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房間,看到床,就躺上去,然後不省人事。


    昏昏沉沉之際,聽見有人敲我房門:“喂!柯誌宏,起床了!”


    我突然驚醒,因為這是葉梅桂的聲音。


    “發生什麽事?”


    我揉揉眼睛,打開房門。


    葉梅桂沒說話,左手伸直,斜斜往上,指向客廳。


    “怎麽了?你的手受傷了嗎?”


    “笨蛋!”


    她再將左手伸直,用力指了兩次。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到客廳牆上的鍾。


    “哇!八點半了!”


    我馬上進入緊急備戰狀態,像無頭蒼蠅般,在房間亂竄。


    一陣兵荒馬亂之後,我提著公文包,衝出房間。


    “咦?你怎麽還沒出門?”


    “我在等你呀。我載你去捷運站坐車,節省一些時間。”


    “可是這樣你上班……”


    “可是這樣你上班會不會遲到?你想這麽說,對嗎?”


    “對。你會遲到嗎?”


    “我遲到一下下應該沒關係的。”


    “這樣我會……”


    “這樣我會不好意思的。你想這麽說,對嗎?”


    “不要再玩……”


    “不要再玩這種搶對白的遊戲。你想這麽說,對嗎?”


    “傻瓜!都什麽時候了,趕快出門啦!”


    這是我和葉梅桂第一次同時出門。


    出門前,我們同時蹲下來摸摸小皮的頭,我摸左邊,她摸右邊。


    “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來了。”


    “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來了。”


    我看到小皮歪著頭,一臉困惑。


    因為牠不知道該目送葉梅桂?還是咬住我的褲管?


    葉梅桂騎機車載我到捷運站,到了捷運站後,我立刻跳下車。


    “我走了。你騎車小心點。”


    “趕快去坐車吧,不然……”


    “不然你上班會遲到。你想這麽說,對嗎?”


    “哦?沒想到你也會玩這種……”


    “沒想到你也會玩這種搶對白的遊戲。你想這麽說,對嗎?”


    我覺得很得意,笑著說:“想不到吧。”


    葉梅桂突然停下車,拿下戴在頭上的安全帽。


    左手叉腰,雙眼圓睜,右手一直對我指指點點。


    嘴巴裏念念有詞,但卻沒出聲音。


    “你在做什麽?”我很好奇。


    “我在模擬遲到時,老板很生氣罵你的情形。”


    “哇……”我突然驚醒,往捷運站入口處衝去,一麵跑一麵回頭說:“晚上見了。”


    等我匆匆忙忙跑進辦公室,已經是九點零二分了。


    換言之,我遲到了兩分鍾。


    當我趴在辦公桌上喘氣時,老板向我走過來。


    我的老板跟我部門的主管,除了年紀差不多外,其它則南轅北轍。


    主管的穿著非常輕便,頭發雖在,卻已呈斑白。


    而老板總是西裝領帶,頭發抹得油油亮亮、閃閃動人。


    “你知道你犯了什麽錯嗎?”


    老板的臉雖然帶著微笑,不過卻讓我聯想到在春帆樓簽訂馬關條約時,日本的伊藤博文笑著請李鴻章坐下時的嘴臉。


    我很納悶,台北人說話怎麽老喜歡拐彎抹角?阿莎力一點不是很好?


    就像我騎機車在台北街頭被警察攔下來時一樣,他們一開頭總會說:“先生,你知道你犯了什麽錯嗎?”


    “先生,你知道你剛剛做錯了什麽嗎?”


    “先生,你知道我為什麽半夜兩點躲在暗處把騎車的你攔下來嗎?”


    然後拿起罰單,寫了一堆,寫完後拿給你,最後才說:“謎底就是-你剛剛從人行道上騎下來。想不到吧。”


    我想不到的規則很多,所以我到台北後,交通罰款已繳了好幾千塊。


    “咳咳……”老板見我不出聲,用力咳了兩聲,把我拉回現實。


    “應該是遲到……兩分鍾吧。”


    “遲到兩分鍾有什麽了不起?你心裏一定這麽想,對嗎?”


