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姑娘,正是尚書府最為嬌寵的四姑娘顧琋。


    “我剛才聽到……有人唱江南小曲了。”顧琋喃喃地道。


    “是我唱的催眠曲,姑娘忘了?小時候你最愛聽了,非要聽個十幾遍才肯好好睡覺。”繡花的婢女笑著道。


    顧琋出神了片刻。


    其實,她聽到的除了這首催眠曲,還有一首漁歌,是她自己改成的江南小曲。


    青崖山的驚魂、孟憑瀾冷酷無情的懲罰、青崖江上難得一刻的輕鬆……所有的一切就好像就在昨天一般清晰,但回過神來仔細一算,卻已經過去了兩年多了。


    三個婢女一擁而上,打水的打水,洗臉的洗臉,整理的整理,駕輕就熟地伺候顧琋起床。


    這幾個都是從小照顧顧琋的,繡花的香杞年長些,性情溫柔、行事妥帖,是四個婢女中的主心骨;搖扇的如茗人如其名,泡得一手好茶;闖進來的紅蕊雖然咋咋呼呼的,但從小習武,身手敏捷,動起手來一兩個大漢都無法近身。


    隻可惜,原本齊齊整整的四個婢女少了一個荷蕙。


    回到京城後,顧琋和衛梓宥、顧非灝一起,費盡心思想把荷蕙和賀錡從汝陽救出來,然而這兩人好像憑空消失了似的,連是生是死都沒有消息。


    這讓顧琋一想起來就心中抱愧、難以安眠。


    衛梓宥和顧非灝總是安慰她,沒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說不定哪天就忽然有了驚喜。


    顧琋知道,這都是哄她的。


    孟憑瀾此人,恩怨都濃墨重彩,賞罰也嚴明嚴厲,對自己的心腹尚且如此,對兩個細作更不可能手下容情。


    荷蕙和賀錡因為救她而死,這將是她一輩子都要背負的重擔。


    還有逃離汝陽時被衛梓宥重傷的祁袁山,她一閉眼就能想起祁袁山當時驚愕、不敢置信的眼神,還有從前祁袁山關心照顧她的暖心畫麵,心中的愧疚久久難以平息。


    “四姑娘,快嚐嚐,”紅蕊剝了一顆葡萄遞到她嘴邊,打斷了她的思緒。“衛公子說,這是他剛剛從自家別院摘下來的葡萄,用冰塊冰著特意送過來的,又甜又水。”


    顧琋強迫把自己從那種抑鬱的情緒中抽離了出來,就著她的手嚐了一顆:“好吃,衛大哥來府裏了嗎?”


    “是啊,剛剛過來,和老爺、大公子他們在書房裏商量事情呢,”紅蕊高興地道,“衛公子說了,等會兒過來探望姑娘。”


    “父親和兄長也回來了嗎?”顧琋怔了一下,“今日不是……”


    “對啊,今日不是新帝登基嗎?”如茗興致勃勃地插話,“我剛才聽廚房裏的嬤嬤說,外麵可熱鬧了,京城中排得上名號的世家都去了皇城。”


    “早上的禮炮震天響,姑娘又不是聾子,怎麽會不知道。”紅蕊也忍不住八卦了起來,“我聽說新陛下長得……嗯……眼睛像銅鈴一眼,一眼瞪過來能把人嚇死,汝陽那邊小孩子要是不聽話,就用陛下來嚇唬他們的呢。”


    香杞輕笑了一聲,溫柔地反駁:“別亂說,我以前見過陛下一次,他長得英武俊朗得很,可能是這些年沙場殺敵沾染上了煞氣,所以大家都怕他。”


    “多虧了他,要不然西戎真的打到京城這裏,我們就要成亂世犬了。”


    “當時可真是捏了一把汗,他三麵被圍居然還能使出引蛇出洞的妙計,直接將西戎王斬於馬下,真是當之無愧的戰神。”


    “後來還差點被人暗殺,要是他死了,這大寧就要亂套了。”


    ……


    婢女們嘰嘰喳喳的,說得很是熱鬧。


    顧琋恍惚了一瞬。


    這一世,孟憑瀾也如願登基為帝,這中間經曆了種種腥風血雨,比前一世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離開後的次月,孟憑瀾當眾公布了青崖山山匪頭子羅三即羅芮啟的罪行,並將他梟首示眾,和北仁王羅敏思徹底撕破了臉。


