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嗅到了熟悉的布局方式。


    他來府城途中,就已經和對方來回交手了幾次,彼此都是點到為止,並不講究輸贏, 事實上,他們都感覺到的了對彼此手段的親切——那是謝讓弟子才有的默契。


    那麽就像胡善龍說的,對方隻有兩個選擇,一是被他引薦給天子,二則是被他斬草除根。


    這對胡善龍來說,要比處置白九更重要,但自從來了府城,對方便幾乎沒有再出手了,胡善龍把這視為一種心照不宣,等他正事結束後,再以敵或友的方式出現。


    可他卻一直等到了現在。


    而除了陸夥計,其實胡善龍還見了其他人,大多數都是讓他有所懷疑是和他交手的那位。


    這些管事是不知道的。


    此時,胡大人正在聽管事說:“陛下的意思是,您呆到鄉試考完,見見學生們再走。”


    這就是天子的施恩了,胡善龍做為直臣,不結黨,不營私,自然也不會有什麽故交,對他有再造之恩的謝讓更是死在他手中,而天子讓他留過鄉試給舉人們做座師,便是關切他的孤直。


    胡善龍走的不是諍臣路子,沒必要時刻繃著,什麽人也不沾,連天子對自己的關心都要諫一諫,因此他坦然謝過天子恩惠,接受了好意。


    而胡善龍不可能知道,他認為是釋放了善意的謝子介,其實隻是陰差陽錯地丟掉了所有記憶。


    白九先去找了江六。


    他這些天跟著江六和江六大哥派來的人,重新學了未來的自己留下來的一些東西,不得不說還是很有用的,至少白九能清楚自己的一部分布局。


    隻是江六也說了,很多事情,恐怕隻有謝子介自己才知道,比如白九最關心的,謝子介到底要對付誰。


    江六不知道,江大也不知道,白九突然發現,他想知道的話,可能還得靠胡善龍。


    這可就太諷刺了,白九想,可是就像鹿瓊說的,他們必須找到為什麽,謝子介的局和對方的局都在向前推動,什麽都不知道其實非常危險。


    白九不再想這些,他請江六幫忙,一旦發生了什麽事,不用管他,先照顧好鹿瓊,他不知道謝子介到底和江家有什麽約定,但若他無法活著回來,請將其中他該獲得的利益給鹿瓊。


    白九看得出來,江家,或者至少那位江家家主,是欠了自己什麽,江家和謝子介牽扯太深了,這種感覺其實白九也不是很舒服,但不得不承認,這時候能讓□□幫鹿瓊,他還是很欣喜的。


    江六崇拜白九兩年有餘,甚至他不自稱自己名字,而是非要叫自己江六都是因為白九自稱白九,此時也忘了大哥的吩咐,自己就先答應下來。


    答應完了他咂摸了剛剛白九說的話,熱切問道:“白九爺,您和鹿嫂嫂是……?”


    適當聯係緊密一點自己和鹿瓊,無疑會顯得他這段話更理所當然,再說了,白九看來,自己和鹿瓊也就差一個恢複記憶而已,因此他很含蓄的笑了一笑。


    江六恍然大悟。


    而白九則出了門,他看了眼天空,心情居然異常平靜。


    去一趟也好,他也有話要問胡善龍。


    *


    胡大人簡樸得坦蕩,他的確不太在意錢財,隻要能吃得飽穿得暖,至於讓自己太舒服,他是沒這個需求的。


    除此以外也發自內心的做清流,別說美色,就連子嗣都不看重。


    他家中隻有一發妻,生有一子,三年前孩子去世,胡大人自然也悲痛,但也鬆了口氣,並不納妾,也不強求後嗣,依然治學做官,做他的直臣。


    其中連老妻都不能道的是,時人尊師如父,他雖然自詡行得直坐得正,但是被自己其餘師兄弟罵所行之事必遭天譴,不得好死斷子絕孫。


    斷子絕孫可以,不得好死不行,胡大人很通透,兒子沒了,還能過繼侄子,但自己沒了,那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兒子在自己回京後不久過世,胡大人便覺得這是一片孝心,替自己擔了手刃恩師的天罰,因此他更是覺得要對得起兒子,就得好好做他的直臣,等以後封侯拜相,給兒子做些功德,讓孝子能投個好胎。