    我有點驚訝,怎麽連老板也在玩這種遊戲?


    “如果在防洪預警時,多了兩分鍾,你知道可以挽救多少人命的傷亡和財物的損失嗎?”


    我看了看老板,沒有說話。因為這句話是對的。


    “我真是慚愧啊,被扣薪水也心甘情願。你心裏一定這麽想,對嗎?”


    這句話隻對了一半。


    我確實是慚愧,不過我可不希望被扣薪水。


    大概是睡眠不足還有早餐又沒吃的關係,所以上班時老覺得昏昏欲睡。


    還好今天並沒有比較重要的事,勉強可以邊工作邊打瞌睡。


    不過我常會聽到身後傳來主管的咳嗽聲,然後就會驚醒。


    如果今天讓我設計跨海大橋的話,很可能會變成海底隧道。


    總之,我一整天都是渾渾噩噩的。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坐捷運回家時,還差點睡過頭、錯過停靠站。


    葉梅桂說得好,時間就像火車一樣快速駛離,但我卻像在車廂內熟睡的乘客般毫無知覺。


    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住處,準備搭電梯上樓時,電梯門口竟又貼上:“我達達的引擎正痛苦的哀嚎。我不是偷懶,隻是故障。”


    這次我終於看清楚了,右下角確實寫著:吳馳仁敬啟。


    這個死小孩,竟然改寫鄭愁予的《錯誤》:“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我心裏暗罵了一聲,立刻從公文包裏掏出一枝筆,也在那張紙上寫:“你吃飽了太閑就趕快去睡覺。你不僅欠揍,而且無聊!”


    我寫完後,進了電梯,果然沒故障。


    開門進了七c,陽台上的燈一如往常,依舊亮著。


    我總是藉助這種光亮,脫下鞋子,擺進鞋櫃。


    然後換上室內脫鞋,走進客廳,再將陽台上的燈關掉。


    唯一不同的是,葉梅桂並未坐在客廳的沙發,而是在廚房。


    “你回來了。”葉梅桂在廚房說。


    “嗯。”


    “吃過飯沒?”


    我有點驚訝,因為她已經很久不做這種寒暄了。


    “還沒。我也忘了順便買飯回來。”


    “那你再等一下下,我煮好後,一起吃飯吧。”


    聽到她說這句話時,原本想坐進沙發的我,屁股頓時僵在半空中。


    “你馬桶又不通了嗎?”我問。


    “沒呀。”


    “浴室的水管又堵塞?”


    “也沒。”


    “那你為什麽……”


    “那你為什麽要煮飯給我吃?你想這麽說,對嗎?”


    “沒錯。”


    “同住一個屋簷下,一起吃頓飯很正常呀。”


    “喔。”


    我坐了下來,打開電視,乖乖等著。


    “好了。可以吃了。”葉梅桂將飯菜一道一道地端到客廳。


    我們把客廳的茶幾當作餐桌,沙發當椅子,準備吃飯。


    “今天有遲到嗎?”


    “遲到兩分鍾。”


    “挨罵了嗎?”


    “嗯。今天真是……”


    “今天真是倒黴的一天啊。你想這麽說,對嗎?”


    “不對。”我搖搖頭:“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啊。”


    “為什麽?”


    我隻是笑了笑,然後看了看夜玫瑰,並沒有回答葉梅桂的話。


    雖然隻是兩菜一湯,卻讓我覺得這頓飯非常豐盛。


    “我的手藝還好嗎?”


    “嗯。沒想到……”


    “沒想到你是個又漂亮又聰明又會燒菜的好女孩。你想這麽說,對嗎?”


    “這次你就說對了。”


    我笑了起來,葉梅桂也笑了。


    我們的笑聲感染了小皮,於是牠也汪汪叫了兩聲。


    而屋外突然響了一陣雷,下起了我到台北後的第一場雨。


    “夜玫瑰”〈5。4〉byjht。“土風舞雖然是最古老的舞蹈,但與人的距離卻最接近。”


    學姐雙手微張,好像各牽住別人的手,腳下重複踏著藤步:“隻要踏進圈內,就可以享受舞蹈、音樂與人結合的感覺。”


    學姐停下舞步,轉身說:“這是我參加土風舞社的原因。學弟,你呢?”