    羅敏思痛失愛子,當即出兵汝陽,並和西戎王聯手,揮師東進。這叛亂的時間比前一世足足提前了半年,雖然顧琋已經和家人示警,但時間倉促,大寧積重難返,再加上天子病危、人心渙散,一時之間被打得落花流水,兩個月內連失十城。


    最糟糕的是,被委托以監國重任的安王殿下為了趁機拔除孟憑瀾這顆眼中釘,居然下旨撤去汝陽王的王位,並用汝陽全境向西戎和北仁王求和。


    此事在朝廷上下引起軒然大波,就連原本是安王一派的顧南漳和顧非灝都難以接受,朝中文武大臣立刻分為兩派,一派堅定要聯手汝陽主戰,先抵禦了外敵再做打算;一派求和,希望用汝陽來換取大寧的太平。


    安王沒聽顧南漳的勸諫,不僅暗中和西戎聯絡,還派人去暗殺了孟憑瀾,至此,顧南漳徹底相信了顧琋的話,終於對安王失望。


    而孟憑瀾這裏,腹背受敵,在經曆了前半年的艱苦防禦後,在榆州的牛頭山附近和西戎、北仁進行了一次正麵的遭遇戰。這場遭遇戰中,他運兵如神,大敗西戎和北仁,並將西戎王斬於馬下,自此之後,汝陽軍士氣大漲,玄麟軍更是威名遠揚,引得大寧的男丁紛紛來投,軍隊壯大了數倍。


    隨後一年多的時間裏,孟憑瀾掃清了汝陽周邊殘存的敵軍,揮師北上,將淪陷的十城一一收回,最後一直打到京城周邊,擒獲了北仁王羅敏思。


    安王意欲收繳孟憑瀾的兵權,並勒令孟憑瀾立刻進京為天子侍疾,眼看著兩邊戰事又起,大寧國土又要生靈塗炭,在這危急關頭,定國公喬威歸來,和長公主孟阮昭一起公布了先帝遺詔,並和病危的平嘉帝一起立下詔書,傳位於汝陽王孟憑瀾。


    今天便是孟憑瀾正式登基的大日子,大寧舉國上下普天同慶,顧南漳和顧非灝身為重臣,自然要去朝賀。


    希望這一世,顧南漳和孟憑瀾不要再像前世一樣水火不容,成為死敵了,畢竟兩人敵對的關鍵症結已經解除,而她也不可能會被孟憑瀾強行搶入後宮,不會引發兩邊關係的惡化。


    顧琋一邊琢磨,一邊心不在焉地吃著葡萄,不一會兒就吃掉了一大半,香杞眼角的餘光一瞥,慌忙把剩餘地搶了過來:“紅蕊,你怎麽回事,這冰葡萄多吃了不好,姑娘脾胃本來就虛,你還這不看著點。”


    紅蕊慌了:“我都忘了!那怎麽辦?要不要讓大夫先來看看?”


    “我去泡點熱茶給姑娘暖暖。”如茗連忙站了起來。


    顧琋哭笑不得,自從她從汝陽歸來之後,這幾個婢女就把她當成個瓷器似的,伺候得小心翼翼,一旦她離開她們的視線,便慌得四處找人,恨不得把她鎖在她們的身邊。


    “我哪有這麽沒用,吃幾個冰葡萄便會生病,”她安慰道,“放心,沒事。”


    正說著,有人急匆匆地走了進來,恭謹地道:“四姑娘,老爺請你去書房一趟,有事和你商量。”


    書房裏,顧南漳、顧非灝、衛梓宥正在品茗,茶香宜人,笑語陣陣,看起來心情都很好。


    一見顧琋進來,衛梓宥立刻迎了上去,關切地問:“琋兒,這幾日天氣炎熱,你睡得可好?”


    顧非灝打趣道:“梓宥,你這就厚此薄彼了,我也熱得天天睡不著,你怎麽也不關心關心我?”


