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不出來?她做不出來我怎麽會變成這樣?!還是你覺得,我是在說謊?!】


    見女兒柳眉倒豎,下筆的速度快得筆尖的墨水都要甩到自己臉上了,桑明海一下回了神:“……爹不是懷疑你說謊,你是我嫡親的女兒,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一邊是脾氣雖然有點驕縱,但從來不屑撒謊的女兒,一邊是雖有私心,但做事向來有分寸的繼妻,桑明海一時間真不知道該相信誰。他轉著自己右手大拇指上戴著的翡翠扳指,帶了幾分遲疑地說,“隻是這件事事關重大,爹是想著,這裏頭會不會是有什麽誤會?”


    仿佛被人迎頭澆了一盆冷水,桑瑤抬起因為哭得太厲害而有些紅腫的眼睛,看著眼前這個人人都說十分寵她縱她,這種時候卻根本不相信,或者說不願意相信她的人,滿心的憤怒和委屈突然就凝在了那裏,發不出來了。


    “是不是誤會,審一審就知道了。”說話的是突然敲門而進的陸湛,“隨大小姐陪嫁來陸家的那幾個人,在下都已經帶來,就在樓下的馬車裏關著,桑老爺隨時可以把他們帶上來問話。”


    桑明海回頭看見他,先是一怔,而後眼神就變了。


    他來的時候,陸湛下樓查看秋露等人的情況去了,兩人沒碰上麵。雖然錢忠明去請他的時候,跟他提過一嘴陸湛的存在,但那時他心思都在“發生了什麽事”上,根本沒認真聽。


    直到這會兒看見陸湛的臉,桑明海才驚覺這件事根本不存在誤會的可能,否則桑瑤不可能跟陸湛一起出現。


    再一想陸湛說的那些人……


    桑明海臉色變得難看,半晌,他到底是沉聲開了口:“老錢,你去把那幾個人帶上來。”


    “是,老爺。”


    錢忠明很快就去了,沒一會兒秋露王平幾人就被帶了上來。


    桑明海一看見他們,心頭就沉了下來。


    這幾個確實都是柳氏的人,其中的秋露更是桑玉妍貼身的大丫鬟,沒有柳氏的吩咐,他們絕對不敢也不可能做出把兩位小姐偷偷換嫁的事。


    但想是這麽想,他心裏終究還是對柳氏抱著一絲希望,於是讓錢忠明嚴刑逼問了幾人一番,想知道是不是有其他人,比如桑家生意上的對頭故意陷害。


    然而他得到的答案是:沒有別人,隻有柳氏,桑瑤遭受的一切,的的確確都是柳氏指使。


    桑明海臉色一下變得鐵青,他怒不可遏地拍桌而起:“去把柳氏給我叫來!還有這幾個背主的東西,拖出去各打三十板子,然後該發賣的發賣,該送官的送官!”


    “是!”


    ***


    秋露等人哭喊著被拖了下去,錢忠明也腳步匆匆往桑府去了。


    兩刻鍾後,錢忠明回來,但柳氏並沒有跟著。門房說她出門參宴去了,這會兒人不在府上。


    桑明海這才想起今日是同知夫人的生辰,柳氏受邀去參加她的私人晚宴,一時半會兒回不了家。


    同知夫人來自京城,是出身顯貴的世家女,背後有著非常龐大的人際關係網,桑明海一直想讓柳氏跟她打好關係,好為以後進軍京城鋪路。


    柳氏也是費了很多心思才得了今日這麽個機會,桑明海想到如果這時候把她叫回來,他們之前做的努力就都白費了,滿心的怒火不由凝住了。


    他暗暗斟酌片刻,到底是選擇了讓柳氏先處理好手頭上的事。但這話不能跟桑瑤明說,於是他眼神一閃,怒而起身:“做出這樣荒唐惡毒的事,竟還沒事兒人一樣地出去參宴!這毒婦!我親自去找她!”