    “我覺得土風舞不會拒絕任何人加入,也不希望有觀眾。”


    我很努力地想了一下,接著說:“所有的人圍成一圈,沒有男女老幼之分,也沒種族語言之別大家都踏著同一舞步。這會讓我有一種……一種歸屬感。”


    “什麽樣的歸屬感?”學姐看我的眼神中,充滿疑惑。


    “我不太會形容。”我避開學姐的視線,努力思考著形容詞。


    “就像在狼群裏,我也許隻是一隻瞎眼跛腳的狼,但人們會說這群狼有56隻,而不是這群狼有55隻,另外還有一隻瞎了眼又跛了腳的。”


    學姐聽完後,沒說什麽,隻是看著我,疑惑漸漸從眼神中蒸發然後她笑了笑,仰起頭看著夜空。


    “學姐,怎麽了?是不是我說得很奇怪?”


    “不是。”學姐似乎在數著天上的星星。過了許久,才接著說“學弟……”她將視線從星星轉移到我身上,眼神轉為溫柔:“你一定是個寂寞的人。”


    那時的我,並不太懂寂寞的意思。


    但我很清楚地記得,學姐說我寂寞時的眼神。


    廣場上突然響起“mayim……mayim……”的音樂。


    “夜玫瑰”〈6。1〉byjht。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我總算見識到台北的多雨了。


    下雨天對我而言,沒有太大的區別,隻是出門時多帶把傘。


    但對騎機車上班的葉梅桂而言,就顯得不方便了。


    我原本以為,她會因而有些心煩,或是口中出現一些怨言,然而我從未聽到或感覺到她的抱怨,她出門上班前的氣氛並沒變,穿雨衣的動作也很自在。


    比較起來,小皮就顯得煩躁多了。


    因為原本每天晚上葉梅桂都會帶牠出去散步,但現在卻因雨而暫停。


    我常看到小皮麵向陽台的窗外,直挺挺地坐著,口中嗚嗚作聲。


    偶爾還會皺起眉頭,若有所思。


    我想小皮應該是覺得很無聊,我一直盯著牠,久了自己也覺得無聊。


    於是我蹲在牠身旁,抓著牠的右前腳,在地板上寫字。


    我寫完後,小皮似乎很高興,一直舔我的臉。


    “你在地上寫什麽?”葉梅桂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


    “秋風秋雨愁煞人。”


    “什麽?”她似乎沒聽清楚。


    “秋風、秋雨、愁煞人。”


    “你有病呀!沒事學秋瑾幹嘛?”


    “我很正常啊,我隻是寫下小皮的心聲而已。”


    “你真是有病。”


    “六樓那個白爛小孩吳馳仁,還不是學鄭愁予,你怎麽不說他有病?”


    “人家的毛筆字寫得很好,那叫藝術。”


    “我寫的字也不錯啊。”


    “你的字?”她從鼻子哼出一聲:“我看過了,不怎麽樣。”


    “你有看過我的字?”


    “你不是也寫在電梯門口的字條上?”


    “你怎麽知道是我寫的?”


    “我想不出除了你之外,這棟大樓裏還會有誰這麽無聊。”


    “不公平!為什麽都沒人說吳馳仁無聊。”


    “我說過了,那叫藝術。”


    “那我的字呢?”


    “我也說過了,那叫無聊。”


    葉梅桂仍然好整以暇地看著報紙。


    打開電視,還沒來得及轉台,小皮突然跳到我身上,神情很興奮。


    我轉頭望向陽台的窗外,雨暫時停止了。


    “雨停了。我帶小皮出去走走,好不好?”