    “這……”衛梓宥輕咳了一聲,“我和你三不五時就見上一麵,睡不睡得好還用得著問?一看就看出來了。”


    “哥,你怎麽還好意思和你妹妹比來比去,”顧琋取笑道,“也不怕人笑話。”


    “好了好了,我一個人說不過你們兩個,”顧非灝立刻投降,“琋兒,快說說吧,最近睡得可好,吃得可香,長胖了幾斤,這事無巨細都一一說給我們梓宥聽聽,要不然,隻怕是他要夜夜睡不安穩了。”


    ……


    三人說說笑笑地鬥著嘴,坐在上首的顧南漳輕咳了一聲,正色道:“好了,我們來說說正事吧,琋兒,你的行李收拾得怎麽樣了?”


    “差不多了,”顧琋敏感地察覺到了什麽,“爹,是我們的安排有了什麽變故嗎?”


    顧琋從汝陽被救回來後,全家人都對這件事諱莫如深,不僅“寶兒”這個小名再也不提,顧琋失蹤這幾個月的行程也做了掩飾,隻說她去了江南外祖父的老家。


    這兩年來,為了不泄露自己的行蹤,也為了挽回前世的悲劇,顧琋一直深居簡出,為改善顧家和孟憑瀾的關係絞盡腦汁,也為了大寧的安危出謀劃策;在她成功預測到了西戎和北仁的叛亂之後,對她後麵所說的話,顧南漳也從懷疑到了信任,開始逐漸改變了對孟憑瀾的固有看法。


    一個月前,所有的事情塵埃落定,這兩年的殫精竭慮終於告一段落,前世她欠孟憑瀾的,總算這一世還清了。


    為了避免日後在京城和孟憑瀾或是汝陽王府的人偶遇被認出身份,她和顧南漳商量,打算去江南避上個一年半載的,到時候看看情況再決定要不要回京城。


    再過幾日,就是她出城的日子,她可不希望有什麽變故。


    “沒有,”顧南漳安慰道,“你還是按照原計劃出城,隨後我和你母親也會跟著一起過來陪你。”


    顧琋吃了一驚:“為什麽?爹,你不用上朝了嗎?”


    “我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和你一起南下,”顧南漳沉聲道,“你一個人去,我和你娘都不放心,而且,我再留在朝堂也沒有什麽意義,我和孟……陛下明麵上一直交惡,以前我還寫信罵過他,他就算再大度也會心存芥蒂。而且,他汝南王府過來的臣子中能人輩出,必定不甘屈居我之下,還是我知趣點,自動讓賢還能得個體麵。”


    “爹,不可能,他不是這種小心眼的人,他……”顧琋呐呐地住了口,她忽然想起以前的幾次試探,孟憑瀾的確對顧家的人嫌棄到了極點,還屢次嘲笑她,她還真的不敢保證,孟憑瀾能收起那份偏見,不偏不倚地對待顧南漳和她的兩位哥哥。


    “我也已經快到知天命之年,以前一直忙於公務,都沒時間好好陪陪你母親,現在正好,一起回江南過過休閑日子,”顧南漳笑了起來,“非灝,梓宥,以後就要靠你們年輕人了,你們倆要拋開對陛下的成見,好好做事,為陛下、為大寧成就一番偉業。”


    顧非灝和衛梓宥對視了一眼,神情複雜。


    “爹,陛下他準了你的請辭?”顧非灝眉頭微皺,有些不甘心地問。


    “還沒有,”顧南漳笑著道,“我畢竟曾是他的老師,又是三朝元老,他總要做做樣子,不過應該也快了。”


    顧琋心裏難過,眼圈微微泛紅。


    顧南漳官拜吏部尚書,掌百官調任、評績,得曆任天子重用,曾雄心勃勃要給大寧一個清明的吏治,輔佐君主成為一代明君,結果現在卻不得不抱憾離開。


    “爹,都是我不好,”她輕聲道,“要不是因為我。你也不至於要離開……”


    “和你有什麽關係?”顧南漳拍了拍她的肩,“說實話,我到現在還是有些看不慣陛下,他以前實在是太過肆意狂妄了,現在隻怕也沒變多少,伴君如伴虎,要是我還是他的吏部尚書,隻怕哪一天就在金殿上吵起來丟了腦袋——”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有人氣喘籲籲地推門而入,壓低聲音都變了調了:“大……大人!陛……陛下來了,已經在園子裏了!”