    說罷就大步出了門。


    之後他就沒再回來,隻讓錢忠明過來傳話,說自己臨時有點生意上的急事,不得不先去處理,讓桑瑤今晚先好好休息,安心睡覺,一切等明日再說。


    桑瑤不敢置信,再三確認自己沒聽錯後,用力攥緊了手邊的被子。


    有事被絆住了……不會絆住他的人就是柳氏吧?


    柳氏那人慣會裝模作樣,還特別愛吹枕頭風,往常她就沒少用這招對付她,她爹也被她吹得犯過幾次糊塗。可這次的事和以前那些小打小鬧不一樣,他應該不會輕易被她糊弄住吧?


    也不一定,柳氏畢竟給她生了個兒子,沒準被她哭一哭,他就心軟了……


    但柳氏這樣對她,她絕不可能放過她!他要是敢對她手下留情,她就……她就鬧他個天翻地覆,然後再也不認他這個爹了!


    桑瑤咬唇垂下發紅的眼睛,在心裏惡狠狠地想道。


    一旁的陸湛也沒想到桑明海會在這種情況下一去不返。他眉頭微擰,目光在床上少女看似驚怒,實則更多的是失望,還隱隱有些不安的臉上落了片刻,從懷裏摸出一顆平時哄妹妹用的鬆子糖。


    “吃糖麽?”


    第6章 夫妻對質


    桑瑤被陸湛的突然開口驚醒,她抬起頭,看見身材高大,雙腿修長的青年正居高臨下地站在床邊,寬大厚實的掌心裏,放著一顆用油紙包著的糖塊。


    他線條硬朗的臉上沒什麽表情,黑長的睫毛半垂著,在長而幽深的眼睛下方投下一片清晰的陰影。


    “吃點甜的會開心一點。”見她麵露訝然,他隨口解釋了一句。


    誰說她不開心了!她是生氣!氣她都傷成這樣了那臭老頭還隻想著他的生意!


    感覺整個人被看穿,更不想被人同情的桑瑤惱羞成怒,下意識抬起手,一巴掌拍掉了他手裏的糖塊。


    糖塊落地,發出“咚”的一聲脆響。


    桑瑤回神,一下僵住。


    她……她不是故意的。


    “不想吃就搖頭,”陸湛卻沒有如她想象中一樣生氣走人,而是微微一頓,神色平靜地撿起那顆糖放回懷裏,“不要浪費,這糖很貴。”


    桑瑤:“……”


    桑瑤心下一鬆的同時,堵在心頭的那團鬱氣不知怎麽就散了大半。


    【……對不起。】她咬著唇,半晌到底是忍著不自在衝他做了個口型。


    她知道他是好心,她不該對他發脾氣的。


    看著這看似嬌蠻,卻並不是不講道理的姑娘,陸湛頓了頓,另拿出一顆鬆子糖遞給她:“還吃麽?”


    桑瑤:“……”


    吃。


    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很不開心,也不想再胡思亂想的桑瑤抿抿唇,撐起身體從他手裏接過那塊鬆子糖,剝開油紙放進嘴裏,然後,嫌棄地鼓了鼓腮幫子。


    好粗糙的口感。


    好齁。


    但嫌棄歸嫌棄,她並沒有張口吐出來,皺著臉勉勉強強地將它吃完了。


    吃完後她心情果真好了點,又因為無事可做,便請他幫忙拿來紙筆寫道:【你一個大男人,身上為什麽會帶著糖?】


    窗外天色已暗,按禮他不該再在姑娘的屋裏多待。但她明顯心情不好,想跟人說話轉移注意力,陸湛便遲疑了一下,沒有馬上離開。他在離她稍遠的地方站定,回了句:“家中小妹噬甜,這是用來哄她的。”


    原來是這樣。桑瑤這會兒其實無心聊天,但她更不想一個人待著,就還是沒話找話地寫了句:【那下回給她買點城南珍味閣的梅子糖嚐嚐吧,那個好吃。】


    陸湛:“……好。”