    “不行。雨隨時還會再下。”葉梅桂的語氣很堅定。


    我向小皮搖了搖手,牠的眼神轉為黯淡,口中又開始嗚嗚作聲。


    我隻好又抓著牠的右前腳,在地板上寫字。


    “喂,你這回寫什麽?”


    “和平、奮鬥、救中國。”


    “這又是小皮的心聲?”


    “是啊。”


    “你可以再說一遍。”


    葉梅桂站了起來,將報紙卷成一圈。


    “我改一下好了。”


    我抓著小皮的右前腳,先作勢將剛剛寫的塗掉,然後再重寫一句。


    “寫什麽?”


    “和平、奮鬥、救救我。”


    “你……”她舉起卷成一圈的報紙,向我走近了兩步。


    “我開玩笑的。”我趕緊站起身,陪了個笑臉。


    “不過說真的,牠好幾天沒出去了,很可憐。”


    “這沒辦法呀,誰叫老天下雨。”


    “我帶牠出去一下下就好,很快就回來,你別擔心我會淋濕。”


    “我又不是擔心你。”


    “那你擔心什麽?”


    “我擔心路上有積水,小皮會弄髒的。”


    “啊?你不是擔心我喔。”


    “擔心你幹嘛?”葉梅桂又從鼻子哼出一聲:“你這小子又不知道感激。”


    “哪有?你別胡說。”


    “上次載你去捷運站搭車,你連一句謝謝也沒說。”


    “是嗎?”我搔搔頭,很不好意思。


    “還有你也沒問我,我後來有沒有遲到?”


    “喔?那你有沒有遲到?”


    葉梅桂瞪了我一眼:“當然有。”


    “那你有沒有挨罵?”


    “沒有。”


    “為什麽?”


    “因為我長得漂亮呀。”


    “那你意思是說,我會挨罵是因為我長得……”


    “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


    “喂。”


    “還喂什麽,快帶小皮出去呀。”


    “你答應了?”


    “嗯。不過要快去快回。”


    打開門的一剎那,小皮衝出去的力道,幾乎可以拉動一輛車子。


    看來牠這幾天真的是悶得慌。


    我很小心翼翼地牽著牠,避過路上的每一個水窪。


    快到捷運站時,突然又下起了雨,而且愈下愈大。


    我看苗頭不對,趕緊解開襯衫的鈕扣,將小皮抱在懷裏,再扣上鈕扣。


    小皮太大了,我再怎麽吸氣收小腹,也隻能由下往上扣了兩顆扣子。


    然後我彎身護著牠,往回衝,很像是在長阪坡單騎救主的趙子龍。


    到了樓下時,我已全身濕透。


    當電梯門口打開的瞬間,我幾乎與從電梯內衝出的葉梅桂撞個滿懷。


    她手上拿把傘,神色匆匆。


    “外麵正下著大雨,你急著去哪裏?”


    “去找你們呀。你看你,都淋濕了。而且還衣冠不整。”


    小皮從我敞開的襯衫中探出頭,她伸手摸了摸。


    “小皮還好,你別擔心。”


    我轉身背對著她,解開衣服下麵的兩顆扣子,將小皮放下。


    然後趕緊將衣服重新穿好,再轉過身麵對著她。


    “你看,牠隻淋濕一點點喔。而且……”


    “先上樓再說。”她打斷我的話,拉著我,走進電梯。


    在電梯內,我們都不說話,隻有我身上的水珠不斷滴落的聲音。


    我感覺我好像是一尾剛從海裏被撈起的魚。


    出了電梯,葉梅桂急著打開七c的門,催促我:“快進來。”


    “我先在這裏把水滴幹,不然地板會弄濕的。”


    “你有病呀!快給我進來!”


    “喔。”我摸摸鼻子,走進屋內,站在陽台。


    “還站著做什麽?趕快去洗個熱水澡,換件衣服。”


    “你說換襯衫好呢?還是換t恤?”


    “你說我踹你好呢?還是打你?”


