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大概有一刻鍾,小二送來了桑瑤要的紅棗桂圓湯。桑瑤這才端起那湯碗走向小姑娘,示意她把湯喝了。


    小姑娘沒有反應, 桑瑤把湯往床邊的小案幾上一放, 低頭寫了句:【想不想替你姐姐報仇?想就把這湯喝了。】


    寫完後她才意識到對方不一定識字,桑瑤皺了一下眉,轉頭看向陸湛, 示意他來轉達。


    陸湛看懂她的意思,接過她的小本子後, 對著小姑娘把這話念了一遍。


    青年低沉的聲音在屋裏響起, 林秀秀聽得身體重重一顫, 因過度悲傷而崩潰的神智終於漸漸恢複。


    報仇……她當然想替阿姐報仇!


    這個念頭讓她渙散的瞳孔裏重新匯聚起光亮,林秀秀猛然抬起頭,搶也似的捧起案幾上的瓷碗, 一口氣將碗裏的湯水喝了個幹淨。


    因喝得太急,湯也還有點燙,喝最後幾口時她不慎嗆到,捂著胸口劇烈咳嗽了起來。


    桑瑤下意識拍拍她的後背,拿出自己隨身攜帶的帕子遞了過去。


    林秀秀緩過神,看見了一朵栩栩如生,色澤妍麗的海棠花。海棠花是繡在帕子上的,繡工精巧,幾能亂真。還有這帕子,料子軟綿,順滑細膩,一看就價值不菲。


    她愣了愣,沒敢去碰,隻啞著聲音問:“你……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要幫我?”


    【路人。既然碰上了,總不能看著你去送死。】


    桑瑤低頭寫完這話,又把手裏的小本子遞給陸湛,陸湛照著念了一遍。


    林秀秀這才意識到,眼前這個衣著富貴,雪膚花貌,容貌異常明豔的女子竟不會說話。她有些驚愕,隨即就抹著忍不住滾出眼眶的眼淚,嗚嗚哭道:“可我……我寧願和阿姐一起去死……”


    【跟她說別犯蠢,死了就什麽都沒了。】


    桑瑤寫完這話,正要遞給陸湛,就見林秀秀一怔:“是啊,死了就什麽都沒了……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還要替阿姐和阿爹報仇的!”


    她說到這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而後起身就衝桑瑤和陸湛跪下來,磕了個重重的響頭,“多謝兩位恩人救了我!”


    桑瑤意外之餘一把扶住她,陸湛也側身避了一下:“你識字?”


    “小時候跟著阿娘識過一些。”林秀秀說著,下意識用手背擦了擦眼淚鼻涕糊成一團的臉。


    桑瑤看不過去,直接拿起自己的帕子在她臉上抹了兩把。


    林秀秀躲閃不及,怔住了。


    【自己擦。】把帕子塞進她手裏,桑瑤低頭寫道,【你剛才說,你要替你阿姐和你阿爹報仇,你阿爹也是剛才那個什麽知府害死的?】


    柔軟絲滑,帶著馥雅香氣和殘留體溫的帕子讓林秀秀有些恍惚,好一會兒,她才忍著悲痛開口:“是……”


    ***


    林秀秀今年十三歲,家住距離天興樓不遠的桐花巷,家中原有父母加上姐姐,一共四口人。


    她母親是大戶人家放出來的丫鬟,跟著主家念過幾年書,所以識字。可惜紅顏薄命,多年前她就因病過世了。她父親是個從別的地方逃難而來的貨郎,意外結識她母親後,選擇了在這裏紮根。他為人勤勞忠厚,對妻子也是一往情深,喪妻後一直沒有續娶,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娘地拉扯兩個女兒長大。


    這些年,父女三人相依為命,過著不算富足但還算安寧的生活。


    本以為這樣的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誰知半年前,厄運突然降臨——一次偶然的機會,上街買東西的姐姐林蘭蘭被幽州知府魏仲升給看上了。


    這魏仲升是幽州城裏最大的官,但他貪贓枉法,營私舞弊,為人十分荒淫。自兩前年上任以來,幽州城裏不知出現了多少冤假錯案,又有多少無辜百姓被他害死。他還時常讓人去大街上物色美貌的良家婦女,看上了就弄回去肆意糟蹋。