    ***


    兩人幹巴巴地聊了幾句,桑瑤終於有了點困意,便讓陸湛離開了。


    與此同時,桑府,等了妻子一晚上的桑明海也終於等到了柳氏回來。


    柳氏今年不到四十,生得溫婉柔美,保養得也很不錯。因今晚在宴會上收獲頗豐,她回來時眉眼含笑,心情很好。


    卻不想剛進房門,就對上了桑明海神色沉沉的臉。


    “這是怎麽了?誰惹咱們老爺生氣了?”柳氏有點意外,走上前柔聲關心道,“可是生意上遇到什麽事了?還是……”


    桑明海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同知夫人那邊進展順利,他身體微頓,沒有多問,隻用力把手裏秋露等人的供詞拍在桌子上:“你還有臉問我?看看你自己做的好事!”


    柳氏愕然,拿起那幾張供詞一看,臉色霎時就變了。


    她沒想到事情會敗露得這麽快。


    不過父女間總有相見的時候,這件事本也不可能瞞桑明海一輩子,所以她早就想好了應對之策。如今雖然出了點差錯,將一切提前了,但也不至於讓她亂了手腳。


    “……老爺都知道了。”最初的慌亂過後,柳氏很快穩住心神,抬手揮退了屋裏的丫鬟。之後她才苦笑一聲,屈身在桑明海麵前跪了下來,“這樣也好,我總算不用再提著心吊著膽,連睡覺也睡不安穩了。”


    桑明海見她就這麽承認了,臉色瞬間難看至極:“你!瑤兒是我的親生女兒,嫁進桑家前你曾指天發過誓會善待她!可如今,你不但設下陰毒的計謀讓自己的女兒搶了她的身份她的婚事,還下藥毒啞她,將她嫁給了一個鄉下獵戶!這就是你說的善待?!”


    “換嫁之事我承認,可什麽下藥毒啞她,我沒有!”柳氏一下抬起了頭,神色驚慌愕然道,“我隻是讓人迷昏她,將她送上陸家的花轎罷了!”


    秋露王平等人的供詞裏並沒有提及柳氏惡意毒啞桑瑤一事。因為柳氏早就叮囑過他們,萬一事發,別的可以招,這點卻絕對不能招。


    夫妻多年,柳氏很了解桑明海的為人,也知道他的底線——可以有私心可以有小算計,但桑瑤怎麽說都是他嫡親的骨肉,他是絕不會允許她用這樣惡毒的手段殘害她的。


    秋露幾人的家人都還在柳氏身邊伺候,自然不敢不照做。因此被嚴刑拷問時,幾人都隻承認了換嫁一事,並沒有交代桑瑤的嗓子是怎麽回事。


    負責拷問的錢忠明當時被真相所驚,也沒有顧得上這個細節。


    桑明海不知此中內情,見柳氏神色不像作假,供詞上也確實沒有相關內容,不由怒意微凝:“那瑤兒怎麽說是你給她下的毒?而且她確實說不了話了!”


    “妾身真的不知道,許是受到驚嚇一時失語了?我聽人說生病受驚也有可能導致暫時性失聲的……”柳氏說著麵露不安,眼睛也跟著紅了起來,“妾身真的沒想這般害她!我隻是氣不過她總欺負康兒,前些日子還那般狠心地將他推下假山,這才一時鬼迷心竅,想著給她一個教訓。”


    “一個教訓?”桑明海青著臉怒視她,“換嫁這麽大的事,你覺得隻是一個教訓?!”


    “我沒真想將她嫁給那陸湛,我隻是、隻想嚇唬她幾日罷了!”柳氏急忙解釋,“待廣安伯府的迎親隊伍出了淮揚,我就會讓王平他們送她回來的!她畢竟是老爺最疼愛的女兒,我縱然氣她對自己嫡親的弟弟都那般心狠,可又怎麽舍得真的叫老爺傷心難過?”