    她的語氣似乎不善,我想現在應該不是發問的時機,趕緊溜到浴室。


    洗完澡走出浴室,葉梅桂坐在客廳,手裏的報紙已換成一本書。


    我赤足在地板上躡手躡腳地走著,以她為圓心,離她最遠距離為半徑,走到我的沙發,準備坐下。


    她放下手中的書,突然站起身。我嚇了一跳。


    “夜玫瑰”〈6。2〉byjht。“那個……”我有點吞吞吐吐:“沒想到雨來得這麽快,真不好意思。難怪人家都說天有不測風雲。”


    她沒有反應,頭也不回地,繼續走到廚房。


    “我隻是看小皮很想出門,所以帶牠出去,不是故意要讓牠淋雨的。”


    她還是沒說話,扭開瓦斯爐燒水,站在廚房候著。


    “幸好吉人天相,冥冥之中自有上蒼保佑,所以牠並不怎麽淋到雨。”


    她聽到這句話,轉頭瞪了我一眼,隨即又轉回去。


    “三國演義裏有說喔,趙子龍解開勒甲絛;放下掩心鏡,將阿鬥抱護在懷。然後就這樣懷抱後主,殺出曹操八十三萬大軍的重圍呢。”


    我自顧自地說著,但葉梅桂依舊沒反應,最後我的聲音愈來愈小:“我就學趙子龍啊,解開褲子皮帶和襯衫扣子,把小皮抱在懷裏,然後冒著大雨衝回來。你會不會覺得我這種行為跟趙子龍很……”


    像字還沒出口,聽到葉梅桂拿菜刀切東西的聲音,於是馬上閉嘴。


    我看氣氛不太對,站起身,想走回房間避避風頭。


    “回去坐好。”葉梅桂背對著我,說話好像下命令。


    “是。”我正襟危坐,不敢妄動。


    她關掉瓦斯,將鍋裏的東西倒入一個大碗,然後端到我麵前。


    “這是?”


    “薑湯。”她坐回她的沙發:“給你袪寒用的。”


    “薑湯竟然一直都是黃色的,真是不簡單。”


    “不要再說廢話。趁熱喝,小心燙。”


    她又拿起書,繼續閱讀。


    “哇……”我喝了第一口,忍不住叫出聲。


    “怎麽了?燙到了嗎?”葉梅桂又放下手中的書,看著我。


    “不是。這薑湯……這薑湯……”


    “薑湯怎麽了?”


    “這薑湯真是好喝啊。”


    “無聊。”她又瞪了我一眼。


    我不敢再多說話,慢慢地把那碗薑湯喝完。


    “我……我喝完了。”


    “很好。”


    “那我回房間了。晚安。”


    “晚安,趙子龍。”


    “趙子龍?”


    “你剛剛不是說你在學趙子龍?”


    “是啊。”我很得意:“學得很像吧。”


    “你是趙子龍,小皮是阿鬥,那我呢?”


    “你可以做劉備啊。”


    “哦。所以我應該把小皮摔在地上囉?”


    “為什麽?”


    “三國演義裏不是說劉備無由撫慰忠臣意,故把親兒擲馬前?”


    “沒錯。”我起身走到小皮旁邊,抱起牠,雙手伸直欲交給葉梅桂:“你可以把小皮輕輕摔在沙發上,意思意思一下。來,小皮給你。”


    “你還沒玩夠?”葉梅桂依舊板著臉。


    “喔。”我雙手抱著小皮,表情很尷尬。


    葉梅桂看了我一眼,然後接下小皮,輕輕將牠摔在她左手邊的沙發:“這樣可以了嗎?”


    我急忙再從沙發上抱起小皮,左膝跪地,假哭了幾聲:“子龍雖肝腦塗地,不能報也!”


    “好啦,總該玩夠了吧。”


    葉梅桂的臉一鬆,終於笑了起來。


    “下次別這麽笨。先找地方躲雨,別急著衝回來。”


    “嗯。”


    “台北的雨往往說下就下、說停就停。你應該多等一下的。”


    “我知道了。隻是雨來得突然,我來不及考慮太多。而且我怕小皮如果被雨淋濕,你會擔心,就急著跑回來了。”


    “哦?那你都不怕自己被淋濕?”