    第41章 是心病吧


    孟憑瀾會突然造訪尚書府, 大家都吃了一驚,離開已經來不及了,幸好,顧南漳的書房中有數排書架能擋得住視線, 顧琋慌忙藏到了最後一排, 又拿了一本書擋在臉上以防萬一, 盼著能夠逃過一劫。


    前腳剛剛躲好,後腳就有人進來了, 一個淡漠清冷的聲音響起:“先生,一別經年再見, 你的風采一如往昔, 和朕想的一模一樣。”


    耳邊有輕微的嗡鳴聲響起,顧琋忽然眼底一熱。


    這幾年來,她把在汝陽的事情刻意遺忘在記憶的角落裏, 非必要不會想起, 可此刻這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仿佛一把鑰匙,忽然打開了塵封的過往。


    兩人曾經的甜蜜一幕幕地在眼前閃現, 一時之間,她的情緒有些激蕩,用力捂住了嘴。


    冷靜些, 一切都過去了。


    兩年的時間, 能衝淡很多記憶,孟憑瀾也不會例外,說不定他都已經把顧寶兒這個人忘得差不多了,再過幾年,等他後宮充盈、兒女繞膝,可能就算顧寶兒站在他麵前也認不出來了, 千萬別再這個時候橫生事端。


    顧琋反複告誡著自己。


    書架外,孟憑瀾已經和顧南漳聊上了,“師生”多年未見,原本針鋒相對的兩人,關係雖然因為這兩年來的變故稍稍和緩了些,卻還是顯得十分生硬和疏離。


    孟憑瀾寒暄了幾句,也不耐煩再迂回了,直接切入了主題:“朕今日前來,是想來問問,不知道顧先生是覺得朕哪裏不夠好,為何不願意輔佐朕左右?”


    顧南漳恭謹地道:“陛下言重了,臣自十八歲入翰林院起,已經過去了三十載春秋,幸得先皇和先帝的栽培和器重,日日如履薄冰。這兩年戰事紛擾,臣過於殫精竭慮,一旦鬆懈下來,身體的各種毛病便出來了,看了幾位大夫後,醫囑都是要靜養,為此,臣才鬥膽請辭吏部尚書一職,想攜家人去江南休養。”


    “那正好,”孟憑瀾一擺手,笑著道,“朕今日帶了一名太醫,江南路途遙遠,先生若是身體不適,遠行反倒加重了病情,他的醫術高明,必定能讓先生藥到病除。趙其安,不如你就留下替先生好好看病。”


    躲在書架裏的顧琋急得差點沒輕呼出聲。


    趙其安要是留下的話,她還是明天就離開京城直接去江南吧,要不然的話,穿幫指日可待。


    “陛下厚愛,臣惶恐難當,”顧南漳委婉地拒絕,“臣這病不是什麽重疾,用不著勞煩趙太醫,隻要不能勞神罷了,還望陛下體恤一二。”


    孟憑瀾的笑意淡了下來,凝視著顧南漳,一語不發。


    饒是顧南漳已經年近半百,輔佐過兩任帝王,也被這鷹隼般的目光看得心中微怵。


    “顧先生,依朕看,你這的確不是什麽大病,是心病吧,”孟憑瀾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絲了然的笑,“你一直覺得朕肆意妄為,難堪大任,所以就算朕身登大寶,你也寧可眼不見為淨,也不想留在這裏看朕胡鬧,對嗎?”


    顧南漳怔了一下,一絲尷尬從他的眼中一閃而過。


    他會請辭吏部尚書,原因之一是擔心女兒,但另一個重要原因的確如孟憑瀾所說,他對孟憑瀾沒有信心。


    打天下難,守天下更難,孟憑瀾自小就喜武厭文,所以在他這裏讀書時兩人的關係才會這麽糟糕,此次經曆了抵禦外族入侵、掃平叛亂等意外,孟憑瀾的軍事才能毋庸置疑,可這樣一位喜武的君王,對於他們這些想要修生養息、清平天下的文臣來說,並不是一樣好事,再加上兩人的宿怨在,他便心灰意冷,索性便想遠避江南,眼不見為淨。


    這些念頭當然搬不到台麵上來講,因病引退這個理由,大家的麵子上都過得去。


    沒想到孟憑瀾居然扯破了這層麵紗,把這件事□□裸地擺在了大家的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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