    林蘭蘭長得溫婉秀美,又正是春花般美好的年紀,魏仲升看上她後,當即就示意手下帶她回府。


    林父那時就在不遠處,見長女被幾個突然冒出來的人抓住,急忙追了上去想把女兒救回來。可他哪裏是魏仲升那些手下的對手,被毒打一頓後扔在了街頭。


    林父多年操勞,身體本就有些不好,驚怒擔憂之下一病不起,竟就這麽去了。


    林蘭蘭得知消息後悲痛欲絕,舉刀欲與魏仲升同歸於盡,但這無疑是以卵擊石。魏仲升那時對她還新鮮,見她寧死也不肯乖乖順從自己,就以妹妹林秀秀的性命威逼於她。


    林蘭蘭不忍妹妹也遭到毒手,隻能忍痛屈從。


    然而屈從也沒能換來妹妹的平安——就在昨天,魏仲升突然一時興起似的跟她提起了妹妹林秀秀,還讓她有空請她來府裏做客。


    林蘭蘭強忍驚怒糊弄了過去,心裏卻知道,妹妹已經被惡鬼盯上。


    她立刻暗中送信給林秀秀,讓她想辦法躲起來。可林秀秀剛收到信沒一會兒,就聽說了魏仲升在天興樓宴客,陪同在側的阿姐不知怎麽就出事了的消息。


    她顧不得其他急匆匆跑來,沒想見到的竟是阿姐最後一麵……


    林秀秀說到這,再也說不下去。她死死地抓著懷裏阿姐親手為她縫製的小荷包,哭得險些再次抽過去。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桑瑤在閨閣中長大,從未親眼見過這樣的人間險惡。聽完林秀秀的話,她又驚又氣,連寫了兩句“豈有此理”,下筆力道也大得險些戳破小本子,【這狗官做了這麽多壞事,就沒人收拾他嗎?!】


    林秀秀看了這話,勉強止住抽泣聲答道:“他來頭很大……我聽人說,他是宮裏那位麗妃娘娘的表哥……也不是沒人往他上頭告過,可他們都被治罪了,其中甚至有個什麽同知大人……”


    桑瑤本是聽得柳眉倒豎,氣怒不已,可林秀秀突如其來的“同知大人”四個字卻讓她一下愣住了。


    她舅舅就是幽州同知,一年前剛上任的。林秀秀說的這位同知大人,該不會是她舅舅吧?!


    這個念頭叫桑瑤心裏猛地突了一下,再一想自己確實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收到舅家的來信,她更是眼皮一跳,飛快地打斷林秀秀寫道:【你剛才說的那位同知大人,你知不知道他姓什麽?】


    林秀秀愣了愣:“好像是姓白……”


    桑瑤的母家就是姓白,她的腦袋一下就空了。


    旁邊陸湛見她神色不對,低聲問了句:“怎麽了?”


    桑瑤捏緊手裏的炭筆,好一會兒才深吸口氣寫道:【我舅舅就在幽州任同知一職,他也姓白。】


    隻知她有個舅舅在幽州,並不知對方具體身份的陸湛一怔,眉眼也跟著凝住了。他偏頭看向林秀秀,沉聲問道:“那位同知大人的事,你知道多少?”


    林秀秀也被桑瑤和那位同知大人的關係驚到了。聞言她忙擦擦眼淚,把自己知道的都說了出來:“我、我知道的也不多,都是聽我阿姐說的……那時我天天想著給阿爹報仇,阿姐擔心我,就偷偷回了次家,跟我說了白大人的事。”


    “我不知道白大人叫什麽名字,阿姐隻跟我說,他姓白,是個什麽同知大人。然後大概是三四個月前,魏仲升那個狗官看上了那位白大人的女兒,想納她做妾,可白大人不同意,魏狗官就直接把那位小姐抓回府裏了。沒想到那位小姐很厲害,打傷魏狗官跑了,魏狗官就給白大人找了幾個罪名,把他下了大牢。”


    “阿姐說白大人是個好官,被下大牢之前一直在暗中搜集魏狗官的罪證送去京城,阿姐也偷偷幫過他……可是這麽久了,京城裏一直沒來過人,魏狗官也還好好的……”


    她舅舅確實有個女兒,她表姐也確實長得很好看。桑瑤越聽臉色越難看,幾乎是連著筆寫道:【那我舅舅現在還被那狗官關在大牢裏嗎?他人怎麽樣?有沒有事?還有我表姐和我舅母——】


    “不不不,他跑了。聽說是有人劫獄,把白大人和他的家人都給救走了!”


    林秀秀的話打斷了桑瑤的追問。她猛然一怔,緊繃的心弦鬆下來一半。


    人沒事就好。


    不過……


    【你知道是誰救了他們嗎?】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林秀秀說到這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看向桑瑤,神色變得緊張,“阿姐說魏狗官很生氣,派了很多人想把他們抓回來,還發了通緝令。恩人,白大人真是你舅舅嗎?如果是的話,千萬不能被別人知道你們之間的關係,不然魏狗官肯定會讓人把你也抓回去的!”