    此時這宅子的門房通報,陸夥計來了。


    胡善龍自然不可能去迎,是身邊的管事代他去的,遠遠的看見這個陸夥計是個俊秀的少年,管事就在心裏喝了一聲彩。


    他之前在皇宮裏伺候了不少貴人,不乏有貌美如潘安宋玉之輩,可和這個京外夥計比起來,居然都遜色三分。


    可仔細瞧過去,管事便覺得索然無味了,雖然貌美,但陸夥計行動粗野,像是那些風塵仆仆的行商,雖然知道商鋪夥計這才是正常的,但管事還是覺得暗自可惜。


    這自然是白九故意的。


    陸夥計可以俊秀如謝家子弟,但不能舉手投足都是書香世家謝家的氣度。


    管事把他引到前廳落座,白九看著麵前悠然的胡善龍,恨得眼睛都發紅,可麵上依然一絲都不能帶出來。


    而胡善龍,也遠遠沒有那麽悠然。


    這張臉太容易讓他想起來謝讓了。


    他拜謝讓為師時,謝讓也不過三十五六,謝家人都老得慢,除非是入了仕途需要顯得老成持重,不然很少蓄須。


    謝讓那時候看起來也不過二十五六,和十幾歲的胡善龍走在一起,一點兒也不顯老,而麵前的少年呢,又活脫脫是一個稚氣未脫的謝讓。


    顧盼生輝,俊秀灑脫,哪怕是有些粗野不知禮,配上這張臉,都化作不拘小節的名士風度了。


    一個名字已經到來胡善龍唇舌之間,又被他咽了下去。


    謝家最出眾的孩子,那個死在江南,死在胡善龍麵前的少年謝嘉鹿,和陸夥計也差不多大。


    胡善龍隻信親眼所見,可此時由不得他不多想,因此胡大人很和氣地招呼對麵的少年。


    “你是哪兒的人?這樣俊秀的後生,老夫看了都要年輕十來歲呢。”


    他麵上帶笑,語氣溫和,一句話前麵還是汴京官話,後麵卻換了瀝江府的秀麗軟言。


    第50章 胡善龍多年想說的話……


    白九心一跳, 他幾乎是毫無猶豫,立馬接下去道:“大人更加氣度不凡。”


    他說的是府城口音的官話,把後半句話直接跳了過去, 隻回答了前半句,至少胡善龍聽不出來問題,這就真的像一個普通的府城夥計了。


    府城的商戶們,大多都聽得懂汴京城的官話, 自己說得並不雅正,但別人也聽得懂。


    而如果白九回答了後半句, 那就很麻煩, 他一個府城出身的夥計, 怎麽能聽得懂江南口音?


    胡善龍這個試探隻能算是陽謀,他當年在謝讓府中求學,師兄弟們就很愛這樣玩笑, 看他人能否反應過來,就算是思維敏捷的小師侄謝嘉鹿,偶爾都要頓一下。


    但陸夥計接的很好,固然說的隻是平常客氣,但沒有出紕漏,就算過了第一關。


    胡善龍也就不再直接試探, 他提問了白九幾句經義,眼睛卻在不住打量麵前的少年。


    太像故人了。


    他跟著謝讓讀了十幾年書,說句實在話,謝讓的長相,比他親爹記得還清。


    胡善龍三年來,第一次見到這麽像謝家人的人,一個荒謬的念頭忽然浮現起來, 是不是謝家也像當年的範氏一樣,留下來一個後輩?


    範氏犯上,連累家族,天子念在昔日情分,並未對漏網之魚處理,反而加以恩寵,以示仁德之心,可範家子卻是個不知道好壞的,不但在後宮妃嬪咒殺天子時摻了一腳,還害死了年幼的十一皇子。


    謝妃亦連累家族,若真有小魚小蝦逃出生天,倒是和範家子境遇類似。


    他又簡直要大笑出聲來,謝家的案子,是他動的手,青巷案的卷宗,是他深夜回京,呈到天子案前的,謝家從哪裏留下來一個後輩!