    “我生來命苦,淋濕了也不會有人擔心。”


    “是嗎?”


    “這是你說的啊,你說你並不會擔心我,隻會擔心小皮。”


    “我說說而已,你幹嘛那麽小氣。我當然是會擔心你呀。”


    不知道為什麽,聽見葉梅桂說這句話時,我竟想到學姐。


    倒不是因為學姐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或是葉梅桂說話的樣子像學姐,而是我聽到這句話時的感覺,很學姐。


    所謂的“很學姐”,近似於“今天的天空很希臘”的意思。


    就像有人看見工廠煙囪上冒出的黑煙會聯想到死亡一樣,黑煙和死亡之間並無邏輯上的關連,隻有抽象式的聯想。


    在我心中,夜玫瑰一直是學姐的代名詞。


    但除了第一次到這裏,聽見葉梅桂說她也可以叫做夜玫瑰時的震驚外,接下來的日子,我不曾將葉梅桂的夜玫瑰與學姐的夜玫瑰聯想在一起。


    更從不曾比較過這兩朵夜玫瑰。


    如果硬要說出這兩朵夜玫瑰的差異,到目前為止,我隻能說學姐是不帶刺的夜玫瑰;而葉梅桂則明顯多刺。


    我不想放任葉梅桂與學姐之間的聯想,因為這種聯想,很像將你油倒入咖啡裏,於是產生一個小小的白色漩渦。


    但隻要輕輕攪動,白色漩渦便會無限擴張,再也回不去原來的那杯咖啡了。


    因此我沒有回話,站起身,往我房間走去。


    葉梅桂抬頭看著我,表情有些驚訝。


    她嘴唇微張,似乎想說些什麽,但並未開口。


    眼神停頓了一下後,低下頭,又拿起手中的書本。


    我走了幾步後,隱隱覺得不妥,但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停下腳步,快速啟動腦中的思考機器,期盼能製造出一些話語。


    無奈我的腦袋因為淋雨而有些故障,始終想不出什麽話是大方而得體,隻有耳朵還算正常,不斷聽到葉梅桂翻過書頁的聲音。


    “嗯……我應該還算是個細心的人,但常會有犯迷糊的時候。雖然我盡量細心,不過無法麵麵俱到,總有遺珠。這就叫做遺珠之憾。”


    我終於打破僵局,擠了一些話出來。


    但葉梅桂的視線並未離開書本。


    “就像老鷹如果飛得太高,往往會低估兔子的身長。還有……”


    我用力搔著頭,試著烘幹我的腦袋,以便產生一些合乎邏輯的語言。


    “還有就像有一隻狗走在路上,幾十個人拿肉包子丟他,牠不可能會吃掉每一個包子吧。你把我想象成那隻狗,就行了。”


    葉梅桂正在翻書頁的手,突然停了下來,但依舊沒抬起頭。


    “那隻狗之所以沒辦法吃掉每一個包子,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道理。


    俗話說: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這句話就是說……“


    “你到底想說什麽?”


    她終於放下手中的書,抬起頭看著我。


    “謝謝你、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謝謝你。”


    “你在說什麽?”


    “我睡過頭,你叫我起床並載我去捷運站,我很感激。謝謝你一次。”


    “但我忘了向你說謝謝,實在很抱歉。對不起一次。”


    “結果又害你遲到,應該也要跟你說對不起。對不起兩次。”


    “剛剛淋雨跑回來,讓你擔心。對不起三次。”


    “你怕我著涼感冒,煮了一碗超級好喝的薑湯給我喝。謝謝你兩次。”


    我屈指一樣一樣地數著,希望不要有遺漏。


    “我又不小氣,你幹嘛記那麽清楚。”


    “記清楚的人是你啊。是你先提到我那天睡過頭的事。”


    “也就是說,如果我不提醒你,你早就忘光了?”


    “不能說忘光,但我確實是不怎麽記得了。”


    “這麽說的話,你跟我說謝謝和對不起,並不是誠心的囉?”