    桑瑤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陸湛已經眉眼沉穩地看過來:“天下姓白的人這麽多,同知這官職也不是每州都隻有一個,林姑娘說的這位白大人,不一定就是你舅舅。眼下還沒到宵禁時間,我這就出去打探打探。你和林姑娘在這裏等我,別慌。”


    他的聲音低沉有力,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桑瑤因為驚怒憂慮而急促的心跳,一下平緩了不少。


    她抿著唇深吸口氣,穩了穩心神,低下頭寫了一行字遞給陸湛:【這是我舅舅家的地址。】


    陸湛明白她的意思,接過那地址,轉身出了門。


    ***


    約莫一個時辰後,陸湛帶著一身風雪回來了。


    一直坐立不安的桑瑤見到他,立刻起身小跑過去。


    【怎麽樣?】她以口型問道。


    陸湛沉默了一下,低聲道:“我去你給我的那個地址看過了,是個空宅子,裏麵沒有人。另外你舅舅的名諱,可是白景裕?”


    桑瑤一聽這話就知道答案了。她臉色微白,用力閉上眼,心裏有種做夢似的荒誕感。


    本以為這趟投奔之行明日就要結束,她還盤算著要請護送了她一路的陸湛吃頓大餐作為感謝,卻不想她一心投奔的舅舅,早就在狗官的坑害下成了不得不舉家逃竄的通緝犯……


    老天爺簡直是在跟她開玩笑!


    好在舅舅一家都被人救了……隻是她呢?她該怎麽辦?


    “跟我回雲水村吧。”就在這時,陸湛突然開口。


    桑瑤一怔,睜眼看他。


    “這裏不安全,你不能自己留下。”被屋裏的熱氣一熏,陸湛肩頭落的雪就慢慢融成了水,在他青黑色的衣裳上暈開深色的痕跡,“你舅舅一家被逼成了通緝犯,應該也不會再回來。先跟我回雲水村吧,我會讓燕留青幫忙打探你舅舅的消息,他家開鏢局,認識的人多,消息來源也多,說不定很快就能找到你舅舅,到時我再送你去找他。”


    桑瑤怔怔地看著他沒有說話,直到陸湛肩上的雪全部化成水,她才偏過頭吸了一下鼻子,寫了句【你不嫌我麻煩啊】遞過來。


    “不麻煩。畢竟,有錢賺。”


    桑瑤沒想他會突然跟自己說笑,一時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她努力忍了忍,終於低頭寫下一個字:【好。】


    “那現在,先吃飯?”


    桑瑤不想吃,她一點胃口也沒有。但想到陸湛在外麵跑了這麽久,身後的林秀秀也還沒吃晚飯,她就還是點了頭。


    陸湛便出去找小二了。


    一直坐在床上發呆的林秀秀見此回過神,猶豫地開了口:“恩人,你們是打算回家了嗎?”


    桑瑤轉頭看她,慢慢走回床前坐下寫道:【嗯,你呢,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我要殺了那個狗官,給我阿姐和阿爹報仇!”林秀秀握緊雙拳,猶帶稚嫩的小臉上露出一種與年紀不符的決絕和狠意,“他不是想讓阿姐邀請我去他們家做客嗎?我去就是了,大不了跟他同歸於盡!”


    這話讓桑瑤杏眸一瞪,一下就消沉不起來了,她拿起炭筆刷刷寫道:【同歸於盡個屁!以命換命是最蠢的法子,你是想讓你阿姐死不瞑目嗎?!】


    被這話看得一下沒了氣勢的林秀秀:“我……我不是……”


    【你姐姐忍著屈辱苟且偷生,就是為了保住你的性命,你要是為替她報仇而死,她那些苦就白吃了!】桑瑤豎著柳眉寫道,末了不等她開口就直接決定,【以後你就跟著我,我身邊正好缺個丫鬟!】


    林秀秀傻眼:“可、可是……”


    桑瑤瞪眼寫道:【可是什麽可是!除了跟著我,你還有其他地方可去?】


    這,沒有。她家裏已經沒人了,也沒有什麽親戚可以投靠。


    見林秀秀神色愣愣地搖頭,桑瑤又緊接著寫道:【再說要不是我,你這會兒已經被那狗官抓走,跟你姐姐一個下場了。我這也算是救了你的命,你難道不該報答我?】


    林秀秀一下紅了臉:“該,該的。可是我阿姐的仇,我……”


    【沒聽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嗎?你想報仇我不攔著你,等你以後有了本事,你想怎麽報怎麽報。可現在不行,我不想白費力氣,把人救回來沒兩天就看到她橫屍街頭。】


    林秀秀:“……”


    林秀秀畢竟隻是個十三歲,沒什麽見識的小姑姐,性格又十分老實耿直,哪裏說得過桑瑤呢。很快她就縮著脖子點點頭,認真又不好意思地說道:“我知道了,恩人,不,小姐放心,在有能力找魏狗官報仇之前,我一定會好好伺候你的!”


    桑瑤這才心下一鬆,緩了口氣。


    ***


    這天晚上,桑瑤睡得不太安穩。


    一會兒夢到表姐被狗官強迫,一會兒夢到舅舅被人追殺,一會兒又夢到父親桑明海指著桑玉妍跟大家說“這才是我的親生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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