰明的人, 但無疑她是非常敏銳的,可此時,這種敏銳卻讓她無法繼續想下去了。


    什麽是白九和謝子介不一樣的?


    他們不一樣的地方太多, 白九年少氣盛,行事坦蕩,謝子介冷靜溫柔,處事謹慎, 可要是說到承諾,鹿瓊忽然不知道說什麽好。


    她第一反應居然是白九總是口口聲聲提婚書, 而謝子介則一直在強調權宜之計。


    這當然是最大的區別, 但要是牽扯上婚書, 也就是牽扯上了她自己,好像就沒法那麽冷靜的分析了。


    她明明是想分析謝嘉鹿的。


    鹿瓊感覺自己還是忽略了什麽,她果斷先將婚書這種和自己有關的放下, 開始思索別的。


    她在屋子裏踱步,又一樣一樣的找可能錯過的點,泥人、花燈、玉佩——


    她手裏捏著據說是謝子介母親給他留的玉佩,鹿瓊神色鬆動。


    她的確一直刻意避過了什麽。


    那就是謝嘉鹿。


    鹿瓊和謝子介和離的那麽幹脆,重要原因是她一直覺得,謝秀才離開府城, 還會有大前途的。


    他留在府城,是因為她,鹿瓊一直這樣想。


    寒門子或許也可能學到同樣的學識,但謝子介提到的一些南方富貴人家的生活細節,卻肯定是錦衣玉食養出來的。


    直到她遇到了白九,白九提起,說自己已經父母亡故, 家中出了變故。


    而江六所言,則讓鹿瓊知道了,白九到謝子介這幾年,過得不好,且有仇家。


    她居然沒有多往下想,到底是什麽樣的仇家,能把白九逼到這個份上。


    她其實什麽還都不知道,甚至連白九自己恐怕都沒有完全知道,他到底要對付誰。


    但是,鹿瓊想,她自己也可以去查。


    鹿瓊有些猶豫,到底要不要和白九一起去查,不過白九自己讓鹿瓊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些天,白九一直一個人偷偷出去,半夜才歸,鹿瓊有一種預感,白九恐怕也在查自己查的事。


    白九如何變成謝子介有太多可能,鹿瓊賭不起白九的坦誠。


    她最終還是決定依靠自己。


    *


    空照小和尚想和胡夥計見一麵。


    這事兒的起因,是因為空照知道了胡夥計的家事後,對幫助胡夥計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他是個穩重又懂禮的孩子,並不直接提出自己的要求,反而先問自己能不能為鹿瓊分憂。


    鹿瓊比他大了不少歲數,看出來空照很明顯是想自己做什麽,就試探地說了幾件事,果然,聽到胡夥計在發愁,空照眼睛都亮了。


    “我想幫他,”空照是很堅定的,“我想幫他報仇,胡員外是可以戰勝的。”


    誰不能戰勝?那自然是空照遇到的那個偏心親人。


    經曆過類似的事情,鹿瓊很快明白了空照的意思,因此便問胡夥計,願不願意照顧幾天空照,如果胡夥計想好怎麽報複胡員外,也許空照可以幫忙。


    但胡夥計的回答則很耐人尋味:“掌櫃的,我之前活著都很難了,隻想熬死那個老不死,你們現在說要幫我,我卻不知道該做什麽。”


    “掌櫃的,我不甘心啊!”胡夥計聲淚俱下。


    他也曾是父親的嬌兒,可一切變化也那樣快,這麽多年來苟且偷生,他渾渾噩噩,此時聽到複仇,卻隻能憋出來一句不甘心。


    胡夥計恨嗎?他肯定是恨的,可胡員外對他來說太強,強到過去的他隻想過逃。


    他知道陸夥計不是尋常人,可複仇這種事,他甚至不知道怎麽想。


    胡夥計無疑是覺得自己辜負了鹿瓊和陸夥計的一片好心的,跟在鹿瓊身後,帶著小小鬥笠的空照,則也在沉思。


    回去後,空照說想和鹿瓊聊一聊。


    “鹿娘子,”空照說:“我其實很羨慕你。”


    鹿瓊有些不明白。


    “舅舅……他還是謝書生的時候,和我講過你的事。”


    空照說:“鹿娘子,舅舅也很羨慕你。”


    謝子介羨慕她?


    空照話鋒一轉:“鹿娘子,我其實也很想問,你就沒有恨嗎?”