    “我是誠心的啊。不過因為是被你提醒,所以我無法證明我的誠心。”


    “你老說我提醒你,是不是認為我一直記著這些,因此是小氣的人?”


    “這沒邏輯相關。記不記得是記性問題,而小不小氣卻是個性問題。”


    “我不管什麽邏不邏輯,我隻知道,你一定認為我小氣!”


    葉梅桂似乎生氣了,突然從沙發站起身。


    “夜玫瑰”〈6。3〉byjht。“什麽叫老鷹如果飛得太高,往往會低估兔子的身長?”


    葉梅桂哼了一聲,接著說:“你是高飛的老鷹,而我卻隻是一隻小兔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用力搖了搖手:“高飛的老鷹是指我英明的頭腦,而兔子的身長是指生活中的瑣事。”


    “你是說您貴人事忙,忙到連跟人說聲謝謝或對不起都會忘記?”


    “我沒說我是貴人,隻是說我的頭腦英明而已。”


    我伸出右手的食指,搖了搖食指:“這還是沒有邏輯上的關連。”


    “你……”葉梅桂真的生氣了,手指著我,大聲說:“你是笨蛋!”


    葉梅桂說完後,叫了聲小皮,就直接進了房間,連書也忘了帶走。


    她準備關上房門時,卻看到小皮仍在客廳,於是又說:“小皮!快進來!”


    小皮隻好繞著我走一圈,再走進她的房間。


    我一臉愕然,並不清楚自己到底哪裏惹她生氣?


    但我清楚的是,葉梅桂果然是帶刺的夜玫瑰。


    我在睡覺前,翻來覆去,仔細回想今晚的對話。


    老鷹如果飛得太高,往往會低估兔子的身長?


    這句話應該沒錯吧。


    莫非老鷹的視覺實在太好,以致於不管飛得多高,都可一眼判斷出兔子的身長?


    好像也是吧,因為從沒聽說老鷹要抓兔子時,結果抓到一匹白馬。


    還是我說我的頭腦很英明這句話讓她不悅呢?


    可是我說的是英明,又不是聰明,不算往自己臉上貼金吧?


    一連三天,我下班回來時,陽台上的燈並未打亮。


    我總是摸黑脫去鞋子、擺進鞋櫃。


    結果第三天左腳的小指不小心踢到鞋櫃,我還慘叫了一聲。


    但坐在客廳的葉梅桂並沒做任何反應,我甚至懷疑她在心裏偷笑。


    這三天我隻聽到她說過三句話,而且這三句話竟然還相同。


    都是她早上出門上班前那句:“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來了。”


    雨也早就停了,可是雨過天青這句話,似乎不適合形容葉梅桂的脾氣。


    她的脾氣可說是一路走來,始終如一。


    我覺得回家後的氣氛實在太詭異,所以第四天刻意地待到很晚才下班。


    我大約十點半左右離開公司,比平常遲了快三個鍾頭。


    但我竟然還不是公司內最晚下班的員工,可見我待的這家公司很變態。


    我先在公司樓下隨便吃了點東西,再搭捷運回去。


    看了看手表,已經超過十一點了。


    下車後,我慢慢爬著向上的階梯,想多拖點時間,避免回家時的尷尬。


    剛出捷運站,我竟然看到葉梅桂牽著小皮,坐在停放在附近的一輛機車上。


    “怎麽今天這麽晚才帶小皮出來?你平常不是十點就帶牠出來?”