    她口中的康兒是她給桑明海生的兒子,桑寶康。


    桑寶康今年七歲,是桑明海最小的兒子也是唯一的嫡子,在家裏非常受寵,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


    作為受寵多年的嫡長女,桑瑤也是桑家一霸,所謂一山不容二虎,姐弟倆一直不大對付,也時常發生衝突。但桑寶康畢竟還是個小孩子,論心智論體力都幹不過已經十七歲的長姐,所以每次都是輸的那個。


    這也讓柳氏越發厭惡桑瑤。


    幾日前,桑寶康故意捉了些蟲子爬上花園裏的假山,想在桑瑤路過時將蟲子扔到她身上嚇唬她,卻不想被桑瑤提前發現,自己嚇得從假山上摔了下去。


    事後桑寶康一直哭著說是桑瑤推了他他才會摔下假山。桑明海雖沒盡信,可到底是心疼兒子的。再想到桑寶康摔斷了腿,至今還躺在床上下不來,他沉默片刻,臉上的怒色到底是退去了一些:“你說的都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老爺若不信我,我可以指天發誓!要是我所言有虛,就叫我不得好死!”


    見柳氏說得毫不猶豫,桑明海這才又冷眼看向她:“就算你沒毒啞瑤兒,也沒真想將瑤兒嫁給那陸湛糟蹋她一輩子,可你讓你女兒代替瑤兒上了廣安伯府的花轎,這總是事實吧?”


    “是。我確實是愛女心切,經不住玉妍那丫頭的苦苦哀求,替她做下了這錯事。可我之所以冒這樣的險,並不隻是為了她,更是為了咱們桑家為了老爺啊!”


    夜已深重,屋裏燈火搖晃,照得華服盛妝的柳氏年輕美麗如二八少女。她跪在地上,仰頭看著桑明海,美目含淚地哽咽道,“老爺你想想,廣安伯府是百年世家,底蘊深厚,滿門清貴,家中的姑娘媳婦,個個都是才貌雙全,性情溫雅的大家閨秀。可咱們家大小姐……你是知道的,她不愛讀書寫字,不愛彈琴畫畫,就連女兒家都會的繡活都不耐煩做,整日就知道逛街玩樂買東西。”


    “她這樣的性子,在老爺眼裏是天真可愛,可在廣安伯府那等人家的眼裏,隻怕就是滿身銅臭,俗不可耐了。更別說大小姐還是個半點委屈都受不得的烈性子,伯府規矩森嚴,人丁旺盛,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彼此間免不得會有磕碰,老爺覺得以大小姐的性子,能與伯府眾人處好關係嗎?我是真怕她一個衝動惹出什麽禍事來,叫咱們兩家結親不成反倒結了仇啊!”


    “玉妍卻不一樣,那孩子也是老爺看著長大的,老爺也知道她從小就以大家閨秀的標準要求自己,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她不說樣樣精通,可總不至於出醜。再說性子,老爺也不止一次地誇過玉妍性子溫婉,做事得體。她若嫁去廣安伯府,定能處理好跟伯府眾人的關係,真正地替老爺、替咱們桑家籠絡住這門貴親。到時別管老爺是想將生意做到京城,還是有其他的打算,咱們都不需要再另找幫手了。”


    她說的這些桑明海沒法反駁,因為事實確是如此。


    “……就算是這樣,你也不該一聲不吭地瞞著我做下這麽大的事!”他擰眉半晌,沉著臉轉了轉大拇指上的扳指,“再說跟廣安伯府定親的人是瑤兒,你讓玉妍頂替瑤兒嫁過去,這是騙婚!萬一被發現,人家伯府怪罪下來——”


    “咱們兩家離得遠,大小姐與賀蘭公子隻在小時候見過幾麵,後麵這十多年隻互相送過一兩次畫像,可畫像這東西根本做不得數,且都說女大十八變,隻要我們不說,他們絕不會發現玉妍的真實身份的!至於伯府那位負責與我們家走動和教導大小姐規矩的徐媽媽,我也早就打點好了,她不會出賣我們的。”柳氏目光盈盈,哀求又期盼地看著桑明海,“再說就算……就算真的被發現了,隻要老爺這個做父親的不承認,他們又能怎麽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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