    麵前的少年還在看著自己,胡善龍忽然笑了,他招呼管事去後廚做些點心,自己則溫聲道:“我見了你們後生就親切,不如陪我去後麵走走。”


    又問:“你可有字?”


    白九道:“家裏人說,等加冠時再取。”


    白九其實也在等。


    他想來,胡善龍會問的,肯定是家境籍貫這些,雖然江六已經幫他弄好了身份,但能不能瞞過胡善龍,白九心裏其實沒底。


    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胡善龍居然沒有問一句。


    某種意義上,胡善龍可以說是避開了這些。


    他心裏有了幾種猜測,腦子轉得飛快,但麵上分毫不夠,他和胡善龍各有不了解的地方,說不上誰明誰暗,白九略後退一步,跟在胡善龍身後。


    他自然還是恨著麵前人的,可此時更多的是一種說不上來的複雜,見到胡善龍他很難不想起年幼的時候,那時候在謝家,胡善龍胡師叔帶他讀書的時候,好像也要走過這樣一條路。


    年輕的胡善龍還很聽謝讓的話,對他們這些後輩也很溫和,甚至會講些遊學的見聞給他們聽。


    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回憶起來了過去,胡善龍在綠蔭裏道:“後生聽我講個故事吧。”


    這句話曾經也是謝嘉鹿聽了太多次的。


    可惜物是人非,如今白九依然求之不得,卻是因為少說少錯,在能輕易將他斬殺的胡善龍麵前,他收斂了近乎一切的脾氣。


    “前朝有個範氏,”胡善龍平靜道,“範氏有個弟弟,聽說姐姐犯了錯身死後,認為肯定有問題,於是便要求個公道,可他姐姐的死本來就是公平處置,範家子懷恨在心,就殺死了主家的孩子。”


    這段話是語焉不詳的,甚至於白九和胡善龍都知道,隻要白九聽懂了一點,那麽今天他恐怕就出不了胡府的大門。


    而就算如此,白九也不明白,以胡善龍的心機與謹慎,怎麽會說這些?


    白九自然是知道範氏是誰的,謝家同輩的大姐姐,和範氏一樣都是當今天子的妃子,謝嘉鹿與大姐姐關係不錯,年少時也兩次陪著祖母去京城看望大姐姐,自然要對宮裏的事有些了解。


    甚至他知道的是,大姐姐和範氏的關係也是不錯的。


    範氏之死,白九不知道原因……隻知道是犯上的緣故。


    不對!


    白九沒見過範家子,但他知道京中皇子們的情況。


    範氏所出的大皇子早逝,二皇子和七皇子關係不睦,但至少都長成了。


    然後就是十一殿下,也就是大姐姐所生的空照。


    範家子殺死的主家孩子是誰?


    京城裏哪還有其他小皇子?


    胡善龍繼續道:“ 這世上最讓人厭煩的就是僧道之流,入則前罪盡消,真是再好不過的事,可若真是犯了重罪,佛陀就很保佑他麽?怕也不盡然。”


    範家子扮作僧人接近天子,又因做了和尚便無人管他俗世是否犯了事,居然一直讓他到了天子麵前。


    範家子年少時也是當地有名的俊秀博學,就算過了多年,也不是其餘和尚能比較的,於是就這樣成了天子寵臣,甚至知道了他是範家子後,天子都沒舍得斬草除根。


    這才有了後來那麽多事,從巫蠱案到謝、王等妃子的死,再到被牽連的謝家。


    胡善龍悠悠道:“天下不知還有沒有範家子這樣的人,後人還是要引以為戒。”


    他知道自己並不是在和麵前的少年說,畢竟世界上不可能有第二個範家子這樣的人。


    胡善龍謹慎狡猾,可他也記得三年前,他做了滿心腹稿,推開門卻發現謝讓已經死去。


    那時候這段話就已經憋在他心裏。


    他離開謝家去汴京城討生活的時候,謝讓冷冰冰告訴他,汴京城不是治學的人該去的地方,他不如還留在謝家,他那時候就很想說,會治學,又有什麽用?


    他和謝讓大吵了一架,最終還是謝讓讓步,托人照應他,但胡善龍也沒臉去找謝讓所托之人,就自己咬牙,換了笑臉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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