    這是謝子介曾經問過的問題,鹿瓊那時候告訴他,比如恨朱氏,她還有其他的要做。


    而現在,她忽然有點明白了。


    恨有如胡夥計,也有如空照,他們是因為偏心。


    恨也有白九。


    空照道:“鹿娘子,我隻能告訴你我自己知道的,十五年前伽山案,三年前巫蠱案,”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才說道:“三年前,江南青巷案——也就是謝家陷進去的案子,舅舅是查了這些的資料,才變成那樣的。”


    謝子介會死,這是師父告訴空照的,空照知道師父知道的更多,但畢竟師父並不是很樂意告訴他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離開汴京城時候又太小,也還沒機會接觸這些,其實了解的可能還不如謝子介。


    空照道:“青巷案和伽山案,我都不了解,巫蠱案,是汴京城的事,三個宮妃,咒殺天子,於是被處死,牽連了京城不少貴人。”


    他此時無疑是漠然的,說得非常冷淡,可這孩子眼睛盯著樹,眼圈卻有些發紅。


    鹿瓊按住他,沒有讓他繼續說下去。


    空照在自揭傷口。


    無疑,巫蠱案給空照留下了很深的傷痛。


    鹿瓊道:“胡夥計會拿到他想要的的。”


    “但胡夥計自己都不知道他要什麽?”


    “他會知道的,他已經不打算渾渾噩噩下去,就會知道的,恨不是壞事,他想不到不是因為恨,是因為不敢想。”


    鹿瓊和空照都知道,他們說的不僅僅是胡夥計。


    不敢想的不止胡夥計,還有空照。


    *


    鹿瓊出了門。


    她現在要去找的,就是伽山案和江南青巷案相關。


    隻是很快,鹿瓊就發現了自己的天真。


    空照身份不同凡響,所以可以輕易說出來這些,但這些要案,實際上鹿瓊唯一能見到的地方,居然是程三丁鋪子裏賣不掉的舊話本。


    這還是一個書鋪掌櫃提醒鹿瓊的,同行莫入,鹿瓊帶了帷帽,掌櫃以為她是對野史好奇,便讓她去找找話本。


    鹿瓊便去找了程三丁。


    程三丁改行做和蒙書相關的玩具後,生意好了那是不止一點,舊話本則被他用來糊窗墊桌,聽說鹿瓊想要話本,程三丁第一反應就是鹿瓊家的窗戶破了。


    夏季多雨,窗紙潮濕破掉太正常了,程三丁熱情的拿出來一摞,塞給鹿瓊。


    “鹿娘子!最近怎麽不見你來!”


    那自然是怕程三丁發現白九和謝子介的異常。


    鹿瓊道了謝,自己翻看起來,居然還真有幾本提到了伽山案,那是官家登基後辦下的第一件大案。


    案子從伽山開始,講的是伽山一群讀了書的商戶,和當地士族的衝突,這件事鬧得整整一路都不安寧。


    這就捅到了官家麵前。


    天子震怒,兩邊全部抄家,成丁斬首,婦孺流放,特別是當時那邊最興盛的兩個士族,古家和林家,就此覆滅。


    但,鹿瓊看著自己拚湊出來的信息。


    覆滅的遠遠不止古家和林家,一個很安分的小家族,範家也消失了。


    話本自然不會是完全真的,可是好幾本裏都提到了這個範家,他們因為和京城的貴人結親,所以素來低調安分,此外在當地頗有善名,麵對衝突,更是早早閉門不出。


    所有人都很奇怪為什麽會是範家被牽連。


    可沒有話本提到青巷案。


    鹿瓊一拍腦袋,這種,她或許找錯地方了。


    她該去問於大娘,請她幫忙問問於大人。


    於大人油滑,謝子介告誡鹿瓊,盡量不要和於大人深交,但鹿瓊也知道,自己現在唯一能找到的可能知道相關的,也就是於大人了。


    她是經常登門的,門房見了她便堆著笑,請她去後麵,於大娘果然在,可鹿瓊覺得她表情似乎不太對勁。


    “瓊娘,”還沒等鹿瓊問,於大娘自己便開口了,“我父親給我尋了門親事,我要去京城了。”


    她看起來並不是很高興,眼圈發紅,鹿瓊一時間隻顧著趕緊問於大娘:“怎麽突然……?”


    於大娘澀聲道:“我並不想過府,父親也不想,可……”


    她勉強一笑:‘“是給貴人做貴妾。”


    於大人已經是知府,能被於大娘稱呼一句貴人,而且知府的女兒做妾,對方身份似乎昭然若揭。


    “是七皇子,”於大娘輕輕道,“天子下的詔,說石家子薦的我,於家那邊直接替父親應承下來了。”


    於大娘是受過後院的苦的,一點也不想再來一次。


    比起去皇子府,她還是更想留府城和鹿瓊一起當小掌櫃。


    可這並不是她們,甚至不是於大人能決定的。


    鹿瓊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於大娘勉強笑笑:“算了,不說這些了,就算應承下來,也沒我直接入府的道理,汴京城那邊的意思,應該是先等著,明年過了正旦,一起入門,瓊娘,我看你也有心事,可是發生了什麽?”


    於大娘這樣煩惱,鹿瓊並不想再拿案子煩擾她,可此時於大人回來了,並且讓婆子送來了一份名單。


    是京城世族的關係譜,於大娘得開始早早背了,特別是天子一家的。


    於大娘索性拉著鹿瓊一塊看。


    鹿瓊因為於大娘和謝子介兩件事,心煩意亂,本來是看不進去的。


    直到她看到了一個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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