    葉梅桂沒答話,站起身離開機車座墊,往回走。


    我跟在她後頭,沿路上逗弄著小皮。


    到了樓下,我先掏出鑰匙打開大門,正準備推門進去時,沒想到她迅速將門拉回鎖上,再用她的鑰匙重新開門,然後推門走進。


    看到她走到電梯門口,我才放心地走進去。


    因為我很害怕她搞不好會在我左腳剛跨進門時,用力把門關上。


    在電梯門口,吳馳仁又貼上一張字條:“輕輕的我停了,正如我輕輕的載。


    我累了這麽久,偶爾故障也應該。“


    “可惡!竟然學徐誌摩的《再別康橋》,我一定要……”


    我馬上從公文包中掏出一枝筆,正準備也寫些什麽時,發現葉梅桂轉頭瞄了我一眼,我立刻把筆收下,改口說:“嗯,這些字寫得真好,很有藝術感。”


    “他這次的字,沒以前寫得好。”


    她突然出了聲,我嚇了一跳。電梯門已打開,我竟忘了走進。


    “還不快進來。”葉梅桂在電梯內說話。


    “是。”我馬上走進。


    在電梯內,小皮的前腳搭在我褲子的皮帶上,我摸摸牠的頭,笑了笑。


    還好有小皮,我可以假裝很忙的樣子。


    出了電梯,到了七c門口。這次我學乖了,不再主動掏鑰匙開門。


    “快開門呀。”她又說。


    “是。”我畢恭畢敬。


    等我們分別在沙發坐定,我想她既然肯開口說話,大概氣已消了一些。


    “那個……對不起。我有時不太會說話,希望你不要見怪。”


    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說:“我也有不對的地方。”


    “你怎麽會不對呢?就像要地球忘了繞太陽旋轉一樣,都是不可能的。


    所謂沉默是金、開口是銀,因此話較多的我,一定較容易出錯……“


    我瞥見她的神色似乎不對,又趕緊改口:“不過話說回來,你確實有不對的地方。這沒關係,我不會介意的。”


    葉梅桂瞪了我一眼,然後說:“不會說話就少開口。”


    “是。”


    於是客廳又安靜了下來,我連打開電視也不敢。


    “回答你剛剛的問題,我今天也是十點就帶小皮出去走走。”


    葉梅桂竟然先開口,我愣了一下,因此還搞不太清楚狀況。


    “什麽?我問了什麽問題?”


    “你在捷運站時,不是問我:為什麽今天這麽晚才帶小皮出來?”


    “是啊。”


    “我回答了。”


    “喔。沒想到今天小皮可以在外麵走一個多小時,看來牠的體力很好,真是一隻健康的小狗啊。”


    “牠沒有走一個多小時,我們一直是坐在機車上的。”


    “喔。你們為什麽坐那麽久?是在思考什麽東西嗎?”


    “我們在等你呀,笨蛋!”


    她的音量又突然升高。


    過了良久,我才又喔了一聲。


    “吃過飯了吧?”


    “吃過了。”


    還好我真的吃過了,如果我還沒吃,我就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


    “真的嗎?”


    “真的真的。我不敢騙你。”


    “好吧。沒事了。”


    “那……我回房間了。晚安。”


    “你不用洗澡的嗎?洗完澡要睡覺時再說晚安。”


    “是。”


    我站起身想走回房間,突然靈光一閃,轉身告訴她:“老鷹飛得再高,兔子的身長還是一目了然啊。”


    “又在胡說什麽。”


    “沒什麽,我修正一下前幾天說錯的話。”


    “你又是高飛的老鷹?”


    “不敢不敢。我以後會細心一點,不會再迷糊了。”


    “快去洗澡啦。”


    “是。”


    洗完澡,再跟葉梅桂說聲晚安後,我就睡了。


    我不用再翻來覆去思考著到底哪裏說錯話的問題。


    早上醒來後看見葉梅桂時,氣氛也不再尷尬。


    她甚至在出門前還催促我動作快點,以免遲到。


    我也不必刻意在公司待到很晚,又恢複到平常的習慣。


    下班回來後,打開七c的大門,陽台上終於又有了光亮。


    我好像在沙漠中行走了幾天的旅人,突然發現水一樣,興奮地叫著:“小皮!小皮!”


    小皮跑了過來,我拉起牠的前腳:“太好了,燈又亮了!”


    我拉著小皮,在陽台上轉圈圈,小皮也汪汪叫著。


    而此時的葉梅桂,依然端坐在沙發。


    但我卻發覺夜玫瑰嘴角輕輕泛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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